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野云落日黑云低
第九章:野云落日黑云低
洗墨台上声音杂乱无章,在座的都是士族女郎,平日里出趟门都要几番折腾,数十家丁在旁。如今遇上流民乱却被迫滞留在此,更是惶惶不安。
谢道韫站在最前方,听着身后低语交谈,没有出声。
“长姐!”
谢道韫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日光打在他玄色的衣袍上,金线勾丝的璃纹映着光。他手中执一把长剑,眉间冷峻。
“阿玄。”谢道韫看着来人,心下稍安。
谢玄看了一眼身后的士族女郎们,看到庾昭皱着眉头立在谢道粲与郗道茂身前,对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当然,她也确实没看见。
谢玄心安后,便对着众人一抱拳,道:“请各家妹妹放心,我已命人将落梅山庄全部封锁了起来,城中各家也已派人递了话。各家妹妹既在谢家的山庄,我谢家,定然护你们周全。”
他说罢,余光又望向庾昭。终于见到她的目光看向了自己,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庾昭又赶紧移走了眼睛。
郗道茂和谢道粲看着二人的神态,对视一笑,不言其他。
一场闹剧后,众人也没有心思再留在洗墨台,纷纷与谢道韫告别,回了自己的院落。
郗道茂和谢道粲挽着手臂向知春楼而去,一路上,二人有些沉默。
庾昭被谢玄叫住,不知要说些什么。谢道韫望了一眼谢玄,见他点点头,自己便也径直回了院子。
眼看快要走到知春楼的院门,郗道茂忽然转头去,对谢道粲说道:“去我那里坐坐?”
谢道粲点点头,同她一齐进了院子。
午后,郗道茂送走了谢道粲,坐在窗前,没有一点的困意。看着绣棚里自己绣了一半的桃花帕子,她拎起来绣了两针,可有些心不在焉的。
南嘉见状,赶忙从她手里夺了帕子来,道:“女郎不如去吃盏茶吧?”
郗道茂摇摇头,可看着南嘉已接手绣起了自己那方帕子,此时也不好要回,只得又将目光放在了中庭那棵桃花树上。
树冠上,有只桃子已经挂了红。
没等她发呆多久,门口的燕燕就一路穿过中庭,跑进了屋中。
“女郎,谢家长女郎请众女郎到正厅一趟。”
郗道茂皱眉:“可知道因为什么事?”
燕燕摇摇头:“这个,传话的小厮没有说。”
“知道了。”她对燕燕点点头,南嘉立刻扶她去换了一件襦裙。
“这就去吧,此时唤众人过去,定然是有什么大事。”郗道茂由南嘉扶着跨出了门槛。
一路上静悄悄的,原先谢家来来往往的仆从一时间都不知了去向。郗道茂心下更加生疑,脚步也跟着快了些。
来到正厅时,人已到的七七八八。谢道韫坐在上首,往下数是谢道粲,庾昭和桓卿中间空着一个位子,想来是为她留的。郗道茂此时也不推辞,在自己的位子上落座。
荀灵淑最后一个到,而她坐下后,谢道韫立刻对着门边的侍从挥挥手。
大门打开,郗道茂眼睛不由睁得老大。
她没想到,自己能在此时见到这两个熟悉的身影。
众家女郎也皆是一惊,桓卿更是直接站了起来,对着门口喊了一声:“哥哥!”
郗道茂看着门口那个身影逐渐向着自己走来,脚步稳健,腰间的长剑稳稳挂在身侧。郗道茂惊了,以至于她没有看到,上首那个位子里,谢道粲惊讶的神情。
郗恢今日穿了一件相思灰的道袍,发间簪一只玉簪,左手握着剑鞘,再向自己走来的那一刻,眼睛不自觉落到了郗道茂身后的那个身影上。
而与郗恢并肩而来的,是晨间她刚刚遇见过的,琅琊王献之。
郗道茂还是更加讶异兄长的到来,此时赶忙抓住郗恢的袖口,问道:“听说城里闹流民乱了,父亲母亲可安好?”
“家中一切都好。”郗恢拍拍郗道茂的肩头,“家中的守卫森严,我将大部分的家丁都安排在了府中,可保父亲母亲安全。倒是你,才最让我不放心。”
郗道茂余光看过去,只见各家女郎的兄长皆来了这里。庾昭面前立得是庾楷,桓卿旁是桓济,殷家、荀家和温家也都来了各家嫡长子。谢玄站在谢道粲面前,不知在说着什么。
可谢道粲的心思显然不在他身上,她将余光尽数落在了郗道茂对面这个相思灰道袍的男子身上,眼中流露出的震惊藏都藏不住。
她刚刚听到郗道茂唤了他一声:“哥哥。”
郗道茂同郗恢说完话,才将目光看向了一直立在郗恢身后的王献之。
郗恢见状,对郗道茂解释道:“我在来的路上遇上了子敬,这次令姜虽未入山庄,可他也得了姑姑的命令,将王家的府兵一并带了来。”
郗道茂望了王献之一眼,没有说话。
明明早晨还在后山见到他,偏偏这时要装作自己刚来的样子。这个表弟,倒是有点意思。
郗道茂没有多说,只是对他行了个礼,唤了一声:“子敬表弟。”
王献之忙回了她的礼。
郗道茂再将目光放回正堂之中,忽觉出了些异常来。她诧异地望了一眼郗恢,还有各家来的嫡子。谢家将各家嫡女聚于此处或许是偶然,可城中现下正在闹流民乱,此时将嫡子唤于此,谢家究竟意欲何为?
郗道茂蹙眉时,王献之也来打量着各家到来的嫡子们,除却桓家,几乎各家来得都是嫡长子,在城中大乱时分不留在家中保卫门庭,却偏偏来了落梅山庄。真的只是为了救自己的妹妹吗?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王献之和郗恢对视一眼,二人迅速交换了眼神。
此时郗恢才偷偷望了一眼站在郗道茂身后不远处的谢道粲,见她不再望着自己了,郗恢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他的心又揪了起来。
谢道韫看着他神色的变化,又回头望了一眼谢道粲的方向,装作无意,对郗恢悄声道:“哥哥可看到谢家粲女郎了?”
刚刚谢玄立在她身前时,郗恢就已将她的身份猜的差不多。此时听妹妹问起,心里更是有了答案。
他觉得自己脑海中此时像有千万条丝线缠绕在了一起,理不开,却又无法抛却。
他一开始对她隐瞒了身份,是不想她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有意对自己疏远。可没想到,在他隐瞒身份的同时,小姑娘也说了谎。
她谎称自己是陈郡阳夏顾家的三姑娘,他谎称自己是丹阳纪家的庶长子。却不想他们二人一个是谢家三女,一个是郗家长子,不仅如此,天定的姻缘还将二人的红线牵在了一起。
况还有容娘。她们二人本是挚友,却不想缘分会这样阴差阳错,让他从来与谢道粲都恰好擦肩。郗恢早年一直跟随郗昙在丹阳任上,回家的时日也仅限于年节。更何况男女大防,郗恢对于容娘的密友更是避讳甚多。岂料竟会引出这样的误会?郗恢无奈地笑笑,不知是在感叹人生,还是二人之间的缘分。
当郗恢听见郗道茂说她就是谢家的三姑娘时,他心里一瞬间像炸开了一挂爆竹一般,可欢喜之余,又有些慌乱。
自己该如何同她解释,自己的隐瞒?
郗恢低下头来沉思着,谢道粲也趁着喧闹悄悄拭去了自己眼角的一滴眼泪。
郗道茂的眼神游走在二人的方向,没有觉察到,那个一直立在一侧没有开口的白衣男子,此时也正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谢家的仆从在此时为众人准备好了椅子,一架屏风搁在中间,男眷女眷分别隔开落座。
谢道韫坐在女眷席上,对着众人道:“事急从权,匆匆请各位郎君来,也是因各家妹妹们此时都在落梅山庄,城中闹起了流民乱,若是流民来了山庄,各位郎君在,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郗道茂心中的疑惑更加深了。她不由得抬头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从来到落梅山庄之后,她心里就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感。她总觉得这个看起来翠竹掩映的城外庄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晨起后山遇险,那个面具男为何会出现在谢家的庄子里?而下午这士族的郎君们为何又被聚在这里。
他们之中,不乏心思敏捷之人,能够顺从谢家的意思带着府兵来此,双方定然是达成了什么共识。
谢家是会稽城中最显赫的士族之一不假,可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这些士族子甘愿来此,听谢家的差遣呢?
只有利益。
可是什么样的利益能这般诱惑,任王家这样的士族也不惜来蹚这一趟浑水?
刚刚她问郗恢,郗恢只是搪塞过去,不肯告诉她实情。哥哥是怕自己知道的太多,会有危险?
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哥哥连透露都不愿透露给自己呢?
日头逐渐向西沉去,檐下的灯火迭起,各家郎君被安置在了外院的院落里。
郗道茂跟随庾昭和谢道粲回去,临到知春楼前,她听到谢道粲唤住了自己。
“容娘!”
庾昭有些疲乏了,打着哈欠就回了自己的院子。郗道茂看着谢道粲此时的神情,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牵着她一同进了知春楼。
“将门关上,我和粲儿要说会话。”郗道茂对烹茶的南嘉说道。
南嘉替二人沏好茶,低声应了句是。出去时紧紧带上了门。
谢道粲看着门关上,才转头来对郗道茂道:“容娘,你兄长他”
她开了口,却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说。
郗道茂看着她为难的神情,心里猜出了大概。
她转而握住谢道粲的手,道:“粲儿,你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谢道粲重重的点点头,她看着对面这位从垂髫一直好到现在的密友,开了口:“母亲曾问过我,可对郗家的长子有印象?我便猜想到”
“我记得你从未见过哥哥。”郗道茂替她答道。
“是了,”谢道粲刚刚还有些迟疑,可在她看到容娘眼中的关切后,忽然有了勇气,“可是去年元夕,我在灯会上和七哥走散,遇见了一个丹阳纪家的郎君。”
谢道粲这个故事一直讲到夜色降临,月朗星稀的天幕下,郗道茂和谢道粲坐在小阁楼上,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无限阑珊。
“容娘,你哥哥和他们不一样。”谢道粲眼里蓄了些泪,可没有落下来。
“我见过无数的世家郎君,他们赞我知书达理,有大家风范。”
谢道粲揉了揉眼睛,想掩盖住她眸中的泪。
“可我一直都明白,她们夸赞的并不是我。他们夸赞的,是才女谢道韫的妹妹!”
“我从小就活在长姐的影子里,从出生起就活在里面,用了十多年,始终没有逃出来。”
“长姐样样都好,可我也并不是一事无成。”谢道粲握住了郗道茂的手,语气有些焦急,“我不想一直被人叫做谢道韫的妹妹,我希望能有一个人赞美我,是因为喜欢我,而不是因为我是谢家女。”
而郗恢,就是那个人。
谢道粲那滴眼泪终是落了下来,滴在郗道茂手上,烫出一道伤来。
她从未听过谢道粲讲这些话,可如今不同了,面前这位从摔跤哭鼻子时就认识的姑娘,将要成为自己的嫂嫂。
“粲儿,”郗道茂握着她的手又紧了些,“我记得去年王家的菊花宴上,你的诗赋夺了魁。”
“还有端午你为我缝制的香囊,今春的斗茶会。”郗道茂忽然说起了这些,让谢道粲一时有些疑惑。
“我知道,你从小就在向着韫姐姐的方向走去,你大方贤淑,努力做好谢家女应有的样子。”
“你还记得那年咱们三人一同爬桃花树吗?”郗道茂揽上了谢道粲的肩头,“当时你最先爬了上去,连庾昭都没有你身手敏捷。”
“我记得!”谢道粲想到那时,忽然扑哧一笑,“我还记得当时你怎么也爬不上去,最后坐在树下哭鼻子呢!”
二人相揽着,笑得格外真实。
“我是想说,你不需要去学习怎样做一个谢家女,你只要做自己,就足够了。我们不需要让所有人都喜欢,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喜欢你的人,怎样都会喜欢你。”
谢道粲有些迟疑:“那郗恢”
“你是担心隐瞒我哥哥真实身份的事儿啊?”
谢道粲点点头,脸颊不禁有些泛红。
“你对他隐瞒了真实的身份,他不也没有对你说实话?”郗道茂对她眨眨眼,自己的兄长就在这一瞬间被卖了。
谢道粲眼中的泪还落着,可她笑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自由。
天幕星星点点的,有一弯残月挂在柳梢头。
这夜,众人都带着不同的心绪入睡。
夜里子时,落梅山庄只剩下值夜的仆从。一道黑影隐没在白苹斋的竹从中,一阵鸦雀声起,无人听见声息。
那黑影见无异常,压低了脚步再度上前了几步。
庾昭的正堂此时熄了灯火,西侧间留有微弱的光亮。守夜的侍女仆人打着灯笼游走在门前,无人发觉,他翻身进了其中一扇未合上的窗。
“谁?”与此同时,是一声拔剑的声响。门外的仆从瞬间惊醒,闯进房间时,只见庾昭穿着中衣与一个黑影缠斗在室内。
一旁的桌案应声而断,被庾昭的剑劈成了两半。
黑影穿梭在夜色里,只能看到一道寒光闪动在人们的目光里。
“快来人哪!”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临近的知春楼和藕香居依次掌起了灯。
“怎么回事?”郗道茂被南嘉晃醒,坐在床前,由南嘉为自己披上了外套。
“女郎,白苹斋那边有动静。”南嘉扶着郗道茂起来。
“快去看看!”郗道茂立刻唤了门外值夜的小厮,自己则跟在他身后也向着那个方向而去。
庾昭是习武之人,听见声响反应迅速。而此时,郗道茂隐约看着一道黑影穿梭在夜色之中,向着白苹斋的方向而去。
“女郎小心!”南嘉见有异常,立刻拦在郗道茂身前。
她拍拍南嘉的肩头,道:“没事的,是谢家七郎君。”
南嘉讪讪的收回了手。
郗道茂看着那道黑影飞身而入,心放下了一半。
而此时,各院都听见了动静,谢道韫手执长剑而来,谢道粲也披着披风拉住了郗道茂的手。
“容娘,你没事吧?”
郗道茂摇摇头:“是昭昭那边的声音。”
谢道粲立刻着急要过去。
郗道茂拦着她道:“你放心,我刚看到谢玄表哥已经过去了。”
“那就好。”
二人脚下的步子还是不慢。
临到白苹斋前,郗道茂从正门处看到院中有两个身影在打斗,一旁立着一位披着杏子色披风的姑娘,手执长剑,脸上的愠色浓郁,想来是庾昭无疑了。
“别砍死他,让我亲自动手!”看着谢玄逐渐处于上风,庾昭忽然急了,大吼一声道。
谢玄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姑奶奶,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够砍死谁啊?”
庾昭更是怒火中烧:“你说什么?!”
那黑影趁着谢玄和庾昭斗嘴的功夫,竟一个闪身躲过谢玄的长剑,向着门外跑去。
“啊!人跑了!”庾昭提剑就要冲去追,谢玄先她一步,跑向了门外。
那黑影冲着门外而去,看到正门外立着地谢道粲和郗道茂,长剑忽然变了方向,直指郗道茂而去。
郗道茂顿时瞪大了眼睛,此时慌张地连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她甚至来不及抱怨为什么每次受伤的都是她?
那黑影像一身风一般直冲着她而来,连躲避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郗道茂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偏过了头。
可那刺痛的感觉并没有袭来。
她听着面前似乎传出一声兵刃相接的声音,紧接着自己腰间被一股大力揽去,她再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此时正躲在一个白衣男子的怀中。
郗道茂顺着脖颈向上望去,只见那男子的脸在夜色下也依旧萧萧肃肃,不似凡尘。剑眉深蹙,手腕的长剑舞得生风。
而那一旁,谢道粲此时也被紧紧护在郗恢身后,看着谢玄再度而来,与那黑影缠斗了起来。
那白衣男子便顺理成章退出了战场,低头望去,发现怀中的人儿正打量着他。
“表姐,我又救了你一命哦!”王献之看着郗道茂呆呆的神情,笑起来,带着漫不经心。
郗道茂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他,自己立在了一旁。看着对面的兄长关切地望着谢道粲,心里很不是滋味。
有了嫂嫂忘了妹妹,哥哥不愧是这句话最好的应验。
在她出神时,另外几家女郎也纷纷赶到了这里。桓卿披着一件秋香色的薄披风,看到郗道茂立在一位白衣男子身旁,而那位男子看着郗道茂轻笑着,一时间风月都失色。
桓卿不由地看住了。直到谢玄将那黑影制伏在地,庾昭一声怒吼才将她的神思唤了回来。
“子敬,你也太不够意思了,竟然袖手旁观!”
那位被唤做子敬的白衣男子收起手中的长剑,淡淡地对他道:“你们谢家进了贼,难不成还要我替你去抓?”
谢玄看了看刚刚被王献之紧紧护在怀里的郗道茂,心里有了答案。
他让侍从将那黑衣人压下去,自己则对王献之一挑眉,眼神中传出一句:重色轻友!
王献之同样看了看他:彼此彼此!
一场眼神交接之后,谢玄赶忙回头去,听着庾昭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刚刚嘲笑我剑法不好?”
谢玄笑了两声没有接话。
“那个毛贼,我一定要把他大卸八块!”
周围的女郎们看着刚刚的事情,都有些后怕。
若那黑影刚刚闯入的不是庾昭的院子,而是她们的,那结局可想而知。
想到这些,众人的面色都有些微荠。
谢道韫觉察出了众人的情绪,还未来得及安抚,就听见外院的小厮跑着跪在了自己面前:“女郎,不好了。”
“快说!”谢道韫看着他吞吐的样子,不由呵斥道。
“流民,有流民向着山庄来了!”那小厮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
此话一出,四下皆惊。众女郎们纷纷低声说着什么,一时间人心更加惶恐。
郗道茂瑟缩了一下,忍不住往王献之身后靠了几步。
王献之察觉到她的反应,偷偷伸出自己的衣袖来:“怕就牵着我的袖子。”
郗道茂白了他一眼,伸手打掉了他的手:“谁怕了!”
“哦~”王献之不说话,只是站得离她近了些。
谢道韫看着众家女郎恐惧的神情,深吸一口气,问道:“来人有多少?”
“大概,大概有四五百号人。”小厮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这么多!”桓卿惊呼一声,“那我们不是”
她的话音未落,就见谢道韫一记眼刀飞过来,立刻噤了声。
“我们的人加起来不过三百余人!”谢道韫显然没有料到流民竟会达到如此多的人数。此时各家女郎都瑟缩在兄长身后,有了她们,谢家的山庄处处都是软肋。
谢道韫将自己的长剑紧紧握在手中,低头沉思了一下,道:“你现在,立刻将山庄的正门打开。”
“女郎!”
“长姐!”
两道声音同时发出来。谢道粲震惊的望着谢道韫,不明白长姐的计划?
郗道茂悄立在王献之身后,忽然低声嘟哝道一句:“空城计?”
王献之听着她的声音回头,见郗道茂已经低下了眸子,好像刚刚开口的并不是她一般。
“大家现在赶紧跟随我,到后湖去!”谢道韫回头打量了一下这里的人数,女郎郎君加上仆从,至少也有几十号人。她的眉头又蹙了起来,“各家的仆从都去后山,柳叶!”
那个唤做柳叶的女子,腰间挂着一把剑,此时上前来,抱拳对谢道韫道:“女郎!”
“你带领各家仆从,都躲到后山的山洞里,将洞口的杂草封上,注意荫蔽好洞口。”
“是。”柳叶领命,立刻执行。
郗道茂看着南嘉、燕燕和蓁蓁跟着柳叶而去,自己则跟上了众人的步伐。
谢道韫带着众人一路行至后湖旁的竹林深处,眼看着要走到与后山相接的地方,她忽然停了下来,用手中的剑挑开了地上铺着的荆棘,瞬间,一块雕刻着五行阵的石板映在了众人面前。
王献之一直立在郗道茂旁边,见她无论怎么恐惧都不肯牵着自己,他只好先人一步,牵住了郗道茂的手臂。
“你干嘛?”郗道茂一开始是抗拒的。
可他一直这么牵着,郗道茂也渐渐放弃了反抗。
前面郗恢走在郗道茂和谢道粲之间,一面是未来的夫人,一面是自己的妹妹,想来他也很矛盾吧?
可郗道茂却不管他的心理活动,大骂了他好几句。
此时站在五行阵前,郗道茂的心脏如同鼓点一般密密地敲起。她总有一种直觉,这里与谢家的秘密有关。
谢家为何要请众族女郎齐聚落梅山庄,此刻都能被解答。
郗道茂想着,不由牵住了王献之的袖口。
后者愣了一下,转眼看到了小姑娘期待又好奇的目光。
谢道韫将五行阵露出来后,自己先走一步,踩上了刻着“水”字的那一块。
谢道韫环视一周,最后对谢道粲道:“粲儿,踩住‘火’字。”
谢道粲虽不知为何,可还是照做了。
紧接着是谢玄,他稳稳立在了刻着“木”字的那块石板之上。
郗道茂看着这一系列动作,眼睛眯了一下:“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
谢道韫有些惊喜地望了她一眼,开口道:“郗家妹妹,可否帮忙”
郗道茂虽不知谢道韫意欲何为,可看到谢道粲已经立在了石板上,还是对她点了点头,双脚踩在了那块刻着“金”字的石板之上。
一直立在她旁边的王献之此时毫不犹豫,踩在了“土”上。
石板中央那个雕刻着玄鸟的圆环忽然旋开,露出了里面一个刻着二十个字的圆盘。圆盘上的字分两圈,中间有一道指针指向其中一个字,曰“上”。
“我从未打开过这道石板。”谢道韫看着这些字,一时间也有些迷茫。
她想起刚刚郗道茂的那句话,有些期许地看向她。
可郗道茂也只是对着她摇摇头。
而刚刚,一直立在一旁的郗恢此时却开了口:“这是《尚书》中的五行。”
郗道茂背的那句话,还是自己儿时教给她的。
郗恢看向了那二十个字,道:“生发,主仁,情和,为木。”
郗恢点了点仁字,转向了木的石板处。
众人听见石板松动了一下。
谢道韫不免松了一口气,示意郗恢继续。
“向上,主礼,情恭,为火。”
他将礼字对向了谢道粲。
石板果然又有了动静。
“化育,主信,情厚,为土。”
谢玄的方向有了动静。
“消杀,主义,情烈,为金。”
郗道茂站得不稳,王献之赶忙扶住了她的手臂。
“寒冷,主智,情善,为水。”
王献之脚下的石板轰隆作响,但并没有其他的改变。
“还有第二行。”王献之立在原位,提示道。
“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樯。”
众人扫视一圈,并没有寻到相应的字。
“润下作咸。”郗恢不紧不慢地道。
“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樯作甘。”
他将这五个字分别对应好,终于,不远处的山脚下,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一块大石头砸在地上一般。
众人顺着声音望过去,果真,在声响处,开启了一道石门。
“开了!”谢道韫的语气里有些欣喜。而走在之后的士族郎君们也相视一眼,赶忙跟了上去。
王献之去扶了一把郗道茂,带她上了那节石门前的台阶。
跟在郗道茂身后的桓卿看着王献之将郗道茂扶上去,也跟着抬起了胳膊。但王献之没注意到,跟在郗道茂身后就进了石门。
桓卿有些讪讪地,只得大喊一声:“哥哥!”
桓济赶忙过来扶妹妹上去。
庾昭在一旁看着直发笑,此时立刻跑到前面去和郗道茂咬耳朵。
桓卿大怒,就要上前去和庾昭吵架,可碍于王献之就站在郗道茂旁边,终是没有冲动。
“哼!”她只得攥紧了拳头,冷哼一声,跟上了众人。
谢道韫站在石门入口,看着众人都成功进入后,扭动了一下门口的开关。
刚刚她在离开五行阵时,也将覆盖在上面的杂草再度覆盖了回去。此时石门一关,便无人可以察觉到这个地方。
可随着她关门的声音,众人皆回头看过去。殷楚芸不禁露出了些惊恐的表情来。
“谢家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她的语气有些不虞。
谢道韫看着石门缓缓关上,洞中的两侧灯火点起,才回过头来道:“流民快要到山庄来了,凭借着我们现有的人手,恐不能护各位妹妹周全。所以我才带大家来此避难。”她将避难两字说得很重,殷楚芸有些无法反驳。
“可你现在将门合上,我们还能出去吗?”桓卿接着问道。
“自是可以,只不过,就不是从这里了。”谢道韫看着自己刚刚扭动的那个机关瞬间崩开,化为了地上的碎石。
“谢家长姑娘,你可有把握带我们出去?”站在庾昭旁的庾楷眼看着形式不对,发问道。
“我也从未进到过这里。”谢道韫坦言。
“那你这么做,是要带我们进来送死吗?”桓卿站在黑漆漆的石壁旁,觉得身后不断有冷风传来,她不禁毛骨悚然,紧了紧自己的衣衫。
“我会尽力一试。”谢道韫看着众人,肯定地说道。
“尽力?”桓卿冷哼一声,“你要拿我们的命一起去赌吗?”
“谢道韫你到底什么意思!”桓卿的声调也跟着高了几度,但随即,她感觉到桓济拉住了自己的手臂,对她摇摇头。
“哥?”桓卿低声问道。
谢道韫看着她不说话了,便也不再多言,径直走到队伍的前方,对着身后的人道:“谢玄跟着我走在前面,其余郎君各自看护好自己的妹妹们。前面的路我也不知有什么情况,大家万事小心。”
说罢,谢道韫就转头向着前方而去。
桓卿站在后面想要开口,可看着兄长冷厉的眼神,她还是将更难听的话咽了下去。
庾昭走在她身后摩拳擦掌地,连谢玄都看出了她的兴奋。
“这里这么危险,你怎么一点不怕呢?”
庾昭对他翻了个白眼:“胆小鬼!”
谢玄语塞,转头不去看她。
谢道粲走在郗恢旁边,郗恢看着王献之寸步不离地跟着郗道茂,冲他使了个眼色,王献之了然,对他点点头表示应下。
郗恢则放心地站在了谢道粲身旁。
郗道茂看着自己哥哥的背影,无奈的撇撇嘴。
他们的身后是桓卿和桓济,殷楚芸走在桓卿后面,此时有些颤抖。
“谢家这是要干什么啊!难不成拉着我们一起送死?”
“你可少说两句吧!现在我们全被关在这个鬼地方,她不说出口在哪,我们谁也出不去!”桓卿好像忘记了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
桓济看了自己妹妹一眼,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从前在家只觉得她骄纵,可到了此处却觉得自己妹妹骄纵过甚,甚至有些愚蠢了!
可是当哥哥的,总不好在外这样说自己的妹妹。
他扶着桓卿的手臂,慢慢向前探索着。
温家走在最后。温黛的脸上此时已有些泪水。温家长兄牵着妹妹的手臂:“小妹不怕,哥哥在呢!”
可温黛的眼泪还是没有停。
忽然,谢道韫的火把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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