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孰真孰假
乞巧节的前一日,敖泠总算将荷包绣好。
她从小没做过女工,一个荷包绣得惨不忍睹,上头一个不成样的莲花图样,收口处还有好几处线头。
既然是送人的,也不好如此寒碜,她细细一想,用灵力分下一片龙鳞,放入荷包里头。
屋外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有人掀了帘子进来,带起一阵轻风。
“敖宝儿,今日在做什么呢?”是哪吒,他环住她的腰,贴着她的脊背。
温灼的气息,是天生体寒的龙族难以承受之重。
她掩住眼下愈发浓烈的情绪,按住他的手,将身子转过对他。
“给你备了礼物,想不想要?”
“看看。”哪吒在笑,一双凤眸亮亮的。
她唇角的笑容浅浅,不满意这样轻巧的答案:“唔,不如叫我声姐姐,勉强给你。”
“”
少年摁在她腰窝的手重了重,还轻轻捏了一把,嚣张又恣意。
他这个人没道理可讲,伸出一只手拂过她的耳畔,要她与他目光相对。
“叫声哥哥,不然”
他毫不设防,敖泠读到他的心意,是想要的。
“不然什么,还能怎么样?”
但他嘴上偏不愿说,还自以为很凶狠地威胁她:“给不给?”
敖泠被他逗笑了,一双眼里满是暖融融的笑意,眸光微晃,眼尾潋滟。
她本就长得极好看,像是不染尘世的花,皎白又灿烂,生来就纯粹清澈。更像是莲花,虽被淤泥覆盖,也要从清水洗濯中破土而出。
他心神一晃,想俯下身亲她。
一团火红的物件却在他眼前晃了晃,抵在了他唇边,挡住了他想作乱的脸。
敖泠笑得娇俏,秋水盈波的一双眼里映衬着他略显怔愣的脸。
“要不要?”
他当然要,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拿住。
是一个火红艳艳的荷包,上头绣了一朵惨不忍睹的莲花。
前几日他与她取乐,问她要不要学人间的姑娘绣荷包,她还说自己不会做。
他其实并不需要她真去绣,只是逗逗她。
他的小姑娘哪里需要做这些,他一样会在意她。
没想到她真的去绣了。
哪吒心中迸发出极大的暖意,填满了他整个心房,又噗哧一声笑出来,细细摩挲着上面的图案:“好看。”
太丑了。
但他很喜欢。
是她做给他的。
他不知道他的心思被敖泠读了个透,唇角的笑容越来越大,笑得像个孩子,最后却去捂她的手。
“伤着了吗?”小姑娘没做过这种活,他不想她受伤。
他越来越不想她受伤,不愿她委屈,不要她痛苦。
心里的甜蜜一丝丝的,带着怜惜,他揉了揉敖泠的手指。
敖泠早就用灵力抹平了那些细小的伤口,瞧着哪吒的神色,面上仍带着笑:“我武器都使得好,绣个荷包而已。”
“好好好。”哪吒还在揉她的指尖。
“”
她听见他的心声了,他根本不信。
斜阳西垂,余晖袅袅,从竹帘外漏下微光,披洒在桌内的物件上,一室辉光绵长。
敖泠看着自己与哪吒相执的手,什么也没再说出来。
哪吒还沉浸在喜悦里:“明日陈塘关会搭香案台,还会燃香桥。你若也想去祈福,我让卷碧珠云去备下。”
乞巧节时,无论是望族贵女或寻常百姓,皆会设香案祭拜天宫织女,银盆穿针,兰夜祈福,是正经的女儿节。
往年这时候他都在军营里头,有些相熟的营友总会向他告假,要去陪家里的小娇娘过节。
彼时他不屑一顾,这种满是脂粉气的节日有什么过的,不如趁这个时间多练练枪。
今年他私下向金吒托了假,看着金吒一张僵硬的脸,还觉得有些难以为情。
可一想到能陪着她,那点难为情又烟消云散了。
“不用麻烦。”敖泠笑着,“我们去逛逛便好。”
其实她心里也是有一点想的。
但她要离开了,无福消受他的情意了。
哪吒都依她,因着明日要去过乞巧节,今夜也不打算去外头逛了,正巧太乙真人和金霞也外出有事,乾元山只剩了他二人,便要带她去山崖看日落。
落日火霞下,少年的红袍也渡了一层辉光,灿若灼日,顺着光影的流转,日光渐渐没落,隐在月色清辉里。
她在想,她的命运或许也像这落日。
最后耀眼一瞬,便是倾颓落败,陷在幽深夜色里,再也不会有一丝光亮。
让一个人死心的方法有很多种。
与他争吵,与他疏离,与他针锋相对,恶语相向。
但都不够迅速又彻底。
敖泠知道,哪吒执拗又离经叛道,她与他说再多的道理都没用,他不会愿意放她离开的。
唯有一个办法,是她也亲身体验过的。
昔日她的周岁宴,龙宫高挂三日长明灯,红绸十里艳艳,诸神见证,四海万域皆来庆贺,是何等的风光无量。
从那时起,她是四海皆知的东海嫡九公主,是外人眼中尊贵的金枝玉叶。
可是后来她知道了,只不过是因为东海才归顺天庭,做了一场虚伪至极的戏罢了。
她以为她有族亲的爱,有父兄的庇护,是东海最耀眼的明珠,是被捧在手心的珍宝。
其实全都是假的。
她得到过,又失去了,美梦支离破碎,难以言喻的抽痛蔓延心扉,直到她麻木不仁。
可只有这样,才能让一个人真的放手。
天光葳蕤,九湾河如练,缀在重山之间,是人间独好的景色。
她被哪吒抱在怀里,风卷过她的袖袍,她低声对他道:“我想先去东海看看。”
风火轮一顿,哪吒心中有一丝异样:“去那儿做什么?”
“就在岸边看看。”她没有过多解释。
哪吒心觉不妥,心中异样的感觉愈发强烈。
她不会还想离开吧。
但敖泠的小手在挠他的手心,她的笑容明艳又雀跃,看上去很正常。
“去吧,哥哥。”她向他撒娇,声音软软的。
哪吒依了她,落在海岸边。
茫茫海色碧连天,海面潮平风静,有贝壳海螺被海浪打上沙滩,离她有些远,她微微伸手,就有一个海螺飞进她手心。
东海看上去一点异样也没有。
她摩挲着那枚海螺,见哪吒眼中疑虑神色更深,将它丢去了哪吒手里。
敖泠如今已大是不同,一身灼灼红衣,与海色像是两个极端,让哪吒的心莫名有些放下了。
她在听风声,听了许久,神色平静。
半晌,她才与哪吒说话:“五年前,便是在这里,我将你诓入幻境。”
哪吒回想了一下,那时他也才十三岁,正是乖张叛逆的时候,觉得这小龙妖胆大包天,敢孤身到陈塘关来挑衅,非要手刃了她不可。
他还没说话,敖泠又开口了:“那时你还想杀我对不对?”
哪吒觉得是被她读了心,要算起旧账,心里没有生气,只是哄慰她:“那时年少气盛敖宝儿。”
他知道敖泠那时也是想杀了他,但他没有提。
小姑娘心气倔。
她在轻笑,语气无波无澜:“后来,我又回陈塘关来找你算账了。”
是啊,她是个与他一样狠厉的性子,甚至更胜他一筹,招招都是奔着要他命去的。
那日九湾河前风起云涌,惊涛骇浪,飓风卷过河水。
他一眼望进她冷冽却透彻的眸子,被她拉入幻境,算是真的陷了进去。
“我用双刺伤了你,你带我回了陈塘关,封了我的灵力,将我禁锢在身边。”敖泠还在继续说。
哪吒的脸色一僵,不明白她突如其来的反常。
“为何突然说这些?”
她一张清丽的小脸,明明是笑着的,可哪吒才发现她的眼底根本没有笑意。
只有一片冷然。
哪吒的心咯噔了一下,他知道敖泠的脾性烈的很,如果真让她误会了什么
“我从前是太过蛮横,对你做了过分的事,可我后来”
他最开始对她确实没那么在意,也没怎么手下留情,欺负了她,逼她屈服。
可后来,他渐渐将她看见心里去了,她的一颦一笑变得生动起来。
他送她的手链碎了,心头血涌动,他心口泛起刺痛,那痛感对他来说可有可无。
可他一想到她出事了,就忍不住心慌起来。
那时他什么也没想,只是想去救她。
她伤了他那么多次,他还没好好和她算这笔帐呢,怎么能轻易死掉。
“后来,你屠杀了东海。”她替他说完了,可却不是他想说的意思。
哪吒避开敖泠的眼神,他不愿意让她看到他的心,反问她:“你究竟想说什么?”
敖泠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重新转回了东海。
“大海是会说话的,我听得到。”她神色淡淡,“哪吒,你瞒了我什么?”
瞒了她什么。
明明笃定,却故作质问的语气。
哪吒其实没有想刻意瞒她,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既然她不再与东海为伍,也不必以这些事去扰她。
可真的被她提出来了,他心中却有一丝无措,沉默半晌,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有一日,我在梦魇中将你错当成了敖丙,是因为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你挑了他的龙筋,还不肯放过他。”
哪吒清俊的眉拧在一起,神色一冷:“敖泠,你什么意思?”
敖丙伤了她,他替她报仇,反过来她还责怪他?
“你还要杀敖广,前日你回来的早,我闻到了你身上龙血的异香,听见了你和太乙真人的对话。”
“是又如何?”
哪吒眼中闪过一丝戾气,这下是真的被她惹恼了,面色阴沉,冷冽如冰。
他反驳她,眼底森寒:“你在东海龙宫受过多少磋磨,东海龙族又造了多少孽,要我细数给你听吗?”
他到东海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满身血污粘稠,若非他施手相救,她今日还能好好站在这里吗?
她怎么还敢来怪他屠了龙宫?
就算屠了又怎样,若是重来一次,他还是会杀进那龌龊肮脏的海底,而且还要将那些水族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他是因为她的劝阻,才留了水族其他人的命,如若不然,此刻龙宫早已是废墟一片,海域百里都能成一片死寂。
可敖泠不领他的情,笑得冷漠:“你又好到哪里去了呢?”
哪吒微一愣怔,眯着眼睛看她。
那眼神很似从前,透着森森寒意,暗含警告。
敖泠知道,他是不愿意她说出什么让他不高兴的话,心高气傲的少年,哪里会允许她一而再再而三挑衅。
可她偏偏要:“你将我囚在将军府,对我做过什么事,没有忘记吧?又与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哪吒冷笑一声,乾坤圈在她腕间发着烫,她一顿,很久没有体会过他如此暴躁的怒气,心里竟真是有些退缩的。
“你呢?”哪吒看着她,“你又做了什么,种下鲛人泪令我重伤,在西院布下法阵要置我于死地,难道我还比得过你狠。”
敖泠心中泛起酸涩,垂眸避开他的目光。
她自然知道她才是更狠的那个。
她和哪吒太像了,一样不屈天命,一样骄矜要强。
她在东海龙宫里被磨砺成一身刺的模样,每个意图要伤害她的人她都要反击回去。
哪吒在将军府被李靖厌恶,他一生孤独,也用一身的乖戾不羁去抵触他人的靠近。
她还欲开口,哪吒却突然皱紧眉头:“你对我施了幻术?”
敖泠心头一颤,哪吒发现了,开始反抗她的咒术,将她的灵识压得生疼。
她本是不想用的,但他的精神力太强大,如果不让他迷失在幻术之下,很难说服他。
“解开。”
他冷道,心里却开始慌乱,见她一副不好受的模样,又放缓了灵识的流窜。
定魂珠在轻鸣,是哪吒在挣扎,她死死咬着牙关。
她不能解,她今日一定要离开。
她的人生已经是这样了。
东海不愿放过她,她还在深渊里,可哪吒不能。
他是阐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翘楚,是天纵奇才,少年无双,他不能因为东海,被天庭降罪。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敖泠眉眼弯弯,眼里却淌下泪水,在幻境中被她掩下,只剩下一派冷漠。
其实她只是窥得了半刻天光,竟有些不舍了。
“我可不止设了一个幻境,用了一次幻术。”
“你欲杀我东海三万水族,也别怪我不手下留情。”
“李哪吒,你好好想想,乾元山中发生的一切,究竟孰真孰假呢?”
她为这些天发生的事下了定论,那样笃定的语气,只要说出来,便是覆水难收,再无回旋。
哪吒的脸色总算白了几分,眼尾猩红,双拳紧握,怒火在他胸中翻腾。
原来她还是在骗他。
那日她说她要离开乾元山,便是真的要离开。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她不会为他停留,也没有在乎过他的感受。
从来没有。
从五年前,她就一直想要他死,就算他再怎么对她好,也无济于事。
她对付他的手段总是这么狠辣又绝情。
指骨被他掐得作响,他还从未有这样,明明已经气到极致,偏偏不能发作。
急火攻心,逼得他喉间腥甜,又不愿被她看见,生生咽回去。
他的指尖有些发冷,掌心已经被他掐出了血印子。
最终,他动了动手指,乾坤圈从敖泠的腕间松开,连带着混天绫一起飞入他袖间。
他看了她一眼,眼里含着许多复杂的情愫,嘴唇翁动片刻,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是在赌气,是真的放弃,敖泠不知道,但她心中更希望是后者。
绝了他对她的念想,从此是陌路人,他还会是陈塘关那个恣意潇洒的李三公子。
她可以去看他在想什么,可她不敢去读。
只有一点,她是用心感受到了的。
哪吒在难过。
他向来是骄傲不可一世的,可她让他难过了。
她很少会认真看他的背影,可这一次,她在原地站了很久,一直目送那少年乘着风火轮离去,最终成了一个小点。
他乌发张扬,红衣清隽的模样,许是从此刻,真的印在了她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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