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自刎谢罪
雨势越来越大,陈塘关的大街小巷,都已经积下了没过脚踝的积水。
那积水累累,淹没了才种上不久的庄稼,打落了还未长成的果实,九湾河暴涨,汹涌的河水狠狠拍在靠岸人家的门框上,将木门摧残得摇摇欲坠。
陈塘关的每个人都陷入了临近死亡边缘的恐惧里,沉默的死寂蔓延满城。
偶尔又会有低低的交谈声淹没在暴雨的轰鸣中。
“是谁犯了东海?”
“前几日街市里闹得沸沸扬扬,总兵李将军身佩东海三太子的龙筋腰带。”
“那就是总兵府做的孽了?”
“是不是李三公子?只有他有这个本事。”
“不要乱说啊,三公子镇守陈塘关,方圆十里的精怪都是他剿灭的。”
哪吒死死盯着藏匿在乌云间的龙影,手上的火尖枪在阵阵轻鸣。
神兵有灵,感受到来自主人的滚滚杀意,三昧真火从枪尖冒出来,映在哪吒漆黑的眸子里。
殷夫人拽住哪吒的衣角,一双眼睛哭得已然红肿:“我儿,万不可轻举妄动。”
李靖随着侍从离开了,他要去安抚陈塘关的百姓。
临走前,他冷哼一声,眼神厌恶地看向哪吒。
“你这个祸害,若不是你,陈塘关何须遭此劫难。”
哪吒紧抿着唇,用手将殷夫人拂开:“母亲,我出去一趟。”
木吒已经给金吒松了绑,金吒走至哪吒身边,冷声却坚定:“你哪儿也不能去,天庭不会弃陈塘关不顾,你得等着。”
若天庭让人族遭此劫难,往后都会失了人间信仰。
昊天玉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
不会的。
“我等什么?!”哪吒双目猩红,掐住火尖枪的指尖有些发白,“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当日是我一个人杀进东海的,你和木吒只是去替我善后,与此事都无关系。”
若是连陈塘关都保不住,他还修什么仙,成什么圣,做什么阐教弟子。
什么仙道仙途,就算是他自己的命,也抵不过陈塘关数千百姓的命重要。
与其等着天庭来解决,不如他现在就上天去与那群恶龙斗上一番。
况且,是他当日冲动,酿成的恶果。
金吒却皱紧了眉:“当日你是不是故意不等我们——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若是出了什么事,都由你自己担着?!”
他原以为哪吒只是为了救敖泠去的,压根没考虑到这种可能。
再想哪吒走得那么急匆匆,甚至都不告诉他们是要去哪里。
其实是根本不希望他们掺和。
哪吒被人猜到心思,不愿多说,偏过头去,风火轮生于足下,便要御风而去。
“哪吒!”金吒冷声,“你有没有把我们当兄弟过?”
哪吒出生起就伤了李靖,被李靖视为不祥妖物,要当场诛杀。
幸得太乙真人前来,收了他做徒弟,可才出生就去了乾元山修行,从未有过爹疼娘爱的童年,因此也养了一副孤僻的性格。
他从不与李家人过分亲厚,就算他们后来一同在军营里,哪吒也是少言寡语,生人勿近的模样。
如今也是这样,所有事只知道自己抗。
金吒化出自己的法宝遁龙柱,将其抛出,与风火轮撞在一起。
木吒也正了神色,飞身去拦哪吒:“哪吒,不可意气用事四海水族皆至陈塘关,纵你有通天本领,也拦不住千军万马。”
哪吒哪里会听,他向来是打定主意便不回头的人。
但顾及兄弟情谊,他只是冷下脸,用混天绫将他们的武器一并裹住,送回地上。
“哪吒!”金吒木吒两兄弟顿时气到失语。
便是这时,翻腾的乌云渐渐变得愈来愈浓烈,像是一个硕大的墨点在不断蔓延,将天色渲染成黑夜的颜色。
直上云霄的海浪滔天,向陈塘关翻扑而下。
哪吒眼中的戾气化为浓烈的愤恨,他再也不顾金吒木吒的阻止,飞身向空中而去。
混天绫迸发出耀眼的赤色光芒,亮如白昼,渐渐盖住天际,兜住了漫天海水。
乾坤圈飞进涌动的黑云里,少顷,愤怒的龙吟似乎化为了实质,搅得地动山摇,诡谲恐怖的庞然大物猛地探出龙头来,怒吼响彻云霄。
“李哪吒,你还敢来犯!弑仙之罪,你要用命来抵!”风里不知是谁的声音透着满腔怒意。
哪吒冷嗤一声,他浑身湿透,但手中的火尖枪三昧真火不熄,雨水被蒸腾化为雾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他微眯着眼睛,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便要将火尖枪狠狠飞掷进云层里。
一道泛着金光莹润的光幕突然隔开了他和云层的距离,遽然间,陈塘关恢复了一瞬白昼微亮。
是天庭出手了。
许多人在此刻松了一口气。
可没过一会儿,光幕又重新被黑云压盖,惊雷在空中炸开,刺得人耳膜发麻。
敖泯眼中的晦暗涌如潮水,他凝视着那道光幕,眼中冷意乍现。
“真的来了。”敖泠在他身后,语气疏淡,也颇有松口气的意味。
因为人太虚弱,她一句话说得很是费力:“你看我说了,天庭不会放任不管。”
敖泯盯着那道光幕看了很久,最后轻笑了一声。
他转过头去看敖泠,眸中晃过一丝冷寒的微光。
“那又如何?”他拉住她身上的锁链,一把将她推至云层边缘。
抓着锁链的手极为用力,他仍觉不解气,死死抵住她的脑袋,让她半边身子都悬在云外。
“你看天庭真的想管吗?”敖泯眼中泛起些森然冷意,“若真想管,大可阻我水族的兵,让几位龙王打道回府,可如今只是拢了这么一层结界。”
他在哈哈大笑,语气极为讽刺又畅快。
“你错算了,敖泠。天庭也忌惮水族势力,不敢轻易驳了四海的面子。”
敖泠心中一紧,她眼中的血红还未褪去,只能努力睁大眼睛,去辨清眼前的结界。
雨水还在往下落,就似天空裂开了一个大口,海水倒灌,倾盆之势。
从空中往下看,陈塘关的道路早已淹没在潮水里,一座座房屋变得孤立无援。
九湾河水势也十分湍急,河水与泥浆混在一起,肮脏浊乱,像是一条盘旋的大蛇,正在不断侵蚀着这座城关。
真的没有人护着陈塘关。
她的手有些发抖,不愿让他看出来,深呼吸一口气:“天庭是在警告你,敖泯!”
“这算什么警告?”他笑得轻蔑。
“若淹了陈塘关,无人会认你做龙王。天庭一向道貌岸然,不会允许手中沾染鲜血的龙子继位的。”她心中其实已经没了什么底气,语气略微颤抖,却仍想劝服他,“你这是便宜了敖沿他们,给敖广当了这么多年身下臣,还想给别人做嫁衣吗?”
敖泯这次久久没有回应她。
她心中有些泛凉,又突然被敖泯扯住头发,被迫仰着头。
敖泯的声音犹如附骨之疽,在她耳边响起:“你看看那儿。”
雨水将她的眼睛模糊不清,但她仍一眼看到了少年的身影。
哪吒足踏风火轮,御风而立,脊梁挺拔,一身红衣凛然。
他额发被雨水打湿,贴在皙白的脸庞上,一双漆黑如玉的凤眸似乎正看着她的方向。
她心中蓦然一悸,阵阵惊慌漫上心头,还想看得更清楚些时,又被敖泯拉回了云间。
好像有一抹稠丽的红色在她眼前铺开,却被漫天布下的光幕撩开。
是混天绫。
他看见她了。
敖泯在她头顶笑得森冷:“你说得不无道理但该死的人总要死的,今日李哪吒必须死。”
她抓住他的衣角,牙尖有些颤:“你要做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把她拖回海将的禁锢下,自己走到了云边。
“昊天玉帝在上,今有东海叛徒敖泠,曾于半月前随李哪吒一起大闹东海,亲手杀害兄长后还意图弑父。叛出东海后,又不顾天规私自为陈塘关降雨,丝毫不将龙宫和天庭放在眼里。”
他如敖泠曾设想过的那般,一桩一件地诉说着她的罪行。
“如此重逆无道罔顾伦常之辈,违反天纲天则,也违反了龙宫宫律,故由我东海龙宫看押,不日定罪。”
他的声音响彻云霄,看似是说给天庭听,更是说给哪吒听的。
敖泯带着胜券在握般的轻蔑神色,缓缓看向哪吒,他扬了扬手中的锁链,笑得畅快淋漓。
哪吒紧紧抿着唇,眼中的郁气翻腾。
“李哪吒,天庭救不了陈塘关,敖泠也在我手中,如此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不如,现在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敖泠心中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惶恐,她挣扎着要回到云头,却被海将死死按住。
“用你的命,来换敖泠和陈塘关百姓的命。只要你肯以死谢罪,我立刻放了敖泠,退去海潮,如何?”
不要。
不要答应他。
“我要你挫骨扬灰,万劫不复,以此祭慰我东海死去的水族生灵。”
敖泠手中聚起微弱的灵力,反手将海将震开,可下一刻又有人拉住束缚她的锁链。
她被牢牢制在原地,微张着嘴唇,却无法开口说一句话。
敖泯转过头,讽刺地看了她一眼:“别急呀,我会让你亲眼看着他死。”
“敖泯!”她声音喑哑又凄厉,“你要为你今日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敖泯冷笑。
如今她已是阶下囚,还能让他付出什么代价?
少年沉默着,屹立在云端。
他浑身湿透,红衣在雨水的冲刷下却显得更加隽秀艳绝。
天边的淡金光幕,辉光盈盈闪烁,变得愈来愈淡,已经几乎透明,再也撑不住了。
他突然有些迷茫。
所以,何为天道,何又为天庭。
究竟是谁错了?
屠恶龙,护陈塘,是他十数年来的夙愿,他一直觉得自己没错。
可是
“是李三公子屠了龙?”
“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他这是要我们死啊!”
“为什么要这样祸害陈塘关”
“我不想死,都是他的错,为什么要我们承担!”
“让他死吧,龙王,求求您了,让他死,让我们活。”
“对对,都是他一个人屠的龙,他用死来抵债,放过我们吧。”
火尖枪上的蓬勃火焰在风雨中摇摆,他听到了身下的百姓在哀求。
是不是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屠了龙,本以为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可没有人认同他。
哪吒嘴唇翁动片刻,也不愿为自己辩解什么。
他本不需要认同。
他没有笑,眼神淡漠,只是一个人立在灰蒙蒙的天幕下,腕间的混天绫顺着肆虐的风鼓动。
风雨弥漫,雷声惊涛,他突然看见了他的父亲李靖,立于关口,正淡淡看着他。
李靖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顺着大风飘入他的耳畔:“哪吒,是你一人屠了东海,你理应赔罪。”
他垂下眼眸,掩住眼底如潮涌动的暗色。
不再看向李靖,而是侧目向敖泯的方向,半晌,轻声说了句好。
那语气清淡又薄然,似乎答应的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李靖一直都将他看作祸害,欲除之而后快。
三载妖胎,杀劫伴生,哪里配做他李靖的儿子。
事到如今,遂了他的愿便是。
虽是极轻的话语,在场的无数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连累任何人。”
伶仃一世,到头来,是虽有人生,难得人养。
如此也好。
哪吒脸上是淡漠却释然的模样。
“今日削骨还父,割肉还母,将这一身骨肉还给李家,从此与陈塘关再无关系。”
如此最好。
一人至人间,一人还人间。
修长的手指抚过火尖枪,烈焰逐渐熄灭,化作一柄短刀,锋利的刀刃在他脸上映出一抹光彩。
哪吒眸中漆黑幽深,似乎有了些神采,坚定道:“天庭为证,我一人偿还东海的血债。经此之后,速速退水,再不可来犯陈塘关!”
敖泯大笑,挑了挑眉,原本绕在他手腕的锁链也特意松开一些,拿给哪吒看。
似乎是怕他反悔,故意先做做样子。
“今日恩怨一笔勾销,你要信守承诺放了她。”哪吒低声道,“天庭会为我作证。”
他本想透过云层去看一眼敖泠,可是浓云太厚重,如缀了千层纱幕,什么也看不清,最后竟有些遗憾。
敖泯颔首:“那是自然。”
能逼死李哪吒,敖泠算什么。
如今天庭已知晓她的通天罪行。
她这辈子只能做阴沟里的蛆虫,再无翻身之日。
得他允诺,哪吒眼中的坚定神色更浓,他只呢喃了一声:“天道为证”
天道为证,今日他自刎身死,换陈塘关永日安宁。
“哪吒——”
他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似乎有很多人在喊他。
有敖泠,有他的母亲,有金吒木吒。
但他没有半分迟疑,一刀剜下,又接一刀,原本清冽孤绝的身姿裹满温热的鲜血,在他皙白肌肤上留下一道道妖冶艳绝的血痕。
血液宛若长河红雨,在空中划出决绝的弧线。
他孑然一身,孤独地立在灰暗的苍穹里,浑身血肉模糊。
敖泠口中溢出尖锐的龙吟,是痛彻极致的悲泣,她还想再开口,可是喉咙像被人紧紧掐住,逼得她几乎窒息。
纤细的手指微微抬起,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
可她什么也抓不到,什么也做不到。
暴雨凄凄,鲜红的血雾才从哪吒的伤口里涌出来,就被雨水冲刷殆尽,将他触目惊心的伤处泡得灰白,似乎要带走他所有的鲜活生气。
她从未感觉有这么痛过,眼前的幕幕铺开,时间像是被谁掐住,在一点点慢放。
细密的钝痛缓缓攀上骨髓,在她身体里冲撞叫嚣,逼得她眼前阵阵发昏。
“哪吒”
愤恨与悲怆淹没了她的灵识,灵力的反噬汹涌澎湃,她十指用力到掐出血痕,几乎要将指甲都劈裂了。
下一刻,冰寒的灵气卷上禁锢在她身间的锁链,咔得一声,玄铁宛如碎冰悉数碎开。
敖泯因这惊变怔了一瞬。
只这一瞬,她化身成一条通体布满冰霜的青龙,叫声高昂,飞身而下。
天地惊变,一尾青龙冲上漫着金光的天幕,一次次强行冲撞着虽柔韧却似缚网的结界。
云层中几股龙影密布涌涌,似乎要破云而出,敖泯狠戾高喊:“休让她逃了!”
结界外的天空,哪吒鲜血淋漓,原本持着短刀的手决绝又毅然,此刻也眸间微晃了一下。
他想去看她,可是身形崩散,终于站立不住。
她高昂的龙吟声震天动地,经久不息,定魂珠内翻涌着从未的激昂反应,一层又一层的冰凌化为尖锐的刺锥。
终于打破了那层天壑鸿沟。
可那少年血红的衣角飘然,周身法宝皆悲鸣阵阵,终于没了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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