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独写菖蒲竹叶杯
锲子
永和十三年，摇光在南，太白入东井，下星黯，三阶不平。
正月，晋穆帝行加冠礼，大赦天下，皇帝临朝。
六月，苻生被杀，苻坚正式继位，自称大秦天王，迁都邺城。
北方风沙兵马纷乱，会稽城的清秀山水却丝毫不受关联。时至盛夏，王献之临溪而坐，膝上一把焦尾，弹出一曲《流水》，四下皆惊。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王羲之坐在亭东第一位上，手中的酒盏晃几下，长啸一声道。
谢安不言，从曲水流觞之中提起白瓷莲花壶，自顾自斟了一盏酒，一杯下肚，身轻如燕。
“这高山流水觅知音，不知觅的是哪一位？”人群中，云峰白的道袍映出来者清丽的脸庞，他头发用一根梨花木簪固定，洋洋洒洒间，腰上的宫绦吹乱了流苏。
王献之琴音止，顺着声音看去，日光下，来人的身影被勾上一层金边。
北方胡马归山乱，会稽丝竹与管弦。东晋士族的故事，开始了。
注：
1摇光：代指北斗七星。勺柄在南，人间入夏。
2太白入东井：“太白罚星，东井秦分，必有暴兵起京师。”是年，暴君苻生被苻坚杀死。
3下星：东汉学者应劭分类“三阶六星”，下阶上星为士人，下星为百姓。有言道：“三阶平则天下太平，三阶不平则百姓不宁。”
《白头想见江南》人物表：
琅琊王氏：
老爷：王羲之（妻：郗璿）
长子：王玄之字伯远（早夭）
二子：王凝之字叔平（妻：谢道韫）
三子：王涣之
四子：王素之字幼恭
五子：王徽之字子猷
六子：王操之字子重
七子：王献之字子敬（妻：郗道茂）
女：王孟姜（小女儿）
陈留谢氏：
大老爷：谢安
二老爷：谢奕（安西将军）
长女：谢道韫
七子：谢玄
三女：谢道粲
颍川庾氏：
老祖宗：庾亮（征西将军）
太姑奶奶：庾文君（明穆皇后）
大老爷：庾羲
长子：庾楷
幼女：庾昭
谯国龙亢桓氏：
长房大老爷：桓温（妻：南康长公主）
长子：桓熙
次子：桓济（原配：司马道福）
三子：桓玄（庶子，亡国公主私生子）
二老爷：桓冲
三老爷：桓秘
高平金乡郗氏：
老祖宗：郗鉴
长房大老爷：郗愔
二房老爷：郗昙
二房长子：郗恢
二房长女：郗道茂
大姑奶奶：郗璿
皇室司马氏：
简文帝：司马昱
简文顺皇后：王简姬
长子（思世子）：司马道生
长女：武昌公主
次女：鄱阳公主
三女：余姚公主（司马道福）
第一章：独写菖蒲竹叶杯
“女郎起了吗？”
面前一声询问，惊醒了燕燕打架的眼皮。她看着中庭的日光已经落在桃花树上，树枝上的黄鹂随着一片桃叶轻点两下头。而女郎的贴身丫鬟南嘉正端着还在冒热气的荔枝膏水，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
燕燕立刻晃了两下脑袋，站了起来：“还没呢南嘉姐姐。”
“今日是端午，女郎这时候还不起床，一会儿庾家的昭女郎怕是要等不及来催了！”南嘉说着，就将手中的碗盏递到燕燕手上，自己轻轻推开了房间的门。
她脚步声很轻，走到郗道茂床前，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可下一秒，南嘉就果断地掀起了床前的帷帐。阳光一下子映进来，打在郗道茂脸上。
床上的人不满地哼哼了一声，随即翻了个身朝向背光的那一面接着睡去。
“女郎！该起了！”南嘉轻推了郗道茂两下。
“等会儿，再睡会儿！”郗道茂抱着白杭丝的锦被，不肯撒手。
“庾家的昭女郎可是已经在院里喝完两盏茶了，女郎再不起，估摸着昭女郎就要进来催了。”南嘉耐心地，从郗道茂手里抢夺走了锦被。
“昭昭来了？”听见这话，郗道茂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可不是，”南嘉说着，将另一侧的帷幔也掀了起来。阳光完整地打在郗道茂眼皮上，让她一时有些睁不开眼睛，“估计一会儿啊，昭女郎都要教会那只黄鹂骂人了！”
郗道茂揉着眼睛，迅速坐在了床边。南嘉见目的达到，挥挥手，门外等候多时的小丫头们立刻端着洗漱的东西鱼贯而入。
待郗道茂梳好头发坐在梅花桌前时，才意识到自己被南嘉骗了。
郗道茂认命地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杏眼微眯，鹅蛋脸上没有一丝瑕疵。今日她身上穿了件金盏黄绣春杏的对襟短褙，下裙是莲青斗纹曳地长裙，一双云峰白织锦绣鞋，头上绾着凌云髻，中间簪一只掐金丝青鸾芙蓉石冠子，两侧是对簪的梧桐钗。耳上挂着雕刻成杏花的芙蓉石坠子，颈上还戴了串大小相似的软璎珞。母亲总说，女孩子家的就要如此打扮，明明是最明艳的时候，偏生作那些素净打扮有什么意思，就要这样热闹些的颜色，才衬得人气色好。
南嘉深有体会。看着自家女郎粉黛未施便已清丽动人的容貌，她与有荣焉。不禁点点头，挥手叫燕燕和蓁蓁端吃食进来。
“今日有女郎爱喝的樱桃羹，一味素炒红苋菜、一碟金糕拌梨丝和端午要吃的油糕。奴婢想着中午谢家设宴免不得要分角黍，便没有给女郎准备。”南嘉看着蓁蓁在窗前的梅瓶前插花，石榴、葵花、菖蒲、艾叶与黄栀花搭配着插在瓶中，又重新放至窗下。（端午习俗：插石榴、葵花、菖蒲、艾叶、黄栀花五种花卉，称之五瑞。）
郗道茂刚起，还有些困意，此时看着蓁蓁插花，不免有些走神。
“女郎？”南嘉看郗道茂又在发呆，忍不住唤道，“这每年都要插五瑞祈福，怎么女郎像没看过似的。”
郗道茂这才唤回了思绪，随口应了一句：“哦，这一年一年过得可真快，又是端午了。”
“可不是呢，郎君早早就将画着五毒的宫扇送来了，怕女郎看那些毒物害怕，郎君将那蟾蜍画得快同青蛙一般了。”南嘉笑着，将昨日郗恢送来的扇面端到了郗道茂面前。
彼时她正喝着樱桃羹，看到郗恢那五毒画得喜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哥哥这画工，可是越发精进了！”
未等南嘉接话，门外一声回复便传了过来：“你这一大早的，又编排你哥哥什么呢？”
郗道茂不用看也知是郗恢来了，当下敛住了神色，望着他道：“哥哥起得倒早。”
“门外练了半晌剑，你这小懒虫才起床。”郗恢倒也不客气，径直就坐在了郗道茂对面的凳子上。
“一会儿该出发去谢家了，母亲那边早就收拾好派我过来叫你，谁料到你才开始吃早膳。”郗恢看着郗道茂不紧不慢地喝着樱桃羹，自己也跟着盛了一碗。
“哥哥没吃？”郗道茂一脸你怎么吃我的饭的神情看着他。
“刚刚练剑，练饿了。”郗恢大言不惭地又拿起了一块糕来。
郗道茂拿他没办法，兄妹二人对坐着一同吃了起来。
反正有哥哥在前面背锅，娘怎么也说不到自己头上来。郗道茂想着这些，眼睛笑得更弯了些。
郗恢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摸摸自己刚吃饱的肚子，现下再吃一顿，着实有些吃不下了。
陪着郗道茂慢悠悠地吃完早膳，郗恢终于和她一同去了前院。父亲今日有官场的应酬，而谢家前几日来下的端午帖子，也将郗家的端午给安排上了。
母亲蔡氏原是陈留蔡家的嫡女，虽说陈留蔡氏是东晋新贵的士族，但能够同谢家一道在陈留发迹，靠的不仅是政治上的运作，还有蔡氏在当地不容小觑的财力。这财大气粗地气质遗传到母亲身上，更是青出于蓝。
郗道茂远远看过去，就见蔡氏通身打扮的熠熠生辉。头上赤金的莲花祥云冠子，配上牡丹头的四只金钗，耳上是黄豆大小的翡翠，每一颗珠子剔透晶莹看不到杂质。再看手上的红宝石戒面，郗道茂记得母亲前不久刚刚给自己打了一整套这样的红宝石头面。
可她今年不过十四岁，戴出去真的显老啊！！！！
蔡氏当时看着她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这头面放在你这里又不占什么地方，等你到时候想戴了没有，现打可是来不及的。”
后来某一天，郗道茂终于感受到母亲大人的决策有多么的正确。
今日蔡氏看着郗恢带着郗道茂不紧不慢地向自己走来，不用想就知道是郗恢不肯催妹妹，硬陪着她墨迹到了现在。只是端午节吵孩子寓意不好，蔡氏想了想，还是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走吧！”郗道茂知晓自己来晚了，狗腿的扶着蔡氏的手上了牛车。郗恢骑上面前的马，一身相思灰道袍潇洒地走在前方。
车上蔡氏闭目养神，可耳朵清楚地听着郗道茂窸窸窣窣地声音。
“粲儿今年冬天要及笄了吧？”蔡氏听着窗外闹市的声音，眼睛没有睁开，忽然道。
蔡氏口中的粲儿，正是郗道茂的好友，谢家安西将军谢奕的三女儿，谢道粲。
她和谢道粲、庾昭一同长大，母亲从来不管自己交朋友的事情，怎么今日忽然问起谢道粲的生辰及笄了？
郗道茂应了一声：“是啊，腊月十五，就要及笄了。”
蔡氏微不可见地点点头，郗道茂转了转眼球，忽然想到了什么，唤了蔡氏一声：“娘？”
蔡氏没有睁眼，便知道她现在的表情有多么吃惊。
“怎么？”她假装不知，反问道。
“您不会是想让粲儿和大哥？”郗道茂的话没有说完，可二人都已明白。
蔡氏这才睁开眼睛，牵起郗道茂的手，啪一声打在了她手背上。
“小姑娘家家的，才多大，就想这些事。”
郗道茂一脸委屈：“娘，这不是你先说的吗？”
“娘是大人，你才多大？”蔡氏眼睛里带着笑意，可嗔怒地神情还是很逼真。
郗道茂立刻换上皮猴子一般的笑容来，挤到蔡氏跟前道：“娘，你既然都透露给我这个消息了，就多跟我说一点呗！”
“说什么说，你这小猴儿，告诉了你，明天整个会稽不都得知道了？”
“我哪有那么碎嘴！”郗道茂反驳道。
蔡氏点点郗道茂的额头：“你是没有那么碎嘴，可你那好姐妹，庾家的昭女郎可是会稽贵女圈里有名的万事通，她知道这么大的事儿，能不到处去说？”
“娘，昭昭没你说得那么严重。”郗道茂忍不住为她辩白一句。
“我之所以告诉你，就是想让你单独去看看粲儿的想法，粲儿这孩子也是娘从小看大的，端正娴静，最能管得住你哥哥。若她有意，那这门亲也不至于唐突。”蔡氏看着自己身旁眼珠子滴溜溜转的小女儿，心知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包在我身上！”郗道茂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蔡氏缕了缕她额前的碎发，将那只快飞出去的簪子重新簪了一下。
“你也快及笄了，整天上蹿下跳地，一点都不稳重。”蔡氏嘴里数落着，可脸上却没一点的不虞，反倒眼睛弯弯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觉得怎么都是好的。
“娘，我还早呢！”
“还有两年，早什么早。”蔡氏语气加快了些，“看你到时候若还是这样上蹿下跳，会稽有哪家郎君愿意娶你的！”
“娘~”郗道茂摇摇蔡氏的手臂，“你女儿我这么天生丽质、亭亭玉立，哪里用愁嫁不出去呀！”
蔡氏被她这一番言论笑得不能直腰：“你这自恋到底是随了谁啊？”
“嘿嘿~”郗道茂笑两声，牛车稳稳地停在了谢家门前。
“娘，小妹，到了。”郗恢的声音从车外传来，郗道茂先走出去掀开帘子，扶着蔡氏下了牛车。
烫金的牌匾，门口肃立的僮仆，一眼望去井然的院落，无不透出东晋谢家的大气来。从名噪京都的宰相谢安，到如今的安西将军谢奕，谢家，正在慢慢扩散到这个王朝每一个最细微的角落。
任郗道茂来过很多次，可每次站在谢家门口时，还是会由衷的赞叹这个门庭带给人的不可一世地傲气。
一路穿行过抄手游廊，蔷薇与木香花肆意开放在五月的长廊。亭台的垂柳倒映在湖面上，窗棂被擦拭的透亮，随处可见的艾草和菖蒲也规整的挂在门边。
刚行至后院，郗道茂就听到前面一声激动地呼唤：“容娘！”
蔡氏此时已然转去了夫人的茶桌上，而郗道茂刚伸开怀抱，就接住了一个火红的身影。
“昭昭，你又胖了！”这是郗道茂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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