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回信
李景转过身来,看着房门处的女儿愣了片刻,而后眼眶微红,连道几声好。
他拿起桌上的荷叶包,冲李汀南一笑。
“瞧我买了什么,是城西那家的糯米糍,加了很多桂花糖哦!”
听着这话,李汀南再也克制不住情绪,张手奔入李景怀中。
“父亲!”
她感到自己的眼泪不受控制的外溢,喉咙处发出一声浓重的悲怆。
前世不能言语的种种委屈,皆化作这一声嘶鸣般的呼唤。
李管家见状抹了抹眼角,将书房门带上了。
李景颤着手,轻抚上女儿乌黑浓密的头发。
“都怪父亲没用,让小南受委屈了。”
若是他在仕途上再有些成就,便不会委屈自己的女儿去嫁宣平侯。
李汀南的喉咙好似被泪水堵住了,她发不出声音,只能不住的摇头。
上一世,李景离京那天,李汀南未见上他最后一面。
她蹲在宫墙后泣不成声,偌大的京城,再也没有一个会惦记着她爱吃城西糯米糍的父亲了。
后来,她再没吃过糯米糍。
不是没有,是不敢。
李景走后的那夜,月亮圆若银盘。
李汀南借着月光,在锦被中咀嚼李景在大牢里对她说的话。
一句是“小南,爹对不住你和你娘”,另一句是“好好活着”,最后一句是“你不该叫汀南的”。
汀南,挺难。
想到这李汀南笑出了声,她爹身陷囹圄时,竟然还在琢磨着谐音的事情。
继而她的嘴角尝到了一抹家人离别的苦涩,带着满鼻子的酸楚,嘟囔了句烦死了,怎么可能不报仇。
等李汀南坐在金銮殿上,抱着幼帝垂帘听政时,她对自己入宫的十一年岁月进行了总结。
一段驯服世家的历史,她笑着与心腹说。
至于开不开心,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
李汀南将申冤状递给李景,并说明了用意。
李景微微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宣平侯……他,小南觉得他如何?”
听出李景话里的担忧,她捏着李景的肩,宽慰道:“挺好的。”
起码苏宇不逛青楼,不喝花酒,身边没有乱七八糟的通房侍妾,起码他另辟了府邸,嫁过去无需服侍公婆。
李景长叹一口气,往她手心里放了把还带着体温的钥匙。
“你娘给你留的嫁妆都在府库,稍晚些去你点点。趁天还没黑,为父去莫御史府上一趟。”
李汀南将手伸开,黄铜材质的钥匙瞬间被泪水打湿。
玉竹瞧着一箱笼鸽子蛋大的东珠,嘴都合不上了。
“夫…夫人的嫁妆这么殷实吗?”
金风轻敲她一下,“咱们夫人可是姜家女。”
姜家是百年世家,曾出过三个丞相五个皇后。
水满则盈,现任家主深谙这个道理,于他是激流勇退,将自己的独女许给了寒门子弟李景,而后辞官回了南州老家。
金风比玉竹大上几岁,进府服侍时,李汀南还在襁褓之中,故对姜夫人的了解比玉竹多些。
满库熠熠生辉的珍宝,是姜氏家主对女儿的关心,即使夫家靠不住,也能有些财物傍身,日子不会过的太难堪。
而今,这份关心传到了她这里。
回到芷兰院时已是月上树梢。
明日便是中秋,诸多人家已经将明晚赏月要用的瓜果、月饼备齐,空气中甜腻与清香交织,从墙那头伸过来,勾的人垂涎欲滴。
上一世,她在入宫的第二年,也曾这样隔墙闻过果香。
那时太后一党正处弱势,李景病危的消息从申城传来。
太后勾勾唇角,将她送上了江初渡的龙床,企图先一步怀上龙种。
当夜,江初渡将她丢出承乾殿,语气失望:“太后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你这般自轻自贱?!”
她羞愧难当,出声反驳道:“你别像个圣人一样指责我,你若在我的处境上,定比我还要不堪!”
二哥残了,父亲莫名受了场牢狱之灾。辞官回家时为了凑齐盘缠,连李府都变卖了。
血亲离她而去,从小服侍她的丫鬟有死有伤。
她在红墙碧瓦之中,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江初渡扬起的手终是没落下,从小长大的情谊,到这会儿却是用上了。
他摆摆手,让人将她抬回长秋殿,禁足三个月。
次日,娴妃李氏被禁足的消息以及禁足的缘由便传遍了整个皇宫。
旁的人见风使舵,忙着落井下石,太后党嫌她丢人,只在旁冷眼旁观。
克扣份列,送些馊饭,那都是常有的事。
就这么在宫中浑浑噩噩地过着,她也不知道今夕何夕。
有天夜间,她抬头看见一轮满月,这才知道中秋到了。
她鼻尖萦绕着瓜果的清香与月饼的甜腻,勾得一月来未曾吃过一顿好饭的肚子敲鼓造反。
墙外,侍女端着果盘来回穿梭,嘴里说着祝福的话语。
墙内,她踮着脚,贪婪地掠夺墙外的香味。
猛然间,那香味好似加重了,仔细一品,还有她爱喝的梨花酿。
“娘娘。”一道清朗的声音自后方响起。
她循声望去,见一着赭红色常服的男子,在婆娑的树影中立着,健壮的身上落满了斑驳的光点。
一阵风过,男子宽大的衣袍在风中摇着,桂花与松木的香气扑面而来。
苏宇好像瘦了。
清冷的月光自头上倾泻而下,照亮了他眉心的红痣,也照亮了他眼中化不开的柔情。
她如梦方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丑态百出,忙擦了擦嘴角,强装镇定道:“宣平侯,这是后宫。”
苏宇好似没有听见,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臣带了娘娘爱喝的梨花酿。”
她本想拒绝,但肚子先她一步应和。
她真的很饿。
苏宇将怀中的点心一包一包拆开,献宝似的摆着院中的石凳上。
李汀南粗略一扫,有时令的桂花赤豆糕和难买的海棠糕、玫瑰香梨冻糕。甚至还有只烧鹅。
此刻已经顾不上想糕点有没有毒了,她的肠胃正在操纵她的脑袋。
她先拿了块桂花赤豆糕,咬下一小口。桂花的香甜与赤豆的绵软在味蕾绽放,她再顾不得什么形象,大口吃起来。
“臣来的太迟……”
李汀南吃的太急,被点心噎得猛咳不止,拿起桌上的梨花酿一饮而尽,而后晕晕乎乎地趴在了石桌上。
恍惚间听到一声叹息,淡雅的松木香将她笼罩。
忽然双脚悬空,她下意识搂住了那人的脖子,然后感受到那人身子一僵。
她知道自己被放到了床上,但喝了酒只觉热,伸手要解自己的衣服,却被一双修长而带有薄茧的手制住。
很凉,她忍不住将脸贴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微凉且绵软的触感在眉心一闪而过。
次日醒来,她脑袋一片昏昏沉沉,昨夜的月下狂食,好似是她的一场佳梦,但浑身扑鼻的酒气,却在提醒她昨夜并非良梦。
三日后,李汀南被解除了禁足。
那日江初渡还与她一起用膳,席间看她的眼神复杂难辨。
李汀南品着,倒还有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里头。
用过膳后,江初渡叹了口气,留下句“苏宇去打百越了”,而后甩甩袖子离去了。
……
院内树枝轻晃,刘青湖轻手轻脚从树上跃下。
“李姑娘,属下都查清楚了。”
李汀南进屋倒了杯茶,示意他说下去。
刘青湖抬眸瞧了她一下,嘟囔了句话。
“什么?”她真的没听清。
刘青湖咳了一下,“京城最近传的多的就是您父亲与太后有染,而您……”
啪——
有人失手将茶杯打翻在地。
“还说……还说您是太后与李大人的私生女。”
哐——
有人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李汀南在地上怒叹一口气,这么损的招数,只有一个人能想得出来。
那就是承乾殿中的那位,当今的圣上,江初渡。
为了造势堵住太后指婚的嘴,就往李家身上泼脏水,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承乾殿内,正在批阅奏疏的江初渡打了个喷嚏,内侍忙去关窗。
江初渡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天凉了,寿昌畏寒,将朕那匹银狐裘给她送去。”
芷兰院。
李汀南扶额叹气,见刘青湖还立于厅中。
“京里还传着什么消息?你一并说了吧。”
她还受的住。
刘青湖从怀中掏出一份信件,李汀南愕然,江初渡给李家泼了这么多脏水?
“这是我家主子今天传来的信。”
原来是苏宇。
她接过信查看,“这次还是你们传的?”
“不是,这次用的信鸽。”
李汀南点点头,挥手示意他下去。
刘青湖捏着手心的小纸条,咬咬牙问道:“姑娘,不……不打算给侯爷回信吗?”
李汀南愕然,苏宇说还有两三日便能到京城,这时间回信过去,只怕信还未到,人已经回来了。
但见刘青湖神色拘谨,只怕是苏宇让问的。
“好,玉竹研墨。”
苏宇不嫌折腾,那她回了便是。
李汀南挥笔即成,待墨干后卷成小条递给刘青湖。
“回信写好了,给侯爷送去吧。”
刘青湖嘴角微抽,虽然李姑娘回的信中字少了些,但也算完成任务了。
他接过信条,纵身隐入墨色的夜中。
隔日清晨,苏宇在距京城三十里的客栈中拿过信鸽腿上的信后,气得差点没仰过去。
无他,惟李汀南在回信中只写了两个字。
“回信。”
苏宇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他两腿一夹马腹,扬起马鞭北指,“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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