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谁人言痴
过了片刻,这位爷好像神色有一些尴尬。他朝着正在无所谓地继续吃饭的诺如说到,“郡主今日去学堂,学到了什么?”
诺如的两只小腿,在空中荡来荡去,过了片刻,可能才意识到她的阿玛是在朝她说话。
我正担心她听不懂,没想到这个可爱的小人儿,一边腮帮子塞得鼓鼓地在嚼着菜,一边开心地说,“好多哥哥,写字念书。好玩。阿玛,诺如明日还要去。”
我赶紧微微制止了她,歉意地朝坐在上首的那位爷说,
“我本来不想带她去的,实在是斗不过她。打扰了太傅的学堂,真是愧疚。”
雍正爷心情似乎好了起来。他不理我,径直对着诺如说,
“郡主如果能不捣乱,阿玛便准许你去上书房旁听。”
诺如的小胖手,立即应声拍起了巴掌来。
那我,难道要每日陪着诺如去上学?我怎么给自己找上了这么一个沉重地负担啊。我可不想写字写作文。
雍正爷看了看我的神色,微微笑道,“福晋当年是少小不努力,如今再读书习字,已然是迟了。每日送郡主进了学,着侍女陪同着,你便来御书房吧。晚上再跟着孩子们回来。”
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我不禁满心地欢欣雀跃起来。
这位爷看着我的神情,微微一笑。
许姑姑似乎也在抿嘴微笑。
过了片刻,我想起来,便又对众人说,
“诺如还太小,怎么能够每日起早,和十几岁的孩子们一样熬早?”
雍正爷笑了,
“福晋倒是认真。这只不过是”,他朝着欢快吃饭的诺如示意了一下,“找点事给这个小肥猫活动活动罢了。自然是早晚不限,点个卯就是了。朕明日就与孙太傅去求个情,打个商量。”
我看了看弘旺,这一阵子他都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我们说。
于是,我朝弘旺笑着说,
“弘旺,你下了学,便带着妹妹来御书房等额娘。我们一起回家。”
弘旺点了点头。
雍正爷于是又将目光转移,注视到了他的身上,“弘旺,你与和亲王同堂进学,要记得兄友弟恭这四个字。你们二人,要时时多向你们的兄长,宝亲王请教。”
弘旺行礼,受了雍正爷的这句教导。
在那一刻,我不由自主想起了他的父母身世。我总觉得,于刀尖之外,包裹再多的绫罗绸缎,并不能隐藏刀尖的锋芒。
什么将会成为这位小小少年郎的人生要务?
我看着面前的弘旺,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雍亲王问我在想什么。我笑着回答,
“只可惜我身为女子,终究会碌碌无为。我常常想,一个人应该如何度过他的一生。”
雍正爷与弘旺闻言同时停下来,看着我。
我想了想,回顾了以下这段话,觉得没有不可对人言之处,于是我背诵道,
“有人曾这样说过,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他离开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已经把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世间最为壮丽的事业!”
雍正爷立即问,“此人是谁?大话倒是说得漂亮。”
看我不回答,他揶揄地说,“难道是傅某人,或者是某同学?”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当着孩子们的面,这位爷也是信口胡来,什么话都敢说。
我赶紧说,
“那些毛孩子,哪有这么高的境界。这是一位有智慧的人说的,我曾经深信不疑。”
“曾经?难道现在福晋不再相信了?”这位爷抬眼看着我,颇为严肃地说,“何为福晋口中所言的,人世间最为壮丽的事业?”
我一笑对着他回答道,
“长大的过程,就是一个理想落地的过程。又何必当着孩子们的面,说得那么清楚呢?”
我朝他眨眨眼。见他仍然等待,我只好接着说,“人世间最为壮丽的事业,如今对本人来说,便是相夫教子这四个字啊。”
雍正爷闻言,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神情颇为愉悦。于是众人也都附和地笑了。
雍正爷于笑声中,对着我轻轻说了一句,“委屈福晋了。”
他看着我,双目中闪烁着漆黑的亮芒。
当夜无话。
或者说,如世上任何一对夫妻都差不多。
不过,如今回想起来,那晚好像还是有一些不一样。
雍正爷拥我在他的身侧,我们一起躺在床上。夜已经深了,他还是没有睡意的样子。
我将头抵在他温暖的胳膊上,渐渐地往混沌中眠了过去。
正要睡着的时候,他伸手拍拍我的肩膀喊我,“福晋”,将我弄醒。
于是我又清醒。反复几次。有时候他喊我阿诺,有时候喊我陈诺,总之他要我陪着他,一起不睡觉。
最后他说,“福晋肚中,还有什么好玩的故事,可以哄人睡觉的,说一个来给朕听听。”
我翻了个身,面朝床里,不再理他。
于是他在我身后,又来轻轻摇我的肩膀。此人一点都没有诺如容易带!
于是我叹一口气,闭着眼睛说,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
他听我开始说话,便把手拿了回去。
“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说完这句,我翻过身来又面朝他。
这位爷竟然伸手来推转我,将我的身子转到面对墙的位置,用手在我背后抵住,然后他在我身后问我,
“老和尚说了什么故事?”
于是我用机械的声音接着说,“他说啊,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雍正爷将手轻轻摆到了我的腰间,似乎是在催促我?
于是我被惊醒,又重复了一遍。
“他说啊,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终于,这位爷老实了。他将手拿开了。
于是我们静默无言。我盼着他尽快睡着。
等了好一会儿,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凝神细听,他好像还是没有睡着。于是我一下坐起来。
他立即问我,“你去哪里?”
我说,“我想起来,给你打扇子。”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辛苦福晋了。”
我笑了笑说,没事。
我下了床,穿好衣服。然后找到一把竹扇,给他徐徐打起扇子。
那天晚上,天气有点燥热。
他转身朝向床里。
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福晋,不用你打扇了。你能不能坐到桌边去,拿本书看看。”
听他这么说,我便起身,将床帐放下整理好。然后,我点着了一只红烛,走到桌边坐下。桌上有一本书。我随手翻开一页,似乎入眼之句正好应景。于是我轻轻读到,
“上国随缘往,来途若梦行。浮天沧海远,去地法舟轻。水月通禅寂,鱼龙听梵音。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
听完此诗,帐子里的那位爷立即发声说,
“朕不喜此诗。福晋,你不用念了。明日朕要与你一起回宫,你到隔壁去看着诺如吧。”
竟然要赶我走?我一时感觉心里有些受伤,怔怔地没说话。
他坐起来,对着我坐的方向,用颇有些温柔的语调说,
“福晋在这里,朕睡不着。”
他竟然还要白纸黑话、明确无误地说出来。
我突然真的有点生气了。于是我一下子站起来,抓起桌上的火烛,一阵风地走出房门去了。
回头看看,我似乎把雍正爷给丢在黑暗中了。
但是,从始至终,他没有发出任何表示反对的声音。
清晨时分,我被人从温暖舒适的被窝里摇醒。那种往日所熟悉的被迫起早的疲惫感涌上心头,简直让我招架不住。睡眼迷蒙中,我十分勉强地睁开了眼睛,看进了那双漆黑晶亮的眸子里。
雍正爷眼带笑意,在我的鬓边落下一吻。
我一下子被吓醒了,连忙坐了起来,急急说到,
“万岁爷,您怎么自己起来了,让奴才来服侍您。”
他忍不住笑了一声,抬起手,用他的大掌轻轻抚了一下我的脸侧说到,
“福晋此刻倒是颇为客气。也不知道是谁半夜气呼呼地将朕一个人丢在一团漆黑之中?连蜡烛都不留一根,如此心狠。”
我突然想起来昨夜的事,不禁抚住了自己的额角。
是了,我已不再是这位爷的御前红颜。我是他的----我不知道怎么说----第N任妻子。
我不用再自称奴才,已经很多年。甜蜜和酸楚一起袭上心头,将我的疲惫感统统赶走。
有侍女在门外请安。得到他的首肯后,她们鱼贯而入,端来洗漱用品。
我看了看床里正睡得香甜的诺如,将被子裹好她小小的身体。然后我卷起床边自己的衣物,一步跳下床来。
我穿着一体式罩袍,赤脚站在地上。雍正爷打量着我。
几名侍女垂头静立,默不作声。
我在这些人面前站了几秒钟,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没穿内衣。脸轰的一声,一片火辣。
我夹着自己的衣物,一溜烟窜到床边的屏风后面去了。
有侍女在我身后急忙叫到,福晋,让奴婢们服侍您。
您还是算了吧。最难消受美人恩,本福晋消受不起您的芊芊玉指来上下其手。
我在屏风后,迅速脱下睡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各件衣物一一招呼到自己身上。没办法,这个穿衣的速度之快,是因为陈医生多年赖床而又需要早起的勤加练习。无他,惟手熟尔。
片刻之后,我就穿戴整齐地闪出了屏风。
雍正爷看着我,淡淡一笑,点评道,
“福晋的外衣皱皱巴巴,就这么与朕一起去给皇额娘请安吗?”
给太后请安?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脸可能一下子绿了。大婚之后,我怎么好像突然之间就把这么重要的一位女人给忘了呢?我这位雍亲王福晋,好像是需要对太后晨昏定省的啊。哎呀,好像皇后那里我也没去招呼过啊。就算住在宫外,隔三岔五总得要去对这些老板们请安的吧?还有我那十来位同事,我好像也还没有去搞过联谊。
我感觉胃整个地拧了起来,一时有些隐隐作痛。
雍正爷朝我走近了两步,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我摆了摆手说,“丑媳妇,难免会脸色不太好。不要紧,我赶紧上点妆。请万岁爷稍待片刻即妥。”
于是我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我看着镜子里的他。
挺拔若白杨,潇然似青柳。文理不通的我,倒是可以出口成章。管他这个章,合不合诗词格律呢。反正我又不会说出口。
我垂下了眼。
侍女走到我身边,开始替我梳头。
雍正爷随意地走到梳妆台边坐下,拾起了一只发钗递给我。我拿到手里看了看,蝴蝶展翅,图案颇为繁杂精美。我将这个发钗,放到右手边多宝格的最下面一格。
他看了我一眼,玩笑地说,“怎么,自封了丑媳妇,还不许为夫替你出主意,打扮打扮么?”
侍女把着我的发梢,我无法点头摇头。于是就这样僵着脖子回答这位爷,
“那也得往更丑里捯饬,免得今日膝盖受累。您不懂,就不要帮倒忙了。”
他好像忍不住想笑,但是忍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柔声说道,
“从前有个傻姑娘告诉过朕,有一种人,被称为美容师,可以帮她梳妆打扮,让她变得更美。朕问她,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朕以为不可能。”
见我抬眼看他,这位爷接着笑道,“朕那是夸赞她长得美。在朕看来,她不可能因为被人梳妆打扮,还能变得更美。那个傻姑娘,当时一脸疑惑,没听懂朕是什么意思。”
他又拾起一只钗,点了点桌面,玩味地看向我,轻轻说道,
“福晋认为,这个傻姑娘,她笨不笨?”
我怔愣地看着他晶亮的眸子。难为这位爷,竟然还记得这样的小事。
而且是这样隐晦的赞誉。年幼的阿诺,又怎么可能听得懂?他要是不解释,本福晋比阿诺痴长12岁,也同样会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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