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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山之重


  不好了,真的不好了啊!

  侍从们在宫殿里飞奔着,体力已经所剩无几。

  失火了啊,流银厅啊!国家的心脏!而且图拉真皇储受伤了,天底下还有比这个更大的事吗?珍妮长公主已经赶过去了,可是摄政王呢?还开会?开什么会啊!

  会议厅暗色的大门泛着优雅的光芒,静静的立在大殿尽头,肃穆的像一座墓碑。

  侍从们满脸的灰烬,簇拥着跑过大殿,禁卫军士兵们却挺起金色的长矛,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失火了,上层失火了!”侍从们顾不上礼仪,试图拨开拦路的凶器,但持兵器的手却纹丝不动。

  “皇储不是没事吗?”头盔遮住了那军人的脸孔,声音从金属的缝隙中传来,竟然也带了几分冰凉。

  大门死死的关着,门前站满了持械的卫兵。偏厅那边一阵骚动,御前秘书大人背着手不耐烦的等在偏厅旁边向里张望。他身边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男子抱着一本镶金边的圣典,也是一脸紧张。

  “塞留斯大人,安道尔不知道怎么知道这件事了!”白袍男子拉着御前秘书的衣角,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他正在赶过来。”

  塞留斯薄薄的嘴唇因为紧张近乎抿成了一条线:“你知道里面闹成什么样了吗?说这些没有用了,你现在应该想办法去拖住安道尔!”

  几个侍从远远的看着,却不知高低。直到内侍官收拢着短袍,从偏门小步跑过来,对着几个一脸不解的侍从挥了挥手。侍从们面面相觑,也只能听从长官的命令,跟着内侍官走了。

  他们刚好看到那黑压压的警卫,和他们簇拥着的那个囚犯——冰蓝色的头发。

  大门再次带着沉闷的摩擦声缓缓开启,伴随着那响声,政要们纷纷止住言语,屏息凝神的看着。

  大厅里鸦雀无声,却只有白袍的牧守高举着圣典,口中颂扬着圣典的徽号:

  “圣典正知正念!有限者,因窥伺无限之大能,偶得细碎尘屑。自以伟力加持、不受生死之锢,遂妄称神之名,忘德失节,舍本逐末,长子不屑也!卡德神光在上,伪神禁言肃穆!”

  牧守手上们握着细细的铁链,那铁链红红的,泛着炽热的光。文菲尔被这赤红铁链紧紧困死,牧守们拉扯着,文菲尔像木偶一样随着拉力向前一步一步的磨蹭。他身后的一排黑袍禁卫军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的后颈,手一刻不松的握着剑柄。

  “禁言肃穆!”几名牧守高喊着。

  声音有重量吗?如果没有,那这沁润在光华之中的声音,为何如山般难以承受?

  文菲尔瞬间干呕起来,接着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他无法承受他的身体,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在压住他,流银厅的、祖先的、一切长子的……所有的已知的无法用数字表述的重量,正在他肩头堆垒成高山。

  “以卡德真神的名义!”白袍者摊开圣典,高高举起六角晶,淡淡的光芒从他身上倾泻而出,“说出你的名字!妄称神的有限者!”

  为什么神的光芒那么冷!为什么我的眼睛开始模糊!

  文菲尔跪在地上,牙齿打着颤:“我是……文菲尔……我是卡德的信徒……我是一名牧守!”

  不,那不是他要的!不是这个名字!

  “以唯一无限的名义!”光芒变强了,文菲尔急忙捂住眼睛,随即爆发出痛苦的哀嚎。

  如同赤身露体,摆成大字,任人观摩!不!卡德啊,我的信仰!不要看我啊,我体内有恶魔!我脏的如同污泥!

  “啊啊啊!!我是!一千种!我是文菲尔!我是……可能……啊啊啊啊啊!!!”

  不,你不是……不要看我,不要问我!走开!

  白袍者将六角晶凑近文菲尔,而空气中却似乎有什么阻力一般,让他用尽力气才将六角晶压到文菲尔面前:

  “我命令你!在太阳下说出你的真名!”

  不要!不要那不是我,拉额法,他不是我!

  白袍者发丝和衣角都飘荡起来,文菲尔在地上哀嚎着,身体几乎扭成了不可思议的形态。牧守们收紧了锁链,那赤红色几乎变成了亮眼的橘黄色,附近的空气近乎蒸腾起来。

  好烫!好冷!我看不见了!你要看我吗?你要看如此丑恶的我吗?

  给你看吧……

  “我……”文菲尔的嘴巴里发出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沙哑而野蛮:

  “我!!拉额法!!我!!!!拉额法!!!!”

  你满意了?你满意了吧,弃我于不顾的神!看吧,我就是恶魔的容器,我就是他的玩具!看吧,我如此的不堪!你满意了?

  听到拉额法三个字回荡在殿堂里,白袍者在炽热的光晕中冷笑了一下,猛地收回六角晶。一瞬间文菲尔发出了精灵不可能发出的惨叫,那叫声扭曲着、撕裂着,不断改变着声调,试图找回自己的形态。最终,文菲尔终于发出了他自己的声音,混乱的力量终于平息下来。

  文菲尔跪在地上,无助的看着自己的手掌,口腔无助的开阖,如同濒临干死的鱼。

  “我……我……”

  “文菲尔·科威,生于沃泽亚,其父因叛国而被冰王座处死。帝历143年,经提灯牧守蒂塔斯施予拜光礼,成为因哈泽教宗信徒。因念其表现良好,因那卡德领教区破格提拔,升任后补牧守。然而就职以来,文菲尔·科威疏于典籍、荒废圣学。整日与下城区无业闲散人员厮混,结成帮派,号称“六圣徒”。以至于参与劫杀拉米迪亚勋爵,已罪无可恕。又因畏罪拘捕,不顾伤及无辜,在下城区凤丹街召唤拉额法化身,杀伤军警十二人。所幸帝国军警拼死作战,因而未伤及平民。随后其伙同党羽逃亡上城区,意图继续作案。终被我帝国军方抓获,全部党羽当场格杀……”

  “不是的……我不是……”文菲尔脑子里的邪眼低沉的笑着,让他分不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虚幻。

  会场上的贵族们开始窃窃私语,外族代表们如坐针毡,纷纷尴尬的轻咳,或者低头于文件之中。

  他们不想承认,文菲尔是他们被扯掉的一块布。

  萨尼加坐在高高的主席台上,他懒得低头看文菲尔的脸。而文菲尔瑟瑟发抖着,无形的重压让他抬不起头去看萨尼加。

  一名因哈泽贵族打破了沉默,他毫不客气的喊道:“冰精灵不是口口声声谈信仰吗?不是自诩比谁都懂律法吗?你们有什么资格反对帝国的法令!”

  出现了一个带头的,余下的贵族也纷纷站起来质问冰精灵代表们。

  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了冰精灵们,没人顾及其他的异族人。

  如果你觉得会被妈妈骂,可结果妈妈却只骂了弟弟,这个时候你该怎么办呢?

  “这种事不会发生在德鲁伊教里的!”环森议会的那些檀精灵眼神乱瞟,随声附和。

  “复活诗社……也是有原则的!”沼泽精灵们笑嘻嘻的说道。

  “这种人怎么可以自称信徒?”沙漠精灵们也叫嚷起来。

  月精灵们眼皮睁开一条细缝,瞄了一眼,就又闭上了。

  冰精灵在这个国家是异族,我们也是。文菲尔是冰精灵的遮羞布,也就是全体异族的遮羞布。但是只要我们集体嘲笑一个人,就没人会注意我们的羞体正随风飘摆的实事!

  德里和妮莉雅丝跳起来,叫那些贵族安静,但是谁又肯听他们的呢?

  没有顾忌的批判他人,这种事谁不愿意做呢?

  芬里·恒脸上皱纹抽动着,他咬着牙说道:“他虽然是冰精灵,但是他在因哈泽长大!他信的是因哈泽的宗教!这个人怎么能代表北领圣坛?”

  老者的声音穿过层层粘稠的思绪,进入了文菲尔的脑子。邪眼狂笑起来,组合着字符给文菲尔看:“你看,你的族人不要你了!你的宗教也不要你了~”

  文菲尔低着头自言自语着:“我很久以前,就没有族人了。”

  本都切萨尔冷哼了一声,摘下手套弹了个响指。

  唐那西顿立刻穿着新发的制服从门后的阴影里恭恭敬敬的走出来,将一枚挂坠递到本都切萨尔手上。

  将军将挂坠高高的举起,透过天窗的光芒,一枚银色的雪花在六边形中闪耀着冰冷的光芒。

  “告诉大人们,这枚挂坠你怎么得来的!”

  唐那西顿连忙深鞠一躬:“禀将军大人,在下是下城区一名普通的警卫官。文菲尔的住所在我的辖区内,我很早就觉得这冰精灵很可疑。这枚吊坠是在他的公寓里查获的!”

  御前秘书清了清嗓子:“嗯嗯……看起来,这位牧守先生似乎还一直信仰北领教团的教法啊!”

  贵族们立刻炸开了锅,争吵声如同巨浪一般向三个冰精灵袭来。

  “吃着御精灵教会的食物,住着御精灵教会的房子!还跟邪教有关系!”

  “果然啊,冰王座的人啊……不省心啊。”

  直面回绝摄政王也好、对抗全世界的贵族也好,哪怕被他们逼到角落,依然不能放弃冰精灵们的利益。他们三个最后一块阵地,是对信仰的坚持。这块阵地,似乎要在文菲尔面前瞬间碎成尘埃。

  “孩子,你怎么能犯下这样的罪?”老者叹息着看了看失魂落魄的文菲尔:

  “你在因哈泽的行为,不仅代表你自己,更代表我们全部。那是你的责任啊!”

  是啊,文菲尔的肩头如山之重。如同每个误入舞台的小角色一样,这里没有他发声的机会,也没有他做决定的余地。然而,历史沉重的年轮从他身上碾过,就必须留下深深的沟壑。

  那些不堪承受的如山之重,就是他的审判!

  其实我们都知道人生的结局一定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我们如此平庸,毫无特点。每天忙碌着,没有意义的努力着,以为有一天自己能够有所成就。最起码,会有人肯倾听自己的灵魂。就算死亡来临了,我们也早就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痕迹,还活着的人会记着我们,用不遗忘。

  于是我们日复一日,盲目的努力着。只因为我们还年轻,机会还很多。错过一次还可以安慰自己,机会还有的是。

  可是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并不优秀。而这个世界上值得铭记的东西太多了。

  等到不再年轻了,机会就没了。那时候,我们只能用“至少我努力过”这种聊以**的借口,来度过苍白到让人发抖的暮年。

  而当大限之期不可阻挡的到来之时,我们却必须直面这个事实:我,穷极一生,也没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一道细微的划痕。

  所以在最后的时刻,我们最后一次因为倔强而试图在死神面前描述自己的灵魂时,却只能想到那些优秀者留下的箴言。

  超越不了别人,也模仿不了别人,我们就这样过完无我的一生。于是,我们这一生,唯一的意义就是传递了那些优秀者的意志。

  凡人,就是一个残酷的玻璃容器,里面装的都是别人的话语。那些话语五颜六色的,永远那么好看。这样这个玻璃容器就快乐的忘记了可悲的事实:

  自己其实是无色的。

  图拉真还不能理解这么多,他只知道,他想在帝国的石板上留下一句诗文。最起码,他的雕像也能守护档案馆里一座普通的书架。也许后人从那书架上取书的时候已经忘了这座雕塑的名字。

  这些就够了。

  而这些小小的愿望,唯一实现的可能,就是让自己的屁股稳稳坐在那看起来并不怎么舒服的王座上!

  是的,这个时候的图拉真还不知道那王座意味着什么。生杀大权、万民表率、沉重如山的万民生计……在他眼里还是单纯的文字而已。

  多年之后,他应该感谢萨尼加,感谢他的不杀不放、不弃不珍、不闻不问。是他让自己感受到了空无一物的心灵监牢。

  也许没有一个皇储比图拉真更明白,孤独才是人心最沉重的山。人们是如此害怕孤独,却又如此难以摆脱孤独。

  为什么要保护伊柏林呢?图拉真想着。难道自己有办法救出拉米迪亚勋爵吗?难道每天喝着减弱体力的毒药还有能力逃亡吗?难道他能阻止萨尼加给他大限之期的宣判吗?

  都不能……

  他回到火场附近的偏厅,装作受了惊吓。仆人们发现了他,高呼着万幸,皇储没事。

  珍妮阿姨质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是说好难受、呼吸困难!于是他被侍从们抬走了,教会的治疗师赶来,告诉珍妮阿姨他并没有烧伤,只是吸入了浓烟伤了肺。

  萨尼加派人上来问过一次,得知只是烧坏了一座书屋,图拉真性命无忧,就没再来问什么。

  他合上眼睛,接下来一切靠你了诺瓦……

  而此时此刻,大批禁卫军开始向温室聚集,猎鹰开始在每一个窗口巡逻。诺瓦很快就被猎鹰发现,然后侍卫们飞快的冲过来,把诺瓦按倒在地。

  伊柏林穿着女仆的衣服,焦急的看着诺瓦被守卫们按在地上,杀猪一般的叫。

  可是她必须走了,留在这里的话,被守卫发现,诺瓦就真的死定了。

  “如果你们被发现了,诺瓦会引开守卫。你一定要扔下诺瓦自己走,如果守卫只抓到诺瓦。我还可以用证据不足来解救她,如果你们一起被抓住,诺瓦就必须被摄政王灭口!”

  伊柏林想起图拉真的话,转身快步走开了。

  “喂!你!”

  一个中年男人喊住了自己,伊柏林一瞬间血都凉了,竟然僵在原地迈不开步子。

  “我说你!那个女仆!”男人不耐烦的喊着,伊柏林哆哆嗦嗦的回过头,脑子里飞快的过着冒险小说的情节……

  一会,我就先一脚踢他两腿之间,然后插他眼睛……然后快跑!!

  “你帮我拿一下这些东西,我的女仆不知道哪里去了!”

  出乎伊柏林的预料,一大包散发草药味的绷带和药膏被塞到自己手上,害得她差点摔倒。

  “你没事要忙吧?”

  那男人急促的问,似乎很赶时间。

  “没……没事……”伊柏林低着头不去看那男人,因而视线落在他的胸口上。

  衣服不是贵族的华服,也不是军装。似乎是……技工的工作服……

  “没事的话给我搭把手,快点!你不怕血吧?”

  “啊啊?不……不怕……”

  男人点点头,迈开腿就走。伊柏林在后面低着头跟着。路上不断有禁卫军盘查女仆,每当有人试图靠近自己,那男人就随手亮出一片金丝做的羽毛:

  “塞留斯大人安排的紧急任务,请接过。”

  禁卫军看到那羽毛,也不深追究。而且那药包也太大了,伊柏林抱着,要挡住大半个脸。居然没有人来盘查自己。

  于是,他们来到一楼的侧殿,一间有些阴暗的储藏间。

  那储藏间门口三三两两的站着军团的士兵,大多数都是牧精灵。看到二人到来,不等男子亮出金羽毛,就有人拉开了大门。

  伊柏林低着头,跟着男子进了储藏间,却发现这里比想象的要明亮的多。一名皇家法师百无聊赖的坐在墙角,偶尔拨弄一下头上的魔法光源。那光球如同一个小太阳,让这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留不下一丝阴影。

  接着光芒,伊柏林看到靠墙的椅子上捆着一名灰发的女子。那女子听见响声微微抬起头,露出妖绿色的嘴唇。

  房子的正中间,一张干净的床上,一名瘦长的男子浑身是血和绷带,双眼紧闭,不知生死。几名穿着技工短袍的人正在给他上药。

  “来吧,各位,接下来是哪个内脏的问题?”

  “他还是胃出血,制不住,可能肋骨折断了伤了内脏。”

  “割开吧,他不是没有意识吗?”

  “是的,现在剁下他的手指他也没有反应,放心吧。”

  “行……我说,那个女仆啊,包放下,里面有把刀给我递过来。”

  伊柏林平时的确是个野丫头,但是这个场景真的让她震撼不已……

  “他们是谁?”颤抖着递过刀子,伊柏林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啊,杀拉米迪亚勋爵一家老小的凶手,叫什么六圣徒的!”

  说着男子一刀毫不客气的划了下去,灰发女子见了,哭着别过头去。

  没人注意到伊柏林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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