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故人身影
嗨,不对啊。我现时现刻有必要去抱任何人的大腿吗?
那位爷不是曾经一脸正色地对我说过,让我不要七想八想,好好当我的宫女之差吗?他不是一到黄昏时分,就立即将我赶回自己的寝室吗?
如果贵妃是为了所谓的争宠、固宠,分割雍正爷夜晚所属权的这块大蛋糕,那我对她而言目前也是无用之将啊。
话说,我也不太能理解为何有些女人觉得自己的夫君如果能和自己的心腹、或者说所谓的屋里人搅在一起,这种行为也可以大而概之地算作是自己得到的“宠”。难道宠爱是一种地理意义上的行为吗?
至于为何雍正爷到现在连口蛋糕屑也没想着分给我——这句话怎么写出来才觉得好像有点让人脸红啊,看来乱开玩笑确实容易把自己给绕进去——我的猜测是,也许他是在花丛之中飞得有一点疲累,希望能找到一点新鲜感觉?于是这位爷决定,与一个看似未经世事的小宫女来一场不拉小手的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不过,这样正是如我所愿。
我实在是很怕自己也被当作一盘菜,被人端到他的面前,时时问他,万岁爷,今儿个晚上您想不想点阿诺姑娘这盘菜?哦,您觉得淡啦?那还是照老样子,来一盘贵妃娘娘吧?哦,贵妃娘娘正在孕育龙嗣,御医交代有所不便,那要么换宁妃吧?要不安贵人呢您考虑一下?
然后,雍正爷再一脸冷淡地样子,随手捻起一只绿头牌,往旁边的地上一丢。
我是真的不愿意被丢到地上啊,会摔得很疼的。
年贵妃又说话了。
“本宫其实有听到一点,你们刚才在说写诗作画一事。本宫很有兴趣。”
这位贵妃娘娘可真的是为人磊落啊,听人壁角也听得坦然自若。
千语慌忙蹲下说到,“贵妃娘娘恕罪。奴才们口无遮挡,污了贵人的耳朵。实在该死。”
哎呀我突然间记起了自己的玩笑话,心里咯噔一下。可不是么,一定也被她听去了。
等了这么久,原来她在这里等着我们呢!
怎么办?
我撩起裙子前摆,双膝跪下,深深地俯下身子去。将头至于我的手背之上,认真地叩了几叩。不敢抬头。
看来今日又要得罪我的膝盖了。不知道她会如何惩罚我们?
可千万不要折腾得太狠啊。
千语,请你千万原谅阿诺啊!我过后再向你请安赔罪。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雍正爷,为什么我每次遇见您的这位“连理枝”,她都要在我心上刮出伤痕,我都有需要喊救命的机会呢?为什么您每次都不在我的身边来给我一些保护呢?
不过,这话听起来好像是我无理取闹了。他不是已经发了一道口谕,不许后宫传唤,试图保护我来着吗?是我自己非要逛御花园往枪口上撞的啊。
可是真的是我和千语自找的不自在吗?在这么偏僻的角落,被人听壁角?然后因为一句玩笑话被重重惩罚?
突然间我听到年贵妃在我头顶,扑哧一笑。
“阿诺姑娘你微蹲下去请安,本宫还可以扶你之手,助你起身。你这么三跪九叩,今时今日,本宫却是蹲不下身子去扶你了。”
我诧异抬头。
只见年贵妃接着说到,
“本宫到底是做了什么恩德于你,要你突然之间行此大礼?”
我与千语相视一眼,于疑惑之中再次被她叫起。
然后她在石桌旁边缓缓坐下。又问我们,作画写诗一事。
她那略带兴奋的神态,让我一时之间忽然想起了海棠诗社。
难道我此时此地所在之处其实是大观园所化?我在心里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的雍正爷,是贾宝玉同学扮演?观音菩萨,可千万不要啊!
只是,按照雍正爷骑马射箭的气势,他可能会把贾家少爷一脚给踢回红楼梦里去的。(小乐语:对不住!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年贵妃不依不饶地追问此事,倒是混不过去。我想了想,只好据实回答这位贵妃娘娘。
“娘娘,千语今日的琴声思乡,引人流泪。于是奴才提议,让千语写一首歌词来唱,配合琴音渺渺,聊慰思乡之情。但是她说白纸一张,写不出来。于是,奴才又提议,让她先画一幅画,激发一下灵感。”
“那阿诺姑娘也得出力呀。光是想着在画成诗就之时,站在一旁欣赏,即便是之前有提鞋磨墨之功,那也是不成的。”年贵妃整理了一下身前的衣裙。
年贵妃此语,显然是套用了我们刚才的话。但是她似乎毫不在意,我所开的“千语娘娘”这一玩笑。
而千语可能还是想到了那一玩笑,瞬间羞红了脸颊。她俯下身子,不声不响。
我呢,还得说话。既然年贵妃似乎很“好心”地不抓我们的小辫子,那我还是要识趣,不能冷场。
“敢问贵妃娘娘,可有教奴才们?奴才们不胜感激。”我作揖相问。
“不知二位姑娘,想要写何种词牌?”
哎呀,听起来这是一位大拿!这我可兜不住。
“思乡之情,以画为境。”她似乎在微微思索。
我突然很怕她真的入戏。到时候丢脸是小,等到那无法交稿之际,难道我要去向雍正爷“撒娇”,请那位爷帮我完成作业?那不又成了他们两口子之间的浓情蜜意了吗?
不管如何,我还是不情愿去做那个红娘月老小青或者任何一个类似的角色。
正待我想出口推脱,腹无点墨之憾,年贵妃又开口了。
“本宫闲来无事。诗词歌赋,倒也可以陶冶情操,让本宫腹内小娃,晓得他额娘的一片苦心。”
“那就由本宫来画画吧。你们二位联合写词。”年贵妃站起来宣布到。
我看到千语也是一脸推据之意。但是贵妃有令,我们好像又不得不从。尤其是之前刚有小辫子被她抓住,虽然她最后还是松了手。
这还真的是,骑虎难下。
这下子千语估计也不再意兴阑珊了,我看她在心里估计想打我了。
正在发愁的时刻,千语蹲下身子说到。
“贵妃娘娘,奴才冒昧一言。诗词格律,奴才实在欠缺。阿诺姑娘也告诉奴才,她亦是力有不逮。但是一字韵,奴才与阿诺或可勉力一试。”
一字韵?那不就成打油诗了?
“好!那本宫也要写这一字之韵!”
年贵妃微笑地说。
我看了看她,在这一刻,确实有些史湘云神态啊。
这就是要与我们两个乡下来的斗诗了?然后向雍正爷展示她的诗情画意?
贵妃娘娘,不用比,阿诺真的甘拜下风啊。
年贵妃又说,
“本宫这就回去作画。会着宫人送于两位。但是这首一字韵,本宫却不是要与两位姑娘比拼。本宫从来不喜比拼,生平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彼此之间要分个高低上下。”
停了一下,她又说。
“本宫是想,一人两句,由本宫来出韵,写于第一幅画之上。在三人之间轮流反复,合成这首一字之韵。以慰彼此思乡之情。不知阿诺和千语两位姑娘,意下如何?”
我看向千语,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们只能一起俯身拜谢。
看来,年贵妃有点像我儿时逼着我非要加入躲迷藏游戏的伙伴。
你不想玩吗?不行。今天你不想玩也得玩。
我知道,年贵妃是希望借此机会,向雍正爷展示她的才情与平易近人。
这样看来,我们不得不躬身入局了。
展示就展示吧,也不过是锦上添花。雍正爷还能更爱她一点么?
这时,年贵妃身旁静静守候在一旁的一位宫女说到,
“贵妃娘娘,出来的久了,您该回去歇息一下了。”
果然,连侍女都觉得,这位年贵妃实在是太没有架子了。
如此与奴才胡闹,成何体统?
下午时分,我在御书房的隔壁厅内,做我的手工编织。
一位内廷小官突然靠近我说。
“阿诺姑娘,贵妃娘娘嘱咐将此二幅画带予您。贵妃娘娘说,一共有好几幅,她边画边想,尚未完工。这里是第一幅和第二幅。请阿诺姑娘一阅。”
我闻言立起,恭敬地接过来。
第一张,小小的一副工笔细描。
烟雨江南,一个小小院落人家。院中画有一棵盛开的梨树。
年贵妃用簪花小楷在旁边写着道,“故土有梨树,逢春花若雪。淡淡似云来,皎皎如明月。”(小乐说:此处标点,是小乐加的。方便阅读。)
哈,这不就是看图说话么。好像我确实可以勉强一试啊。而且贵妃娘娘也许考虑到我确实文化程度不高,用词竟然如此浅显易懂!可以可以,这个情敌,挺有分寸。本来我还以为,我要立即就向雍正爷求助呢。看来我还能先拆几招再说。
小内官接着说,“贵妃娘娘说,等您在第二幅上题了句子,她再着奴才将新的书画送于千语姑娘题词。然后再送回到贵妃那里。由此循环往复,直到贵妃画好的最后一幅画。”
于是我展开第二幅画。
庭院之中,一对新人偎依在一起。地上放着一个摇篮,头顶梨果累累。
小内官催促道,“姑娘写了,奴才还要回去讨了贵妃娘娘的新画,传于千语姑娘。”
哦,原来年贵妃要比试的是急才,这个就确实有点难度了。
不管了,看图说话,编吧。我去旁边取了一只很小很短的硬毛笔,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道,“一年新人入,玉蕊映红颜。隔年喜得子,青果树上结。”虽然没有年贵妃用词文雅,但是,我的存在,不正是为了衬托佳人的才情么?
小内官匆匆去了。
好像我还没织多少针呢。这小内官又来了。这回这位仁兄背着一个小小的画夹子了。
展开一看。千语的两句是,“母闻梨花香,子逐梨枝前。父摘青黄果,子食白梨甜。”
贵妃接的两句是,“三月又三月,一年复一年。梨树不见长,梨花常有约。”
于是,我打开年贵妃给我的下一副画,这是描述十几年后的景象了。夫妇二人神态见老,一位年轻人走出院门去。我看了不禁心中一动。
想了一会儿,我写道,“青年出远门,父母依树前。梨仍秋秋果,儿出梨不甜。”
片刻之后,小内官又回来了。可以啊,千语,小瞧你了。
千语写道,“又逢梨花开,青年还膝前。父母喜开笑,白发展新颜。”
贵妃接道,“数日儿又出,花淡雨如烟。花开花又落,人去梦不全。”
我看了这几句,开始觉得,这首打油诗怎么越写越悲伤了啊?我开始有点隐隐不安。
但是没法子,年贵妃的画就是这么画的啊。
我看着手中的画,也感觉有点伤感了。虽然伤感,我也只能这么按照贵妃图画所描,接着写下去啊。三人之间,开篇之前也没有合计过,不知道彼此心意,只能顺着前面最后一句随意接啊。
于是我写道,“父母望星月,儿行心未远。冬雪替夏蝉,年年复年年。”
千语也似乎越来越伤心,“梨花开满树,梨果落阶前。秋风舞黄叶,离人思故园。”
惨了,我本来还说要在诗中创造一个非常疼爱她的父母给她呢。
亲爱的贵妃娘娘,您还怀着龙嗣,我们写得这么伤感,真的不要紧吗?
雍正爷会不会怪罪我和千语啊?我突然开始担心起来。
我有些手抖,急切地打开年贵妃的那副画。只见上面写着,
“岁岁梨花似,时时盼相见。盼得儿郎归,一梦到乡田。”
最后这一句,一下子戳中了我的心,我的眼角骤然湿了起来。
最后一幅画已经在我手中。一个空空的院落,梨花照样盛开。与第一幅似乎只是复制。
我想了很久很久,不能结语。只好对小内官说,恳求宽限一天。
那一天晚上,我第一次不是想着雍正爷入睡的。醒来以后,发现泪水已经将我的枕巾湿透。
我将梦中浮现于心的句子,小心地誊写到了最后那副画上。
“不见故人影,盈盈花不言。待到海棠红,再颂梨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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