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竹露轻响
我在一片鸟语花香中恬然地醒来。
很久都没有徜徉在这样一片安心而甜美的梦田了。我满足地伸了一个懒腰。
已是深秋,清晨的空气冷冽,很有几分寒意。抬头看了看窗棱,迎着窗纱透入的光,仍然能感受到晨光的温暖与和煦。我的心中,泛起了一阵莫名的欢畅与愉悦。
为什么会,我心欢畅?
我猛然间坐了起来。在那一瞬间,前一晚发生过的景象纷至沓来,从我眼前一一闪过。
我,瓜尔佳.依莲,瓜尔佳府内一个没有资格与其他嫡子女一样被人取名,他人为“成”我作“依”的无人理会无人在意的小小庶女,竟然会在一夜之间,被尊贵的“雍亲王福晋”与那位更加尊贵的、全天下至为尊贵之人青睐,认作了嫡嫡亲的侄女?
这是一桩多么让人觉得无边幸福与无上荣宠的好事啊!
我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我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
是啊,我毕竟还没有到达如此可笑的地步。虽然在乍闻此事之时,我有些晕头转向,我毕竟还没有因为这两位贵人的随口一言,就完全地昏了头。
只不过,听他们二人的话意,我与我那红颜薄命的姐姐,形容相貌,“倒也确实有些相似”。那位尊贵的“雍亲王福晋”,害怕她的夫君一国之君万岁爷会看到我便睹物思人、被我吸引,索性抢先一步赶紧认下了我,给我一个她娘家侄女的身份,这就占据了人伦纲常的有利位置,不是吗。她又怀着身孕,就算她的夫君“雍亲王”心中有过、或者将会有任何不轨的念头,恐怕为了她的心情,为了她肚中皇嗣的安全,也都会有所收敛与克制的吧。
所以,在这碧海山庄之内,如若我抱朴守拙,前后不离福晋左右,那位全天下最尊贵的人,恐怕也只能君无戏言,遵照他自己吐出的所谓金口玉言,“本王也不介意,多她这样一位侄女”,还是遵从了人伦规范吧?
难道一位“姑父”,竟最终能拉下脸面,宠幸自己刚刚认下的“内侄女”?
就算他是天下最尊贵的人,难道真的不怕这普天之下的攸攸之口?
就算是他身边的这位宠妃“福晋”、御前侍卫与宫女侍者们,忍气吞声,不至于、或者说不敢走漏消息,难道已明事理的弘旺贝勒爷,长大之后,不会与外人道?即便弘旺贝勒爷本来就是他的生死仇敌之子,能否安全地活到成年还是一个未知数,难道长大成人之后的诺如郡主不会对自己的皇阿玛心生鄙夷?
我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心生鄙夷又如何?我不同样对瓜尔佳.为其,我的所谓阿玛大人心生鄙夷?又能奈何这样的“人父”几分几毫?我亲爱的阿玛大人,还不是肆意地将我“卖”予这些贵人,做了一个玩意儿,一件货物?
我制止了自己在这条路上的念头,多思无益。还是继续试着跟自己商量吧。
在白天的时候,我一直不离开福晋身边左右,避免与那位最尊贵的人单独见面的机会。夜晚我便早早回到自己的小院,谨言慎行,不招惹是非。那么这位众人眼中的“仁君慈父”,无论有意无意,便暂且只能将我当作真正的侄女看待了吧?
至少是暂且。至少在福晋遇喜这段时间里,我也许还是安全的吧?
算了,纠结于此,同样毫无益处。且行一步,看一步就是。
大不了,不是还有一死么?
是的,大不了,我还可以去奈何桥,和我那可亲可爱的姐姐作伴。
黄泉清冷,我还可以拥抱着姐姐,给她此刻那早已冰冷的身子,少许温暖与慰籍。
至于我娘。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在那最后关头,我能求了谁,将我亲爱的铃兰送回到娘的身边?或许我可以求求这位看似温柔慈爱的“雍亲王福晋”?
“我是真的看到你就感到亲切,你莫要紧张。”
她毕竟不是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么?相信瓜尔佳夫人应该也不敢违拗她的意思,到时候也不会与一个已死之人计较,食言而肥吧?她会保存残留的一丝善念,会让铃兰替我,陪伴娘的残生吧?
只是可怜了铃兰,不知道她将来会不会怨我恨我,耽误了她的一生?可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企盼,她能好心地不那么恨我罢。
窗外,有露珠从竹叶滴下,一层层,将每片竹叶敲响,最终沁入地面,无声无息。
我胡乱将面上的泪用手背拭了。
最妙的一点是,我曾是那位全天下最尊贵之人的“女人”。不是吗?我亲爱的姐姐,曾是他的女人啊。我亲爱的姐姐,虽然已化仙而去,但是她却在冥冥之中,给了我这样一顶特殊的保护伞。与姐姐形容如此相似的我,又有谁敢轻易招惹?那些御前侍卫们,他们敢要皇帝的女人吗?那些朝廷官员之后,他们谁敢娶一位外貌长得与一国之君曾经宠幸过的女人一模一样的女人?
妙极。
只不过,我还不能高兴得太早,这些都还是我自以为。被那两位至尊至尊之人认作侄女这件事本身,并不能给我带来什么安宁与保护,甚至会是一道深渊。这只不过是让我这块砧上之肉,看起来更加肥美了一些而已。不是吗?
我必须尽快让所有我能接触到的人意识到,“看着她,这么活生生的,就在眼前”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我必须让所有人都明白,我的形容举止,活脱脱就是我亲爱的姐姐,万岁爷曾经宠爱过的女人,这才是我的当务之急。如此这般,或许能护我周全。
同时,我再尽量将这位福晋作为我的庇护,避开那位最尊贵的人。
我明白了。
谢谢你,亲爱的阿诺姐姐。
在这一刻,我是多么的想你!
我的心。一阵疼痛,一阵甜蜜。更多的泪,涌了出来。我静静地躺了回去,将自己的眼睛盖上。
人们觉得,女子与生俱来最大的目的,便是要寻觅到一位良人。尤其是我这样的寄生之人。我知道,我娘所有的委曲求全,都是为了我。为了我,她活得比一名婢女更加卑微。她象婢女一样地劳动,折损自己的容貌。为了怕瓜尔佳夫人介意,她杜绝了自己与瓜尔佳大人见面的任何可能。其实现如今,娘也不过才是堪堪三十出头的年纪。可是她看上去,却像是一位颇为苍老的妇人。与那位顾盼神飞的“雍亲王福晋”,仿佛是两代人一般。
娘总是看上去愁眉深锁,面色戚戚,让人望而生畏。可是我知道,我娘曾经是她所在的小村里最美的一个姑娘。听铃兰告诉我,她的母亲说过,有村里的少年郎,每晚偷偷来到娘的窗外,在树下吹笛,久久不去。那人或是期待能引她推窗一望?却总是,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娘是多么的痴傻!就这样,轻易错过了她一辈子那握在手中稳妥的幸福。
我知道,娘希望我那位名义上的嫡母,瓜尔佳夫人,在把所有的怒火与怨恨统统发泄到她身上之后,或许能偶发善心,看在我的身上还流淌着瓜尔佳大人一半血液的份上,为我寻一门所谓的正头好亲。
是的,正头亲。大户人家的女子,最要紧处,便是要成为一位正妻嫡母,所谓的正头亲。从此之后,妻以夫贵,母凭子达。如若不是嫡妻,这八个字则要打上诸多的折扣,多半成为不可指望的痴心妄想。这一点,不但是世人皆知显而易见的事实,更是娘在她无数个独自垂泪的夜晚,在她的青春年华尽数消磨于凄清寂寞中之后,如今的她深信不疑的至理。
嫡妻。娘认为,就算是嫁给一位秀才做正头娘子,也好过做高官显贵的妾室。事到如今,娘倒是不再为自己少女时代的浅见与错误掩饰了。虽然,她曾隐晦地试图向我解释,初遇瓜尔佳大人之时,她太过羞涩,未敢询问他家中的人口状况。不曾预料他竟然会数日后直接派媒人上门提亲。媒人又说得含含糊糊,只说大人“心中爱重”、“念念不忘”。拒绝了吧,又于心不忍,怕就此错过,再也不能与斯人相见。所以,一时行差踏错,而一步错,步步错。我听了,也只觉得娘痴傻。想要教女儿识人,又希望遮掩自己的错误。当年,娘毕竟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她完全清楚,对方的形貌,年届二十开外,又是出身显贵,怎么可能家中无妻无子?娘当时,不过是自欺欺人,任凭芳心陷落,闭着眼睛不去稍做思考罢了。
我并不真心地怨恨我娘。虽然她将我带到这个凄清的人世间,并未征询过我的同意。但是,她毕竟为我,奉献了她自己的所有的仅有。我又如何能忍心怪她?
而我自己,又给她带来了什么呢?我给予她的,只有更多的折磨,更大的屈辱,一辈子的苦痛。
如果我不存在,瓜尔佳夫人或许还不会那样地磋磨娘吧?正是因为我的存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瓜尔佳夫人,瓜尔佳大人也许真的曾有过心猿意马的时刻,对我娘也不完全是逢场作戏。否则,又怎么真的肯让一个玩意儿为他孕育后代、直至让孩子安全降生呢?万一我是男儿呢?瓜尔佳大人难道不怕自己的血统混乱,与汉女偶尔胡闹,竟然还闹出了一个儿子来,徒增外人笑料?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确实曾经对我娘有过动心动情的时刻。所以,瓜尔佳夫人每次看见我,对我娘的恨意就又加重了一重。
所以,我娘完全是代我受过。
我可怜的娘,又是多么痴傻!
我这样的身份,又怎能做得了什么正妻嫡母?
门楣低小的人家,或许可以吧。只是瓜尔佳夫妇总是嫌卖价不够高,不能带来最大的联姻利益,所以将我的婚事一拖再拖。如今入了这尊贵之人的手,门楣定是不会低下了。这样的人家,又怎肯要我这样的人,一个汉人妾室所出的庶女,做什么正妻嫡母?
而我,又怎肯去重复我娘的一生?
就算这位据说是无根无底凭空冒出的“雍亲王福晋”突发好心,为了她自己的同气连枝也好,为了她将来的儿女利益也罢,真要抓住一国之君曾经心爱之人的娘家当作救命稻草,彼此利用,将这“娘家”唯一的女儿,也只剩了这一个庶女我,勉强地当作她的“娘家人”,真要将我强推于某个大户人家做嫡妻,我又怎肯去亲手参与,创造像我娘与我一样悲伤的故事?
娘是多么的痴傻。
她不明白她的女儿,早就心意已定。
此生只愿枝头老,不向东君乞微怜。
房门轻响,我睁开了眼睛,微微抬头看见,铃兰端着洗漱之物,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看到我抬头看她,她用惯常埋怨的口气说到,
“格格,你又半夜不睡,醒来垂泪到天明。跟你说过多少次,这样于身子的将养不利,总是不听。”
她扶着我坐了起来,将一个热毛巾团子,糊到了我的脸上。
我接过毛巾,好好地揉了揉自己的双眼与面颊,十分舒适惬意。
耳边传来铃兰娇俏的声音。
“你看,不是我一人这么说吧?您看着也太瘦弱了。身量不足,形容甚小。福晋说你,看着只十一二岁,那位亲王大人,竟然还说你十岁不到。而那位比你年幼的贝勒爷,看着比你都高大了许多。”
我抬手握住了铃兰的一只臂膀,她识趣地闭了嘴。
心中想法已定,我便携手铃兰,早晨就去福晋的院子请安。
迎面遇见了弘旺贝勒爷,互相见了礼。小小少年,举止适当,进退有度。我曾经听到他马背上冷冷的声音,猛然间想起了瓜尔佳.成飞,心中烦恶,浑身发抖。如今再见了这位少年,倒是生出了几分亲切之意。
如今,我便算作是他的表姐了吧?
于是我微微一笑,顺口玩笑了一句道,
“昨晚愚姐行为失当,倒叫弟弟看笑话了。”
他微微一愣,似乎表情有些不虞。他有些淡然地说,
“阿玛与额娘随口一言,格格还是莫要当了真为好。”
铃兰在一瞬间攥紧了我胳膊上的绸布衣料。我强笑道,
“贝勒爷说的是。是民女僭越了。”我向他蹲身,郑重地行了一礼。
他伸出一手,让我免礼。
我便也漠然起身,从这位贝勒爷的身侧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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