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沉吟至今

　　我很快找到千语，她脸色平静，正在煎茶。她倒了一盏茶递给我喝。笑着问我，万岁爷午睡睡得好吗？

　　我突然想到，会不会许姑姑还没有通知到她？那样最好，她会在不知不觉之中不用去经历可能的情绪起伏。

　　于是我撇下千语，赶去找许姑姑。许姑姑拉我坐下，和她一起吃饭。她对我说，是的，万岁爷已经改变了主意，不让千语回御花园了。

　　这么说起来，这位爷刚才叫我去见他之前，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吩咐。

　　我将手掌捂住自己的脸上眉间，长舒了一口气。

　　许姑姑轻声说，“阿诺，你要照顾好自己。你这孩子，为什么心思会这么重。”

　　我怕她再把我的说话和行为告诉给雍正爷听，于是将手拿下，对她笑道，

　　“谢谢姑姑，阿诺没事。好饿，那阿诺就自添碗筷，不客气了。”

　　从那天开始，我确实放下了很多的想法，至少在白天是这样。她们给我引来的心不在焉，差点让我置身于一个更加让我难过的处境。

　　雍正爷让我不要七想八想，好好地当我的差。那么现时现日，到底什么是我的差？这对别人来说无比容易的定义，却让我有些无所适从。御前女官的工作，我变得更加用心去做。只是我时常在心里问自己，我到底是要以他的恋人的身份，还是以他的侍女的身份去做这些事？

　　我不再总是想着去御花园散步。我不再有心思去弹琴。我也渐渐不主动与许姑姑和千语说太多的话，虽然我们之间还是象以往一样的亲切。我相信她们没有人会主动去向雍正爷提起关于我的事。但是，我渐渐觉得，和我说话，也许其实也会是她们的一种心理负担。

　　大多数时候，我尽量显得高兴，带着发自内心的诚恳的微笑。

　　苏公公渐渐说，我比以前长大了，懂事了。我总是朝他笑笑，感谢他的称赞。

　　我与雍正爷之间的一切也和往常差不多。

　　不，读者，我还是不能向你撒谎。是的，也许有一点点改变吧。

　　雍正爷看我的时候，我也会看他，脸上带着微笑。我坚持我能坚持住的时间，然后会垂下眼睛。服侍他进餐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比从前更加的殷勤和体贴。给他读书的时候，我常常会一大段一大段地给他读那些诘屈聱牙的文字。遇到我不认识的字，我会停顿一下，然后再继续。过后，我将那些字抄下来，等这位爷有空的时候，我会询问他，该怎么读，是什么意思。他也会饶有兴致地告诉我，这样下次我就会读了。需要他来纠正我的时候就渐渐减少了。

　　渐渐的，我把认字这件事变成象从前背英语单词一样的功课。我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消遣。有时候雍正爷在御书房正厅办公，我就在侧厅看书写字。

　　苏公公看到了问我，是否要做女夫子考状元？我笑着对他说，是啊，原来的五车不够分量了，我准备再拉上五车。

　　只有在夜里，有时候，没有缘由的，泪水会盛满我的眼眶。

　　她会无声地滑下，沾湿我的鬓发和枕巾。

　　恋人的心是敏感的。就在我以为我和雍正爷之间的相处，和往常差不多的时候，他渐渐地对我冷淡了下来。我甚至觉得他有些故意地想要刺激我。

　　他开始频繁地叫千语去服侍他。他会让千语服侍他进餐，让千语给他试菜，他也让千语开始给他读书。一开始是看完奏折休息的时候，渐渐地，他也会在午休的时候，喊千语进他的寝殿给他读书。

　　我知道这位爷是对我不满了。他可能还是感受到了我对他细微的变化。所以，我想他用他的行为提醒我，他是这个国家的皇帝，富有四海，坐拥天下。他并不会对我，舍我其谁。

　　他甚至也许可以在对我有所行动之前，就去宠幸我的朋友，如果他想这么做的话。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我想，我们两人心知肚明。

　　这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虽然我手无招架之力，节节败退，无可奈何。我只能自己在夜晚暗自伤心。

　　不单是我们两人心知肚明，千语可能也觉得惶恐吧。她看向我的目光，又一次带上了那种难言的怜悯和担心。

　　于是，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一段时间之后，千语来找了我聊天。

　　那一天，我们坐在桌边，各持一杯茶。

　　茶水喝了有一多半，但是我们还是没有怎么说话，除了一开始的几句问候。好像这个话题，沉在心里，很难由任何一个人去提起。

　　最后，我觉得这样干耗着坐下去，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于是我主动坦诚地对千语说，

　　“千语，你是阿诺入宫以来交往的第一个朋友。也是阿诺心目中永远的朋友。”

　　她抬眼看我，目光闪动，眼神清澈如水。

　　“如果有一天，万岁爷他想要去宠幸你，你应该觉得高兴。不要去顾及我的想法。”

　　千语可能没有想到，我会将这件事这么明确地说出来，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一时之间，她几乎拿不住她的茶杯。

　　最后，她呐呐地说。

　　“阿诺，你知道吗？万岁爷派郎侍卫找我问过几次话。”

　　又来了。我其实早就猜测到，我和千语在一起说的话，做的事，如果雍正爷他想要知道，最后他都会知道。而我对这位爷的事，却还是茫茫大海，不见孤帆。

　　曾经出现过的雾散之后的那一片秀丽山峦，再一次被浓雾紧紧覆盖。

　　“阿诺你知道吗？最近云惠姑娘好像已经失宠了。已经有半个多月了。无论是我当值，还是其他人当值，我们都发现，雍正爷再也没有翻过她的牌子。”

　　千语握住了我的手。

　　“阿诺，你不要再跟万岁爷置气了好不好，其实他真的很在乎你的感受。”

　　我点了点头说好。

　　是的，万岁爷派郎侍卫找千语问话，而千语通过郎侍卫告诉万岁爷，阿诺姑娘听到云惠姑娘也给万岁爷读书，满眼含泪，当着贵妃娘娘的面差点哭了起来。

　　于是，雍正爷心软了，或许他也觉得心疼了。他停了云惠姑娘的牌子，也是惩罚熹妃的手伸得太长。他甚至因此对宝亲王面色严厉，因此宝亲王偶尔看到我，目光越来越咬牙切齿。

　　我应该为雍正爷的行为觉得感动的。我到底还要他怎么做呢？他已经不让我在夜间当值，避免对我的“刺激”。我也理解他的身份、地位和职责，不可能允许他不去宠幸宫妃。眼不见为净，他一定是希望我会遵循这五个字。只不过他也许没有想到，熹妃会如此多管闲事，拉着云惠姑娘来给我示威。于是，他迁怒于云惠姑娘，熹妃面上也不会好看。

　　可是，云惠何辜呢？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我笑了起来。

　　“千语，万岁爷想差了。其实我无论如何，都会觉得难过，这一点也许无法改变。但是，我心里更多的还是觉得欣喜。在这人世间，没有哪一件事，只有彻底的欢喜，没有丝毫的难过。只要最后那欢喜多过了难过，一切便也值得。不是吗。是阿诺不懂事，连累了万岁爷了。”

　　如果我有足够自私，我多么希望，是胤禛在某一天清晨，穿越去了21世纪，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他会一眼看到刚下夜班面色憔悴的陈诺。

　　他一定会好心地去解救她的孤独，而她一定会深深感激上天给予的这么大的眷顾。

　　我是多么的贪婪啊！

　　可是，对自己心爱的人，我怎么可能那么的自私？他身处在现在的这个世界，才会获得他的成就，和他一生的幸福。功过虽然可以由后人再做评说，但他永远都会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千语沉默着。我知道，她会把我说的话传达给雍正爷。

　　她抬头看我，“阿诺，千语是否真的很卑鄙？你说千语是你在宫里的第一个朋友。可是连这第一个朋友，她都背叛你。”

　　我握住了她的手。

　　“千语，你多虑了。”

　　我看她泫然欲泣的样子，决定再一次使用我的“新奇有趣”，挽救一下她此刻悲伤的小心灵。

　　“千语，你侵犯的只是我的私隐权，但是你还是记得保持了我的知情权。所以，本法官认为，你的行为尚未构成是犯罪。”

　　“而且别忘了，你做这些事情的目的，是为了让你的朋友阿诺能够获得幸福。”

　　“所以，我原谅你了！”我对她说。

　　这一次轮到她破涕为笑。

　　擦干泪珠之后的她，握住泪湿的帕子，吸了吸鼻子，轻叹了一口气。

　　“阿诺，喜欢一个人，真的会这么难过吗？”

　　她的目光略带悲伤地看着我。

　　“阿诺，千语改变主意了。千余现在更想等到年满二十五岁，被万岁爷恩准出宫嫁人。”

　　我握住了她的手。

　　“千语，也许阿诺说的话，你不会相信。但阿诺是真心的。阿诺不会奢求，万岁爷是属于阿诺一个人的。所以，你不用觉得，不敢去喜欢阿诺的万岁爷。那是你追求幸福的权利。阿诺虽然对自己喜欢的人会小肚鸡肠，但是对自己的朋友仍然会乐见其成。”

　　她猛然甩开了我的手，斜眼看我。

　　“阿诺，你是否认为，这天底下就只有你的万岁爷才值得让人，让人”

　　她咬住了嘴唇，不再说下去。

　　我突然意识到，我确实是自以为是了。

　　在那一刻，我也突然想到，她口中出现的第二个男人，郎侍卫。

　　提及他的名字的时候，千语脸上那略微的羞涩。

　　千语按住了我的手。

　　“阿诺，千语想学着象你这般坦白，真心地与你分享内心的所有秘密。但是，千语做不到。你别为难我，好吗？别问我为什么。”

　　我听她这么说，点了点头。

　　她又恢复了略带悲伤的情绪。

　　“千语如果能早些遇见你就好了。就能相信，这世上还有人，对人能如此的真诚。千语学不会。”

　　我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笑到，

　　“千语，你要说我口没遮挡，也不用说的这么直接吧。”

　　她表情微嗔地抽回了她的手。

　　千语回去之后，雍正爷却并没有出现任何行为上的改变。

　　他还是时不时地让千语去为他服务。从前我似乎不在乎雍正爷同时拥有很多女人，那么帮我的朋友一把，好像还是好事。

　　而如今我才发现，我是一个多么叶公好龙的人。我原先预想的很好，可等到在实际中经历一遭之后，我才发现，我的心，她太不听理智的指挥。而它的反噬力会有多强！

　　如果千语的意愿是成为后宫的一员，雍正爷是为了气我也好，为了他本来就喜欢千语也好，我可能都会顺其自然，不会横加干涉。虽然我可能会为此经历一些痛苦，但我相信，我最后能够挺过来，接受事实。

　　但是，如果千语是认真的，想要出宫嫁人的话，那么我却不希望她会成为下一个云惠姑娘，或者随便是谁。她应该保持她追求幸福的权利。

　　于是，我决定去找雍正爷挑明此事。

　　我要告诉他，他用兵如神，本姑娘果然嫉妒了，而且现在是醋海生波，怒发冲冠。请他不要再去骚扰千语姑娘！如果他在乎我的想法的话。

　　有一天，我就坐在他寝殿的门口等他。我等他午睡起来。为了平静情绪，我拿着一本书在读，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等了好久。两位司寝女官被他唤进去给他穿衣时，经过我的身旁，看到我，她们准备将衣服往我手里递。我朝她们摇摇头，求她们噤声。

　　她们进去之后不久，只听到那位爷在殿中喊道，

　　“既然要见朕，为什么又不进来？”

　　于是我走进了他的寝殿，向他行了一礼请安。

　　他正在伸直了手臂，让女官们给他穿衣系扣子。我有些尴尬，不敢抬头看他。

　　于是他示意女官们退下。寝殿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人。

　　我突然又觉得，好像开不了口，说自己嫉妒千语的话。

　　他慢悠悠地系好袖口，一步一步走到了我的面前停下。巨大的身影笼罩在我的头顶。

　　我突然有些紧张起来。

　　“两军对峙，轮上你这个领兵的也是倒霉。一鼓作气、气势恢弘地走进来，一刻也等不到，就这么偃旗息鼓啦？”

　　他一把将我从地上提起，看着我。

　　我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

　　“朕还以为，今日可以一效唐太宗，正要让御厨房去准备着呢。”

　　我听了默不作声。

　　他的语气突然温柔起来。

　　他轻轻地将我拥进了怀里。

　　“朕是一个自私的人，从来只会顾及自己的感受。”

　　“是朕不好，叫阿诺伤心了。”

　　我的泪水，终于无所顾忌地流下来，弄湿了他的前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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