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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愧疚


把自己关在屋内一段时间后,今川氏元的气也渐渐消了,开始为自己刚才的糟糕态度而感到懊恼。不过他现在也拉不下脸去道歉,有些烦躁地在屋里踱步起来,寻找着能打发时间的东西。他看了眼桌案和几个公文柜,里面全部都是密密麻麻的各类档案和文件,什么新意都没有。在边上的一个废纸篓里,光是写坏的毛笔就扔了有七八支——兄长平日里工作得这么辛苦吗?这就是那该死的家督要承担的工作吗…

        今川氏元想想都觉得烦。

        他努力在屋内搜寻一些生活的气息,试图让自己找到安慰——未来的家督生涯应该不会那么枯燥吧,总该有些娱乐吧——然而却一无所获。于是今川氏元开始翻箱倒柜,打定主意一定要找到些东西,终于在衣柜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已经褪了色的破旧蹴鞠——从未听说兄长喜欢踢蹴鞠啊?小时候踢蹴鞠时,兄长甚至踢不过小他多岁的今川氏元。

        今川氏元捡起那个蹴鞠,发现那蹴鞠虽然有些破旧,但并不脏,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拿出来擦拭。不知为何,他越看这蹴鞠就越是眼熟,思索许久后终于想了起来——这是十几年前,他小时候在今川馆里最爱踢的那个蹴鞠。

        今川氏元沉默了…

        兄长一直留着吗?而且…还会经常拿出来看看?

        既然还挂念着我,为什么这么多年却不肯来看我一次、不肯给我写一封信呢?就是为了避嫌吗?害怕给我和家里带来麻烦吗?

        今川氏元叹了口气,准备把蹴鞠放回原处,却发现在原本放蹴鞠的地方有一个小箱子。打开小箱子,里面是厚厚的一本日记。今川氏元打开日记看似随意地翻着,其实心里还是隐隐有一些期待,期待兄长的日记里会出现和他有关的内容,不过这日记主要还是记录平日的起居为主。翻到最后几页,就当今川氏元有些失望地想要放下时,却突然发现了有些奇怪的一段,那就是两个月前的一天:

        ·

        日方升,便赴善德寺访吾弟。母上东去富士宫,若知吾此举必动肝火,不孝实为罪过。然思吾弟甚紧,终是耐不住。

        辰时七刻,见吾弟于寺内,一切安好,仍是天真烂漫、飞扬洒脱,似已荒废佛经,仍未改小时顽皮之态。较去年见时,似又高些、状些。托其为吾诵经,祈灾病远离。吾弟虽未照经本,却出口成章。见其天赋,吾心甚慰。问其最近饮食,仍忌荤腥,似是颇守佛门戒律。但此正乃揠苗之时,空食果蔬何以果腹?雪斋大师素无忌口,何不将此传授吾弟?

        诵经后,吾弟复归庭,与一众小僧戏蹴鞠。身手矫健,持蹴鞠时,四五人也触碰不得,只让吾怀其少年之时。年方四岁,便已精于此道,连愚兄也自愧不如。戏毕,及回手洗沐浴,替其衣裳,憎汗臭、污渍仍如少时一般,时刻清洁己身。观之可掬之态,吾亦笑。

        临别前,吾弟问吾何地有市集,吾便将新兴之町所址告之。观吾弟喜形于色,日后必潜逃出游。雪斋大师,莫怪莫怪,兄长护弟之心难却。

        ·

        “这…这是…”

        今川氏元怔住了。

        “那个…告诉我西边山脚下有个新开的市町…的那个旧病缠身的善德寺常客…是我大哥?”

        “可是那个施主经常来啊,每两个月就要来一次…难道…”今川氏元嘴上一边嘟囔着,一边快速翻找着今川氏辉的日记。果然,基本每隔两个月,都可以看到一篇去善德寺探望今川氏元的日记。

        今川氏元只觉得脑子有些发懵。

        那个自称住在今川馆城下町,身体不好的施主…怪不得总是不辞辛劳跑这么远来善德寺上香祈福;怪不得每一次都不让其他更厉害的僧人帮他念经,即使我不在也要专门点我来念;怪不得每次都来去匆匆,但却还要和我聊上几句;怪不得老爷子每次都会对他多加照看,亲自送下山……

        今川氏元只觉得眼眶有些湿润了。

        大哥一直没有忘记他,一直惦念着他,还一直有去看他。

        “为什么要隐瞒身份呢…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

        他飞快地把日记翻到了最后一页,想看看今川氏辉在人生最后时刻写了什么,却发现日记只定格在了天文五年(1536)2月13日,他出发去小田原城做客的前一天。

        ·

        嗟呼,天下动荡,东国纷乱,置身其中如履薄冰。今日小康之家,明日便可妻离子散。今日昌盛之族,来年或将万劫不复。家严已逝,今川家重担皆在吾一人之肩。三河之西有尾张之虎,其目眈眈;骏河之北有甲斐悍军,犹如心上悬剑;关东北条虽为多年秦晋,却是野心勃勃,不可不防。结盟只图利,若今川势弱而无用,北条岂有坐视之理?如今之际,唯有频繁造访,与之固好。

        重担在肩,非夜以继日不可以成。然吾托此病体,十天七恙,久坐便不支,劳累亦难忍,如何护今川家周全?氏辉愧对家严,愧对祖宗,愧对今川家上下。吾日夜祈福,唯愿后继者身体安泰、精明强干。但吾膝下无后,彦五郎亦是如此,而其久病更甚于我。若吾二人不幸,家族之责便只可托付吾弟承芳。

        承芳虽天赋异禀,却自幼不喜政务,性灵洒脱不羁,当寄情于花鸟风月为上,不失为一代文人骚客。若其不生在武家,该是何等善事?只叹家中无人,来日重担落其身恐不可免,哀哉。望其不似愚兄这般孱弱无能,代吾护佑今川。

        拜托。

        拜托。

        承芳,愚兄愧对于你啊。

        不觉之间,竟书数百字诉苦衷,何有武家男儿之相?令人不齿。然情难自禁,不吐不快。吾弟承芳,愿你安好,千万珍重。待吾从相州归来之际,再往善德寺托汝为愚兄祈福。

        ·

        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竭尽全力方才忍住。亡兄叮咛在心间萦绕,可却已无缘再见,痛心至极。更痛心的是,兄长在时,自己从未知晓其思念之情,一次感谢之语都未曾说过。

        要我代大哥你……守护今川家…

        我……

        今川氏元不忍再看下去,草草把日记合上放在一边,却又在那箱中发现几封文书。打开一看,全是太原雪斋给今川氏辉的回信。最后一封,也是在今年二月回的,很简短,没有太多客套。

        ·

        拝启

        殿下可曾安好?平日疏于问候,乃贫僧之责,望殿下恕罪。今日得殿下书信,贫僧荣幸之至。然书中所言之事,还请容贫僧拒绝。殿下礼贤下士,数次邀贫僧回今川馆任家宰、主领家中军政,可贫僧却未能体察恩宠、感激涕零,实在惭愧,该死该死。一是贫僧才疏学浅,恐难当此任。二是骏东危机重重,仍需贫僧坐镇善德寺。

        三是承芳尚幼,虽有一身浩然正气,但仍不晓人情世故、世间险恶,贫僧放心不下。是贫僧教诲不当,只授其光明正道,而对旁门左道避之不及。但承芳本性纯良,谦善之至,羽翼晶莹如雪,实在不忍以污血玷之。贫僧任性,便一再护其安住寺中,与俗世污秽隔绝。唯恐离他而去后,承芳遭他人暗算陷害,故不敢寸步相离。贫僧斗胆,还请殿下再收回成命。家宰之职,可托冷泉大师。望殿下体察贫僧之愿,留贫僧在善德寺看护承芳。

        敬具

        雪斋

        ·

        这一次,今川氏元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决堤而出,心防也悄然垮塌,泣不成声。

        这老爷子…平日里不是说着什么自己有野心抱负,不是说着什么想回今川家里担任要职、一展宏图吗?怎么大哥邀请他回去当家宰还不去?还拒绝?信上说着什么是为了保护我……鬼话,谁会信啊……

        切…

        今川氏元拉开门,快步向太原雪斋的房间走去。夜已深了,可房间里仍亮着灯,隐隐能听见笔墨之声和太原雪斋疲倦的哈欠。

        臭老爷子…

        你那鬼话…我才不信呢。

        今川氏元悄悄擦干眼泪,揉了揉眼睛,随后一把拉开房门就快步走了进去,在桌案对面坐下。也不跟太原雪斋对视,低下头去拿起毛笔和文书就闷声不肯地开始批改。

        太原雪斋看了眼今川氏元眼角的泪痕,刚要开口询问,今川氏元自己却抢先打断道:

        “事先说好啊老爷子,我可不是怕你累了给你来帮忙什么的,也不是回心转意了要好好当家督、守护家族什么的,这只是做交易。”今川氏元一边忍着哭腔,一边别扭地找着借口,“等我把这些公文处理完了,老爷子你得想办法给我弄花鸟图和和歌集来。”

        “哈哈,你如今都是今川家的家督了,想要这东西,下面想奉承你的人翻着花样都能给你弄来,还需要为师我?”太原雪斋大笑着调侃道,让今川氏元的脸瞬间羞红起来。

        “吵死了老爷子,赶紧批!批完了去睡觉了!真是没办法呐…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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