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明月遥遥
“铃兰你说什么?!”我惊呆地问她。
她神情哀伤,絮絮地说道,
“贝勒爷昨夜约我家格格去府上的一间佛堂,说是礼佛,要拜见什么佛像,且不准奴婢跟着。”
我的心提了起来,不准铃兰跟着?
铃兰的声音忽然激愤起来,
“贝勒爷看似道貌岸然,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之前还说过,他永远不会来求娶我家格格。可是,可是他的行径竟然如此不堪,他,他,他侮辱了我家格格!格格如今只晓得哭,问她什么话,都是摇头不说,只一味伤心流泪。”
我的眼前几乎一黑,许姑姑撑住了我的身体。
阿保啊阿保,我的小爷,小祖宗!你到底对莲儿做了什么?你可才只有十三岁!
你怎么能如此狠心,如此无法无天?你怎能这样对可怜的莲儿?你难道真的要让菩萨显灵才能来保你了吗?你知不知道,你的皇阿玛伯父大人虽然对莲儿诸多挑剔,但她毕竟是,她毕竟是成诺女官的亲妹啊。你当真不怕惹得你的皇阿玛雷霆大怒吗?
天子之怒,山河变色。若你的皇阿玛发怒,你又该如何自处?你到底要我这做你额娘的人怎么办?到时候我救你不救?
昨日在河边,莲儿当着众人的面,清楚明白地说,她这辈子不想嫁人。她为何好好的要说这种丧气话?她为何对你,对年幼她两岁的你,表现出那种惊慌惧怕的情绪?难道你背地里早已对她行为不端?难道害她日夜忧心的,正是你的骚扰?
弘旺,你是这样的人吗?我真的不愿意相信!不愿意接受这种可能。
你若真如铃兰所言,对莲儿行为不轨,我,我真的不知道以后要如何面对你。你幼年就失去双亲,你是那么的可怜、可爱、无辜。我受先行廉亲王夫妇之托,将你当作亲生孩子抚养,扪心自问,我对你也算是尽心尽责。我,我不曾想过你是这样的人!于情,我实在不忍苛责于你。于义,我却不能辜负莲儿的清白,替你为虎作伥!
弘旺,你怎么能够忍心欺辱这样一个和你同病相怜的女孩?你怎么能,怎么能不听圣人教化,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亏你还日日读书进学。就像人们常说的,难道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你真的要你的皇阿玛,象贾政打宝玉那样,对你动用家法?
然后你们的旧恨新愁,搅和成一团乱麻?
忽然,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我发现我忘了一件似乎更为重要的事。雍正爷对阿诺固然情深意重,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他既然要收养弘旺,赐名菩萨保并昭告世人,为的就是要立宽仁这块牌子,力图消弭天下人关于他逼母弑弟的攸攸之口。阿诺的亲妹虽然重要,雍正爷即便心中不畅,恐怕也难以做出一副勃然大怒的样子吧。将莲儿指给弘旺,不就可以消解此事,保全莲儿的脸面?显现皇恩之浩荡?如此皆大欢喜,才是在所难免的结局吧?
可是,我那可怜的小妹莲儿,今后我将要如何面对她的那双泪眼?让我亲眼看着那里面生命的光彩,慢慢地减弱,直至一片死寂?
这一次,我是真的觉得有些心慌气短了,心跳得很快。我停在那里,深深地调整着呼吸,总感觉喘不上气来。铃兰还在小声哭泣,许姑姑也没有再发声责骂她。
良久之后,我无奈地说,“起来吧。一起去看看。”
站在深秀居莲儿的房门之外,我踟蹰着。虽然只有几步路,却让我觉得犹如关山万重。
我这是要去抚慰莲儿,逼她打落牙齿和血吞,逆来顺受,嫁给一个侮辱她的人?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一个心中稍微对她有一丝情感、哪怕是怜悯的人,会这样罔顾她的自尊,无视她的伤心难过,强迫她,只为了自己的片刻欢愉?
我终于了解,我之前的想法是多么幼稚。这个时代的弱女子,又如何有可能决定自己的人生?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我真是可笑!
我轻声说,“你们都留在这里,让我一个人进去。”
许姑姑上前半步,我抬手示意她不必劝我。她停了一下,终于向后退了一步。
吱呀轻响,我推开了那扇重重的木门。
内室里,昏暗的房间,弥漫着一股让人窒息的檀香味。屋子中央摆着一尊观音佛像,立着几注香。我上前合掌行了礼。莲儿侧卧于一边的床上,床帐半启。她面朝墙壁,一动不动。她的头发散乱,身上连一条毯子都没搭。我轻轻走过去,将床上的锦被扯开,想轻轻往她身上放。
她突然翻身朝我喝道,
“我让你替我去拿铰子来,你为何不听我的话?!”
我被她唬了一跳,颤声说,“莲儿,你怎么了?我会为你作主,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莲儿愣了一下,好象忽然发现是我,她抿住了嘴,不说话,也不动,神情木然地停着。
我向她张开了双臂。她看着我,没有行动。我默默等在了那里。
终于,她挪动身体,坐直了,蹭下了床。她在床前噗通一下跪倒,凄然说道,
“民女行为失据,内心愧悔难当。还望福晋您能大人大量,保全民女的几分颜面,恩赐民女即刻返乡,民女感激不尽。”
她朝我磕起头来。
我心如刀绞,却也不想制止她。我确实要让她磕头认错,认识到自己作为未婚姑娘家,不该在夜晚单独赴年轻男子的邀约,哪怕是被胁迫。她应该向我求助的。
我狠心说道,“莲儿,你为何要接受小贝勒爷的不当邀约,连侍女也不带?”
她停下了动作,将头深深地埋下。
“是否因为小贝勒爷以其身份地位胁迫于你,恐吓你若不来,他便会如何害你?”
她一言不发。
“莲儿,你为何不直接来回我,由我去训斥小贝勒爷,你们有姐弟之份,他不能对你心怀不轨?我若不行,还有他的君父去告诫他!”
莲儿低声说道,“福晋,是莲儿自身的行为不端,与小贝勒爷无关。还请福晋莫再追问,民女心中已是羞愧莫及。”
她的声音颤抖着,身体也瑟瑟发抖。
我上前,伸出双手,希望扶起她。不等我走近,她从地上站了起来,低垂着双眼,面颊犹有晶莹。
我希望握住她的手,她向后退了一步。
我叹息道,“莲儿,我很难过,也很后悔。我不该让你来这里。是我误了你,对不住了。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对不起。”
我的眼睛湿润了起来,哑住了嗓子。她低着头,一动不动。我想伸手抚摸她的发,她警觉地偏开了头。
我试着安慰她,“莲儿,你相信我,我一定会为你做主的,我必不让你白受了这般屈辱。”
她仍旧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我只好说,
“莲儿,你好好休息一下。你一定要记得,无论如何,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你要相信,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世界不会结束。”
莲儿没有回应。良久之后,她微微点了点头。
我抬声喊许姑姑和铃兰进来。她们一前一后,推门走了进来。我对低垂着头的莲儿说,
“莲儿,对不起,我擅自做主了。”
然后我对她们二人说,“你们将房内的所有剪刀利物、包括发钗瓷器,全都暂且拿走。”
“许姑姑,辛苦您,我想拜托您来这里住两天,替我照顾一下莲儿和铃兰姑娘。”
许姑姑出声道,“福晋不可,多派几个人来照顾格格就是。您那边,老奴实在放心不下。”
我摇头说,“姑姑,就当我求您了。我并非要着人看管莲儿和铃兰,我是希望您能替我劝一劝莲儿。就像,您当年安慰阿诺那样。在她伤心难过的时候,总有您在她身边照顾她,宽慰她,鼓励她。让她感觉那么温暖。”
许姑姑默默颔首,拿手绢擦了一下泪。
我回头看莲儿,这一次,她抬头看着我,一串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她微微抬起了手。
我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如冰似雪。
回到屋里,六神无主。距离弘旺从宫里回来的时间还早。
许姑姑依我请求,留在了深秀居。我让人去告知周嬷嬷和彩虹,今日请她们照管郡主,我身体不适,请郡主自处。来人回应了说是。枯坐了很久,抬头看看自鸣钟,才过了半小时。就算我要训斥弘旺,恐怕也得先照顾好自己的五脏庙,得有这份力气不是。我唤人拿来了早饭,逼着自己吃得比平时还多。吃了早饭,等午饭。今天的时间过得特别慢。
我去颖河边走了走。春来水满江河湖海,哪管人间离合悲欢。
深秀居园子里的小河,水涨了很多,冬日里断开的溪流,现在也汇入了颖河。河边的风已经很和暖,徐徐拂面而过。大自然总是有神奇的力量,让我觉得安心了许多。
弘旺虽然犯了大错,但我并不知他本人的态度如何,会如何应对。人的一生,总会犯这样那样的错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虽然他的这个错误,其严重程度,确实让我心惊胆战,让我头皮发麻。但是,我能因为他的这一个错误,就定了他终身的罪,“真的不知道以后要如何面对”他吗?我因此就放弃了养育他成人的责任吗?那我对廉亲王夫妇的承诺也太儿戏了吧!
什么是父母之爱?为什么人们在痛苦难过的时候,都会呼号自己的妈妈?那是因为,父母的爱是无条件的,是unconditional love,是无时无刻不存在于心中的。我对弘旺,和莲儿,都应该具备这样的心,不可因为血缘关系而区别对待,分出彼此。也不可因为孩子犯了错,就收回这份爱啊。
我转身向碧海山庄走去。
路上有个年轻侍卫向我行礼,我随意挥了一下手。他倒是比其他侍卫机警,笑嘻嘻地说,
“属下御前侍卫乐承礼,叩见福晋,给福晋与小主子请安。”
我点头致意。雍正爷提到过这个人的名字,是年轻一代中颇得他欢心的一个小孩。
想明白了之后,时间变得不那么难熬。吃过午饭,我睡了一觉。今日感觉有些腰酸,也不知道是否站得太久。午睡起来,我到贵妃娘娘与阿诺的画像前坐了很久。
今日我不太想对她们说话。
虽然有了原则,具体实行起来,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或许年少时,周扒皮老师的直尺板子,我毕竟还是领少了。所以,今日我要彻底感受板子同时打在手心和手背的这种痛。
我让人挡在弘旺回来的路上,等他一回庄上,便让他一人前来佛殿独自见我。
殿外有人轻叩门环,低声报了名号。
“儿臣阿保叩见额娘,给额娘和小弟弟请安。”
我拉开殿门,弘旺跪在门槛之外。
我忍住内心翻腾,尽力保持平静,对他说,“进来。”
他进了佛殿。我让人在窗边摆了两张雕花木椅,侧面而坐。我走到里面那张坐了,示意他也坐下。他依言坐了。
我稳了稳音调对他说,“今日你不必跪我。男儿膝下有黄金。还是那句话,不必浪费膝盖。”
我话音刚落,弘旺已经重重跪下。
“额娘此话,儿子愧不敢当。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师。额娘,您这是不要儿子了么?”
我心里猛然一酸。四年的岁月看似很短,此刻说不要这份母子之情,是否已经太晚?
我缓步走到他跟前,伸手扶他。他只将头深深地埋在手背,不敢抬头看我。
“弘旺,阿保,自从我答应你父母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亲生儿。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直至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眼泪从我的面颊滑落,我伸手拂去。
我觉得有点头晕,回头向椅子上坐下。
“阿保,你犯了弥天大错,你让额娘怎么办?”
“儿子知道错了,儿子愿意承担责任。”他一边叩头,一边说。
“怎么承担?”我淡淡问他。
“儿子,儿子要娶瓜尔佳格格为妻。额娘,请您恩准,儿子要跟皇阿玛要求此事。”
“你是真心愿意的吗?还是只是为了怕你阿玛和我生气?”
他猛然抬头道,“儿子是真心愿意的!额娘,不怕您笑话,儿子从见到瓜尔佳格格的那一刻起。”
我打断了他,“那你为何说,你永远不会求娶莲儿?”
弘旺的脸上,显出一丝红晕。
“是她对您说的么?是她抱怨的么?”
看来,还不是那么绝情。
弘旺低垂了头说,“儿子当时是赌气反着说的。因为她说从此跟儿子做一对好姐弟。儿子不想跟她做姐弟。”
我的心里一松。那么,或许只是少年人的一时冲动?可是。
“可是,你怎么能那么对她?你,你怎么能,欺辱于她?你如果真心喜爱一个人,必须首先学会尊重她!她若从此恨你,你怎么办?”
“儿子知道错了。儿子会一辈子对她好的。”弘旺又磕起头来。
“这件事,关乎莲儿的清白体面。你必须自己去求得她的原谅。但是我看很难。”
弘旺抬头看我,有些不相信的样子。
亚当和夏娃的禁果,是那么好吃的吗?!
我定定地告诉他,
“是的,很难。你以为,一个闺阁女子,被强迫失了清白,会轻易地揭过此页,欢欢喜喜嫁给你?她今天还对我说,她要拿铰子去。”
“什么?!”弘旺豁然站起。
我抬手制止他。
“你别激动,我让许姑姑看在那里了,暂时不会有什么乱子。”
“我,我,”弘旺一副张口结舌的样子。
“你呀你”,我愤愤地说,“你可才只有十三岁!是不是你身边的什么人,把你给教坏了?你怎么能那么做?!”
“儿子,儿子从来没有,儿子那是第一次。”他涨红了脸,眼中好象要滴下泪来。“儿子是第一次抱住一个女子,亲了她的脸。”
他伸手抹了一下眼睛,伤心地说,
“没有人教我。我本来只是想抱住她,不知道怎么就亲上去了。额娘,我知道错了,我对不起她。”
我呆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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