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汴京的这座晋王府是他们全家被从封地召回京时,官家御赐的,是前头安王的旧宅。
安王当年被夺爵流放,死在了路上,他的全家老小只能在他安葬的岭南安了家。这座王府就空了出来,放了十几年无人肯住。
官家赐这座宅子,已经叫人很不舒服了。但是,晋王没有敢跟自己的哥哥说什么抱怨的话,而是默默地接受了。
但心里是极其嫌弃的,以至于到现在都看不顺眼。因此,在去凤栖闺房的一路上,他看哪里都不顺眼,想着各处都要叫仆役重新收拾才行。
凤栖的屋子外是一片竹林,许久没有修剪,已经长得张牙舞爪的;另有一丛秋菊,乱糟糟开着倒好,弯曲的小径里长满杂草,延伸到小娘子的闺阁前。
凤栖的丫鬟们正在忙着收拾,而她本人托着下巴坐在窗前,那绮窗上糊窗的茜纱已经旧了。镜奁打开,但那少女也无心梳妆,只对着镜奁里各色瓷盒、瓷瓶发呆。
“亭卿,”父亲笑融融唤她,“这里旧了点,委屈你了。”
“爹爹,”凤栖忙起身,“不委屈,挺好的,旧时王谢堂的感觉。”
晋王眸子黯了黯,不由就叹了一声。
凤栖有些心疼自己的爹爹,但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站在那里,小心翼翼说:“爹爹,早上那茶实在不得味,女儿重新为你烹一盏吧?”
晋王摇摇头:“无心饮食。”
想了想又说:“你给我弹一曲琵琶吧。”
凤栖的眼眸闪了闪。
晋王说:“弹吧,你晓得的,我……还是时不时会想她。”
凤栖不说话,默默地到行李箱笼中,搬出绒布袋子装着的一把琵琶来。
长途的运输,琵琶弦已经松了。她转动轸子(弦轴),试了试弦音,然后问:“弹哪一首?”
父亲已经仰坐在高椅上,漫漶地说:“还是《十面埋伏》吧,当年,你姐姐这曲弹得最为妙绝。”
凤栖的手指顿了顿,目光从那半旧的琵琶上滑过——油润的泡桐木,嵌金错银的装饰线,还有装点着和田玉的琴头和轸子,这是她亲娘留下来的琵琶,她父亲口中的“她的姐姐”,已经去世三年了。
凤栖并不悲伤,反而有些愤怒。但她也丝毫不肯流露一点愤怒情绪,悄然看了父亲一眼,他已经闭目打算凝神谛听了。
她的手指划过琴弦,留长的指甲在丝弦上拨出清亮铿锵的乐声。
“啊!”晋王闭目叹道,“是这个起调!”
《十面埋伏》是一首紧张而悲壮的曲子,弹者、听者无不惊心动魄。
一曲终,晋王长舒了一口气:“曲中的情志已经很到位了,只是技法还生疏些,大概你平时仍是不大爱练琴吧?你姐姐她——”
他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凤栖一根指甲断裂了,手指甲缝渗出了些微鲜血。
“怎么了?!”做父亲的瞪圆了眼睛,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是刚刚弹奏的时候指甲折断了?你用那么大的力气干什么呢?”
十指连心,凤栖手指微微颤抖着,说话也嘶溜溜带着倒抽气的声音。
“这首曲子激烈嘛,没有高兴带义甲,弹得激动时也没有发现指甲断了,就这么弹完了才感觉疼。”她嘟着嘴,像一个在父亲面前寻常撒着娇的小姑娘。
晋王除了心疼也说不出别的话,叹口气在她的镜奁里翻出一把小剪刀,小心地把她断裂的指甲剪掉,免得伤得更深。
他嘴里絮絮叨叨说:“终究还是不熟练之过,你姐姐弹这首曲子可就是从来没有受过伤……”
凤栖听不下去了,终于冷笑道:“爹爹,姐姐在世的时候,手指或许没有受过伤,其他伤可没有少受。她身份低贱,也连累了我。我弹曲跳舞,件件桩桩像她,可不就坐实了我也是卖弄声色的勾栏人家生的女儿?”
她面色极为冷冽,一时间连手指的疼都不觉得了。
她的父亲握着她做女红的小剪子愣住说不出话,她心里悲愤,却也快意,于是似若无意地伸出手指用力勾那琵琶上的丝弦,丝弦终于发出“铮”的一声,断裂开了。
她的爹爹结结巴巴说:“亭卿!没有人这么看待你!你是我晋王家的郡主,无干你生母的身份!”
凤栖扭过头去。
晋王嘴角抽搐着,惨然道:“……何况,你姐姐是个聪慧而命苦的人,她入勾栏是不得已啊!我那时,也是舍不得她在那种地方强颜欢笑,糟蹋自己一辈子。”
他看着断弦的琵琶,终于垂泪不言,好一会儿默默离去了。
溶月一会儿悄悄溜了进来:“怎么了娘子?大王也不多坐一会儿?”
又大惊小怪地:“哎呀!这丝弦怎么断了?”
“哎呀!娘子你的手指甲怎么渗血了?”
咋咋呼呼地找东西过来给凤栖包扎。
凤栖笑着说:“你猜他们准备把我卖个什么好价钱?”
溶月在忙碌中抬头看了自家娘子一眼:“娘子您说什么呢?”
凤栖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自我欣赏地说:“色艺俱全,和姐姐一样呢!士大夫家嘴上说喜欢的是贤淑,其实还是看脸和身份。”
“瞎三话四!”溶月听她的奇谈怪论,已经懒得多驳了,只当是凤栖一路太辛苦心情不好,于是又出尖酸之词而已。
晚上是家中筵席。
但凤栖穿着家常的青色半旧褙子,挽一个圆髻,插一支玉钗,就那么随随便便去了。
盛装的周蓼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而后对身边几个婆子威严吩咐:“亭娘是晋王府的郡主,怎么鞋邋遢袜邋遢的?这丢的可不止是她自己的人!去,把我给大娘子刚做的一身裙衫拿来,先让亭娘试试合适不合适。”
一个婆子试探着说:“主母,那押金绣的裙衫,不是说明日就要送到大娘子那里去的吗?”
周蓼说:“缓一缓也不要紧,她夫家不缺这一件。倒是亭娘别叫人瞧不起了。拿衣裳去!”
凤栖只好说:“母亲,是女儿躲懒,并不是没有衣服穿。大姊的裙衫,还是明天给大姊送去吧。没的给我胡糟蹋了。”
周蓼看她一眼,说:“女儿家要讲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是谓‘四德’。亭娘注意一下这个‘容’字罢!可不是指姑娘家容貌齐楚,而是打扮得宜才是。”
她昂着头,说:“亭娘去换一身吧。大家就在这里等你再开席。”
这位王妃就是这样,说话形式总是那么端方、合礼,即使意思尖锐,也永远让人找不到瑕疵,除了点头应是也没有其他办法。
凤栖只能向大伙儿道歉,起身离席,去换衣裳了。
一餐饭自然是吃得毫无滋味。本来做的就是王妃喜欢的食物,王妃脾胃不好,喜欢吃煮得甜烂的食物,凤栖却喜欢爽脆可口的,但是不爱吃却不能不吃,宴会以给她接风洗尘为名,自然她是焦点,但凡放下筷子时间长了点,王妃周蓼就侧目过来:“亭娘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凤栖怕她啰嗦,只能勉强再吃几筷子。
唯一能让她愉悦的,是她的哥哥凤杞也出现在家宴上。
凤杞是晋王独子,可惜也托生在妾室的肚子里。皇帝无子,随着年岁渐长,大臣忧心,不能不打算另挑嗣子来立储——储位定了,国本才定了。
挑来挑去挑了凤杞到东宫读书,亦有几个宗室子弟陪读,但身份上总不如皇帝的亲侄子。大概准备考察得差不多了,就让凤杞正位东宫,然后皇帝自己就可以潜心修炼他的道法去了。
朝中大臣自然是分成两派,东西两府的两位宰执意见就不统一。东府平章事章谊赞成皇帝的意思,觉得国有太子便能安定,凤杞虽然老实巴交,但“上有明君指点,下有群臣辅佐,自身仁厚好学”,也就足堪成为一国之君了;但是西府知枢密院事宋纲就在朝堂上吹胡子瞪眼地不同意,他认为这样内忧外患的年景,选太子务必慎重,血缘远近不是最重要的,才干才要紧,若未来的皇帝没有决胜千里的能力,将来面对夹心饼似的时局必然会左支右绌。
不仅如此,宋纲那个大炮筒似的家伙,上朝的时候辩论急了,隐隐约约把“晋王但知醉生梦死享福,他培养出的儿子能有什么能耐本事?”的意思给说出来了。
垂拱殿早朝,被排除在政局之外的晋王是无权参与的,但这场来自东西两府宰相的辩论,还是很快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并且羞得无地自容。
皇帝当然是呵斥了宋纲一顿,但转脸也嘲弄敲打了晋王一番——晋王入京以来一直的郁郁寡欢便是因为如此。
而凤杞亦是赶鸭子上架,迫不得已在东宫里读书,若按他的本心,却也是跟着爹爹每日家按檀板,歌玉田新声,打赏晋阳郡那些妩媚多情的勾栏歌姬,才是真舒心惬意——而不是天天听头疼的朝政,听宋纲那群老小子骂自己蠢笨无用。
宴毕,正是好月色。
凤栖吃得太饱,揉着肚子到外头绕弯儿。
王府花园的太湖石假山后,薜荔结了珊瑚珠似的果子,晚桂还散发着香气,她从薜荔藤蔓的间隙里看一弯明月,突然听见有人低吟: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
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1)
凤栖“噗嗤”一笑,而后正色道:“哥哥何有发此秋思?莫非‘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2)——天天困在东宫,没法子见我的哪位小嫂嫂?”
吟诗的那位尴尬地把接下来的几句咽了下去,左右扭头寻找,终于在薜荔的缝隙里抓到了凤栖,笑骂道:“小丫头,就你这张嘴讨厌!”轻轻拧她的脸蛋儿。
凤栖笑着求饶道:“哥哥,我不敢了。”
凤杞松开手,说:“我可真羡慕你!女孩子就是好,总可以置身事外。”
凤栖说:“置身事外?哥哥莫不是没听见母亲在宴席谈要把我卖了的事?”
凤杞说:“又胡说来!好好地为你找门好亲事,怎么叫‘卖’?”
凤栖一嘟嘴:“那这么说,母亲动用了已故的周相公的关系,让你在官家面前长了脸,人都说要正位东宫了,哥哥也是感激不尽的咯?”
凤杞哑口无言,好半晌说:“唉,你不懂……这是把我架在火炭上!”面色瞬间暗淡了下来,连那溶溶的月色都不能给这少年的脸庞带来分毫的光泽。
兄妹俩因这一分的同病相怜,虽则无语,却能够互相理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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