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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凤栖揭开一角车帘,回望这一条黑黝黝的小径,默然了一会儿,突然对溶月说:“停车,我来问问那人是什么意思。”

        溶月愣了愣,问:“娘子您亲自问啊?就让小乙他们问吧?”

        “那些蠢货,能问出什么东西来?”凤栖蔑然一顾,说,“自然是我亲自来问。”

        她任性,时常有些不中绳墨的举止,在家里特为嫡母和姐妹们看不惯,但溶月知道她拿定主意的事,即便是晋王本人也拿她没办法,多只能是宠溺优容,酿的这位小郡主乖僻的脾气。

        溶月只能说:“好吧,人还得捆着,谨防是一个匪类。别说伤到娘子,就是惊吓到您,也不行!”

        说得斩钉截铁的,说完,又再次把车的四处都检视了一下,首先就是看见了扯破的帘子,小丫鬟叹了口气用手摁住了帘子。

        其实那人很虚弱,即便不用捆绑,走起来都是踉踉跄跄的。当他被摁住在郡主凤栖的车前,大喘,连车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的意思……”凤栖沉吟一下亲自开口问话,“咱们行路不能点灯炬?倒奇了,难道这汴京城外还有劫道的匪类不成?”

        那人力气像已经用尽了似的,半日才答道:“汴京城外,一向是安定的,但那是以往,现在山雨欲来,哪里都不安全。”

        “呵呵……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这么说呢?”

        那人喘着气:“原只是听闻,今日是亲历。”

        “亲历了什么?”

        他的喘息声停滞了片刻。外头风声忽起,从林间打着旋儿吹到这条小路上,其声诡谲。

        他终于说:“我错过了打尖,原想趁夜赶一赶路,找一家野客栈休息一晚。但在林间听到鼓声,循声过去,看见一个斥候。你想,这危险不危险?”

        凤栖心脏也顿了顿似的,千丝万缕仿佛都涌上心头,但又理不清,满脑子都是混乱。

        她不敢完全笃信车前这个人,又不知何处是他的漏洞,本能地先骂道:“放肆,谁许你在本郡主面前‘你你我我’的?!”

        晋王府的家丁轻声提醒那人:“郡主面前,要自称‘小的’!”

        那人却气得笑了,半晌说:“虎狼于前,却谈什么尊称!迂腐至极!不谈也罢!你爱点灯点灯,放我走吧。”

        紧跟着他挨了一脚,疼得闷哼一声,“扑通”倒地。

        凤栖心道“活该!”

        风一吹,她正好从帘子缝隙里看他蜷缩在地,又奋力爬起来的模样,冷笑道:“这是轻的,若我把你执到汴梁城里,就凭你夤夜在城郊乱窜,叫府尹拿住了至少判四十杖。”

        那人撑起身子,斜乜着这辆装饰精致的大车。车子是榉木的架子,四周围着蓝色呢毡,车盖上垂下朱红色流苏和一串串小银铃,车后有晋王府的旗纛,除了车门和车窗的帘子用蜀锦和戳纱,显得比较富丽,其余一概半旧,一点不逾矩。

        他笑了一声,说:“理应称一声郡主,但我也是读书人,恕不自玷。”甩开摁着他肩膀的两个王府家丁,深深对大车作了个揖,然后就昂然起身了。

        凤栖听见外头一片嚷嚷:

        “谁许你站起身的?”

        “反了你!郡主面前如此放肆!”

        “拿下拿下!可劲地打!”

        她在车里说:“罢了,受那么重的伤,经不起打。”

        她猜测着这个人的表情,可惜那帘子坏掉的地方被溶月摁着,缝隙太小,看不清楚。她很是好奇,心痒痒地想再逾矩一次。于是闲闲说:“我不与你计较。你刚刚说,遇到一个斥候?你如何确认他是斥候?又是哪一国的斥候?”

        她自幼是父亲的娇女,有时候会跟着父亲一起听幕僚讲藩镇里处置的那些政务,想着若是拿到这个人说话间的漏洞,好好出他一番丑,绝对比这会子仗势揍他一顿来的好玩。

        那人似乎有点看不起她,说:“郡主关心的是我尊敬不尊敬您,不是来的是什么斥候。既如此,何必听我废话?”

        “你大约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吧?”最宜激将。

        外头没有说话的声音。

        凤栖好奇地想象着他的神色,心痒痒地极想看他出丑。可惜帘子隔着,密不透光。

        外头那人轻哼一声,而后连珠炮一般道:“晋王家的郡主……应该是常年住在晋地。晋阳是并州郡下府治,并州是南北要冲,接壤代州,再向北过雁门关就是燕云十六州中的应州与云州了。这样的边境要地,若是郡主关心国是,想必问不出‘哪一国的斥候"这样没有见识的话。您如果是考我,不必了,当我是个欺诳的小人便是了。要捉我回去也是正好,我两条腿跑到京师,也觉得累呢——便僭越搭您的车了。”

        他有些无赖形状,这倒将一军,噎得凤栖无话可说。愣了愣,她的凤目便向溶月一瞥。

        溶月懂得她的心思,立刻亮嗓子道:“这样的狂徒,你们还容他说话?重新捆上,丢箱笼车上,送到府尹那儿让他好好学学做人的道理。”

        家丁们动手粗鲁,那人是受了伤的,顿时听见他忍痛的声音。

        凤栖却始终觉得棋输他一着,心里大不服气,终于开口道:“太学的学生,大多是家境优渥,涵养极好的,像你这样没有眼力见儿,说话硬邦邦,不怕得罪人的,倒是少见。”

        外头也愣了愣。

        太学是国家官学,能进太学的,大多数非官即贵,只有少数是地方上因才学出众而举荐上来的——能读得起书,家境也不会太差。太学生基本就是未来的官宦,且也算是正途出身,做到“相公”都有可能。王府的家丁说到底不过是奴才,大约顿时不敢动手了。

        别说那些家丁,就连溶月也愣了神儿,手上一松,那扯坏了半边的蜀锦门帘就没摁得住,半边帘子掉落,里外两个人彼此正对着,顿时瞧了个清楚。

        四目相对的瞬间,都有些恍惚感。

        虽然一个冷漠,一个狼狈,但彼此对视时,就是隐隐有一种“一定在哪里见过”的错觉。

        那人正在摘开身上捆了一半的绳索,他没有戴巾帻,头发乱蓬蓬的用一根树枝簪着,身上的衣服东挂一片西挂一片,血迹宛然。仔细看脸,打得鼻青脸肿的,唯有一双眸子亮若晨星——明明只是一个太学生,面对郡主似乎也毫无畏惧,独独是看见凤栖的脸时,他眸子里的劲光柔和了一瞬,反而显得有点呆滞。

        溶月赶紧把车帘掖好了,嘴里嘟囔着骂道:“小贼皮!居然敢杵直身子看郡主!大约是不想活了!……”

        凤栖摆摆手止住了她的啰嗦,心里的不舒服突然融化了似的,她对着车外道:“我只是奇怪,太学的学生,前途无量,怎么会在外头乱晃?这就不去论他了——”

        她沉吟片时,吩咐道:“先熄灭灯炬。”

        外头顿时暗沉沉的,新月的清光只能照见群山和树林的大致轮廓。

        那人只剩一双眸子在月光下莹莹的,也终于拱了拱手:“郡主救命之恩,在此谢过。不过,此地不能久留,不仅此地——”他吞了半截话,似乎那双浓郁的剑眉也虬结了起来。

        凤栖问:“你刚刚说,遇到一个斥候——朝廷这些年,与北边东边两国都有往来,关系谈不上多好,但一个是签着盟誓的,一个是通商交好的——那么这个斥候是东边的还是北边的?你又是如何分辨的?”

        那人嘲弄的神色也收了,很认真地说:“天下熙熙,不是利来,就是利往。朝中格局难道不是这样?”

        他笑了笑:“郡主是女眷,寻常女眷可能不关心这些国事,我也孟浪,与您谈这个。”

        “说说看吧。”凤栖道。

        “来人是‘北边’的,虽着汉人衣冠,但我看他在溪水边擦身,胸口有野狼刺青,正是‘北边’的图腾。”

        “你怎么弄得一身伤?”

        那人说:“我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唯独在江南长大,水性还好,于是趁他不备,把他扑到了水里,浸到昏厥,已经拖到岸边用野藤捆上了,只是棋差一着,没注意林中他结伴者接应的鼓声。尚未来得及拷问这个,倒又被赶来的另一个瞧见,打了一架,打得太凶,好容易挣出命来。”

        “那另一个斥候呢?”

        “也半死了吧?”他很快答道。

        凤栖回想刚刚看到的他的模样,觉得亦不过一个文弱书生,倒能与敌国训练有素的斥候打上一架还没输掉,简直匪夷所思!刚刚的那点信任又变作狐疑。

        溶月已经担心极了,悄悄摇摇凤栖的胳膊:“娘子,随他是书生还是斥候,咱们还是趁早离了他赶去京城吧!您若是有个长短,奴十条命也赔不起。”

        凤栖根本不在乎溶月的意见,不仅不在乎,反而更激发起了好奇心。

        她仰脸对着车顶棚思忖了片刻,突然起身把车帘一揭,自顾自从车轼边跳将下去,而后几步走到那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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