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敖丙番外:最后一日
“为何要杀二哥?”他质问她,眼神冷彻。
她没什么表情,琉璃刺向他刺去。
敖丙侧身躲开,懊悔与痛恨在他的心中交织,令他灵台欲裂,五识不稳。
为什么?为什么他从前做了那么多恶毒的事,为什么他曾想要杀她?
他是她的哥哥啊
他要去拦住敖泠,又被她躲了过去,他其实只是想告诉她收手吧,他带她逃走,离开东海,离开这个龌龊的地方。
可另一个声音在怒吼,她生来就只配待在肮脏的地方,她恶毒阴险,不服管教,还杀了二哥,拔了二哥的逆鳞。
得多疼啊。
她得多疼啊。
他差一点就抓到她的衣袖了,可他分不清是要她死,还是要她活。
敖泠对他怒目而视,那张惨白却掩不住风华的小脸上满是怨恨,琉璃刺里血线涌动,是他曾用这柄刺戳进了她的腰间,那里流动的是她的血。
她该恨他的。
是他害她被拖进了海藏玄洞,害她落入无尽深渊。
可是他,他怎么会这样做啊?
为什么偏偏是他做的?
方天画戟好像不受他的控制,他一会使得是必杀之招,一会又忍不住手下留情。
最后似乎是疯狂战胜了理智,他的武器勾住锁龙钉,她狼狈地摔在地上,裙摆染满了血污,如东海中最艳的珊元花在妖冶盛放。
他的手在发抖。
他想起敖泠三岁时,曾经满心欢喜地向他跑来,手里捧了一簇娇艳赤红的珊元花,说要送给他。
“三哥哥,你看!这是我种的花!”
那时他厌恶地将花踩在脚下,鲜嫩的花液溅在他洁白的鞋履上。
侍从跪了一地,她吓哭了,又不敢在他面前哭,只敢一点一点啜泣,眼泪酝酿在眼眶里,将落不落。
他从那时起,就在践踏她的心意么?
思绪回到当下,他阖上眼眸,轻轻吐出一口气,对着倒在地上的敖泠说:“敖泠,缴械投降吧。”
对不起。
你一定恨死我了,对不对?
可是…我想最后护你一次,我带你离开东海好么?
她在地上重重地喘息,扬起一张惨白的脸,落下一滴泪来。
那滴泪刺痛了他的心。
罗裙血污遍地,她浑身哪里有一处好皮肉,可她扯着那根锁链,拼尽全力要将它震断。
“敖泠!”他又喊了她一声。
但敖丙知道,她不肯服输。
无论是他将她践踏成泥的那七年,还是捧在手心的那八年,她向来是这样的。
他踩了她的花,她隔天就施法让他掉在深渊下,他跑去角元殿找她算账,她就算因此被父王罚跪三日,也不肯说一句她错了。
有人踏风御火而来,将她揽在怀里,一双灼亮的眼睛里看似毫无波澜,冷漠至极。
可那人的手有一丝轻微的战栗,是想压抑,又压抑不下的慌乱与怒意。
敖丙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阐教第三代首徒,镇守陈塘关的少年奇才,李靖第三子李哪吒。
是敖泠曾与他说过的李哪吒。
他心中窜出一股无名邪火,见对方也挑了□□直直而来,他同样欺身而上。
人族少年年仅十七岁,却枪枪凌厉如风,俱是杀招。
可那又如何。
难不成比得过他千载的修为?难不成比得过他与敖泠的骨肉亲缘?
他今日定要将敖泠带出去。
“我便是反了又如何?”他听见敖泠不甘的反问,那声音犹如切冰碎玉。
手里的方天画戟顿了一顿,那柄火尖枪势疾如风,挑向他眉间,敖丙心中更是震怒,大喝一声将李哪吒的手挡开。
不能再分心,他专心对上了少年密不透风的枪阵。
三昧真火在他身边肆意燃烧,皆被他浑身散发的冰灵之力震开,他今日必杀此挑衅东海,教唆妹妹的无耻小人!
可他还是错算了少年的修为,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的阐教镇教之宝,灵珠子转世,生来便是圣胎仙骨。
尖锐的枪刃刺中了他的心口,那一瞬间,所有面前的景象都变得缓慢又模糊。
他能极清晰地听见刃口破开他胸膛的沉闷哧声。
就像当年,他狠狠地戳中敖泠的逆鳞一般,将他的身体也快搅碎了。
李哪吒眸光阴沉,向他露出一个轻蔑得近乎冷酷的笑容。
“这是你的命。”
恍惚间,他想起来了。
当年海藏玄洞下,他也曾对敖泠如是说道。
十四年前,水晶宫的贝瓦高挂红绸,蕴红珊瑚上缀着拇指大的海珍珠,在海水的波纹下光影陆离,熠熠生辉。
天庭诸神离去后,敖广脸色渐冷,将枕在他怀里的小公主搁在沉香木桌上。
小公主不依不饶,似乎不理解自己的境地,手脚并用要回父王怀中,被急匆匆走上厅前的王后拉进自己怀里。
敖广冷哼了一声:“难得生了个聪明的,却是个女儿。”
王后惶恐地跪下,纤弱的脖颈弯着,额头几乎要抵在白玉砖上。
敖乙嗤笑着,手握成拳耸在敖丙身上:“瞧你这德行,一个小女娃娃也能把你吓住。”
敖丙的脸色不好,被这么一调侃,更是低下了头。
“敖丙。”敖广注意到他,“你过来。”
他不能忤逆父王,抿着唇往沉香木几前走。
“一条雌龙而已,值得你害怕?”敖广的脸沉得吓人。
敖丙垂目:“儿臣没有。”
“那往后便由你来照看她。”
敖丙皱眉,刚想拒绝,却见母后将头低得更下,哀求道:“陛下,我可以照顾泠儿”
敖广冷哼一声。
“明日,我要敖泠罚跪一日。”敖广那双浑浊的龙眼望向敖丙,“你来监刑。”
“陛下,请您饶过她吧,她才那么小,求您开恩!”王后去拉敖广的衣角,被敖广一掌挥开。
敖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蠢子,看你以后还会不会怕个小娃娃。”
他根本不怕好么?
他眉目冷淡地看着小公主在偌大的水晶宫里跪了一天,她才那么小一点,若是人族的娃娃,根本连什么是跪都不知道。
偏偏她跪得笔直,藕节似的小胳膊扬着,想要他抱,还有乐趣和他开玩笑。
“哥哥,哥哥,阿泠明天,要吃虾糕!”
他垂下一双淡漠的眸,微微偏头,脸上一派疏离,唇角却微乎其微地勾起。
后来小公主长大了一些,她在雕龙画栋的重重宫殿间肆意奔跑,在白玉砖上化成一只漂亮的小龙打滚撒泼,在琉璃窗前笑盈盈地看他。
虽然每每这个时候,王后就会慌忙地将她带走。
但并不妨碍他对她的注意。
她会喊他三哥哥。
他根本一点也不怕她。
但敖广要的是,她怕他。
“听说你对敖泠很是在意?”敖广老目浊光,偏偏精明多疑。
“儿臣没有。”
“这么喜欢,就让她先去侍奉你。”
敖丙眉头一皱,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跪在殿前:“父王,她是我的妹妹。”
怖人的灵压席卷整个水晶宫,生生将他压得吐出口血来。
“老三。”敖广唤他,语气冰冷,“我龙族生来是高贵的万兽之首,个个骁勇善战,可你偏偏优柔寡断。”
“父王,东海大兴礼教,天庭亦是如此。敖泠只是个孩子,请您看在她也是您骨血的份上——”
他不在意什么优柔寡断,他只是希望那样鲜活的小生命,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而不是被当做一个玩物一样,谁都可以欺负她,谁都看轻她。
他是真心实意,将她当作妹妹的。
可他被掀飞在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敖广笑了,手中捏了两颗偌大辉亮的夜明珠,翻来覆去滚着,像是两枚挣扎不脱的棋子。
“你可确定她是如你所想的那般?”
敖广那双浑浊的眼睛迸发出异样的神采,里面隐隐有金光流动,与他的视线交融,让他生出几分心慌来。
“父王……”
“敖丙,她惯会装乖讨巧,不服管教,你可要看清楚了。”
她不是这样的。
她…是不是这样的?
那股心慌之极的感觉在他体内蔓延,将他逼得几乎失去理智。
他好像要失去什么了。
东海龙族,一向以幻术和读心术立命于世,弑仙神之心,窥探他们心中最深的秘密。
幻境布下,扑朔迷离。
敖丙再清醒的时候,眼里尽是冰霜。
是谁对他施了幻术?
他走出宫闱,海青色长裙的小姑娘飞奔向他而来,她戴了很好看的长长银链,还是他送给她的首饰。
那银链垂在她发间,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叮的清脆声响。
她手里捧了一束娇艳的花簇朵儿,包子一样柔嫩的小脸上满是雀跃。
“三哥哥,你看!这是我种的花!”
是她。
她才三岁,可东海上下都说她天资卓绝,一手幻术学得出神入化。
她敢对他施下幻术,诓骗他的感情。
明明她曾在周岁宴上教唆父王杀了同族,明明她只是一条低贱的雌龙。
她有什么资格喊他哥哥?
敖丙打落了她手中的花,眼神冷淡:“退下。”
小公主被他反常的行为吓住了,微微张着小嘴,一双澄澈的眼睛已经通红了。
“公主,跟奴婢走吧。”她的侍女跪在地上,膝行几步来拉她,被她甩开。
她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强忍着眼泪:“你凶我!三哥哥,你凶我!”
他忍无可忍:“放肆,谁允许你如此嚣张了。”
小公主跑开了,没有看他一眼,青色的裙摆就像海浪摇晃,但她的背影决绝又鲜明。
就像若干年后,她离开东海的那日一般模样。
他恍惚间才明白,原来她十岁时,是真的想离开东海的。
他和她最后的决裂,应是她七岁那年。
敖乙撺掇他,要去给敖泠一个下马威,告诉她就算养在母后身边,也难逃被磋磨的命运。
敖泠有两个护主的婢女,每每只要瞧见他们来了,便要拉着敖泠躲得远远的。
如今去废了她的婢女,看她还能往哪里躲。
敖丙潜意识里排斥这么做。
可他却说不出为什么不能这么做。
“老三,连个女娃娃也怕,还做什么三太子呢?干脆改做三公主一起陪她吧,东海哪有你这样的太子!”
敖乙故意激怒他,敖泯顺着话接下来:“是啊三哥,你还真把她当公主了啊。若不是天庭招安东海,哪有她今日嚣张?”
敖泠正巧从角元殿走出来,看见他们几个也不行礼,又向转身回去。
她生得娇小纤弱,又是一张娇柔的脸,任谁看了都想欺负。
偏偏她还从来不把几个哥哥放在眼里,更是惹人生气。
敖乙将他往前推了一把:“快去,你若不去,以后我们都改口叫你三公主。”
几个弟弟也在附和,调侃的声音让他心里异常怒火。
他往敖泠的方向走去。
他做了,故意将她推在地上,小公主性子烈,转手就要去抓他。
可瞧见是他,又懵了一瞬,眼尾微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敖丙皱着眉,语气冷淡:“谁教你的规矩,见到哥哥也不知道行礼?”
她的眼中瞬间漫上厌恶,看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哪里配叫你哥哥。”她阴阳怪气。
他懒得和这样不服管教的妹妹计较,冷哼一声,放了她走。
敖乙见他走回来,眼里闪过一丝戾气,又隐藏下来:“三公主,这就叫下马威了?”
他终于扬起怒意:“闭嘴,敖乙。”
明明是去教训了她,可他心里并不好受。
他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好受,只觉得他好像,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了。
他没有回过头去敖泠,也没有去看任何人,径直离开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敖泯去将父王请了过来,正撞见小公主委屈地大哭。
她惯常不怎么哭的,偏偏惹她的是他。
因为他的沉不住气,他的心高气傲,她唯一一次忍不住的委屈,将她送入了东海深渊。
他将她惹哭的,从此以后,也彻底断送了他们的兄妹情谊。
东海海底,海藏深处。
一条伤痕累累的碧青小龙,奄奄一息地盘旋在阴暗洞穴里。
血沿着坑坑洼洼的沟壑,往更深处流动,赤色漫布,浓重的血腥味呛得人作呕。
“还不服软?”他的声音冷漠成冰。
她趴在他脚下苟延残喘,是龙宫里众人最想看到的样子。
他想起来海藏玄洞前,敖泯向父王献计:“敖泠从前便亲近三哥,让三哥去取灵珠最是合适。”
他才知道原来众人如此对她,是觊觎她体内的异宝。
但他无法反驳谁,龙族一体,牺牲一条雌龙,便可获得无上之宝,如此好的机会,他的父王不会放过。
可是
他忍不住开口:“父王,敖泠毕竟年幼,如何能忍受这样的折磨,不若等她再长大些”
“如今四海皆归天庭,东海为四海之首,族众甚多,势力广泛。昊天玉帝早有不满,焉知他何日会将主意打到东海上。依儿臣之见,尽快将那灵力巨大的灵珠归入东海所有,才是上道。”
敖泯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不屑,似乎算准了他会袒护敖泠。
敖广满是精光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眼中的漩涡似乎在勾他入局。
“灵珠与她相融,贸然取出恐有变数,我给你一年的时间。”敖广势在必得,“你去取珠,若她侥幸活着,我便把她指配给你。”
敖泯在暗处看着他,眼前是她气息奄奄的呜咽,他的内心深处似乎有些抽痛。
他好像不该这样做。
可没人能告诉他为什么不该。
按捺住那股挣扎而出的异样感觉,他冷着脸告诫她:“这是你的命。”
你若不服,只会遭来更大的苦难。
他随手抄了一根锐利的琉璃刺,那色泽晶莹剔透,与她那双澄澈的眼眸极像,可他狠狠地飞掷出去。
没有留一丝情面。
敖丙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讽刺得甚至有些凄凉。
心口的枪伤灼烫难忍,流窜的三昧真火扎进他的五脏六腑。
那些火焰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燃烧殆尽,痛到极致的时候,他对死亡却是难得的平静。
他包裹在一层又一层的幻境里,是东海血亲一一布下的,将他的灵识搅得混乱,让他在无尽的岁月里,自以为得了片刻安宁。
事到如今,才得了真正的半分清醒。
谁骗了他,谁对他施过幻术,似乎都不重要了。
他在此刻,唯一的想法是,他的妹妹还在怪他吗?
敖丙看向了她,意外的是,她也正与他的视线相对。
无论是仙神,是精怪,是凡人,只要在心神不稳之时,读他们的心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也下意识去读了敖泠的心。
什么也没有。
他的妹妹在那一刻什么也没想,没有怨他,没有恨他,也没有对他哪怕有一丝温情。
那双琉璃一样晶亮的眼眸没了往日的神采,只剩下空荡荡的死寂。
其实这样就很好,可他想要的太多了,他还奢望能得到她的原谅。
“阿泠,不要怪我。”
不要怪我,不要怪哥哥,好吗?
他再也说不出其他,只能如此卑微又懊悔地去等一个答案。
可他也知道奢求之所以是奢求,只不过那个奢字,总归是过分的。
她别过脸去,没有再看他一眼。
她没有回答他。
他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了。
从他将珊元花踩在脚下的时候,从他受众人怂恿去推她的时候,从他亲手用她那柄琉璃刺重伤她的时候,她就不会再原谅他了。
龙生九子,却手足相残,夺权争利,连唯一的妹妹都没有放过。
他的手上也沾满了她的鲜血。
他都做了什么。
他不配得到她的原谅。
哪吒看着强撑着不愿跪地的龙宫三太子,嘴角露出一抹薄凉嗜杀的笑意,火尖枪上烈焰腾飞,又一枪挑上了他的胸膛,直戳进他的脊椎骨。
最后一刻,他拼尽全身的修为与灵力,将他的龙骨,送入了她的身体里。
骨肉相离,生剐龙骨之痛,原是比被人戳透了心窝还要痛上百倍。
但那只有他才能看见的微弱光芒,渐渐隐入她体内时。
他心中却终于舒坦了那么一分。
阿泠,你要好好活下去,为了自己活下去。
往后你要去看东海之外的山河辽阔,万川巍峨。
你会知道,天穹也是如海一般的蔚蓝,山川也是如海一般的碧彻。
你会知道,无论仙神,无论精怪凡人,本不该有三六九等,众生皆平等。
是东海欠了你。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谁也不该这样对你。
浓稠滚烫的血染红了他的白袍,方天画戟掉落在水晶宫的白玉砖上,清脆的撞击声在战鼓喧嚣中变得微不可闻。
他努力想看清敖泠的身影,她身量纤弱,可她不屈不折,从不该在这里蹉跎。
可湿热的血瓮住他的双眼,眼前通红一片,他再也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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