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辱
暮色吞云,夜色蔓延。单秋朔对夜的印象一直很不好,尤其在冬天,寂静的幽与暗、冷与寒混为一滩水,像是一头饕餮巨兽要把他吞噬在黑暗中。
在夜幕中,单秋朔总习惯于蜷缩在墙体不起眼的一角,他身上穿着不蔽体的薄衣衫,幸运的时候,肚子里会有半碗喝剩了的粥,瑟缩在冬夜的寒风中,总觉得自己活不过下一秒。
单秋朔一直觉得自己命很硬,他之前的主人喊他“杂碎”,说他是一条命硬的小畜生,其实说得挺对的,他就是命硬。三天没吃一口饭,饿得两眼发黑,胃部像是有亿万蚂蚁在啃食的时候他没死;在街上行窃被人当场捕获,一群义愤填膺的大人把他推搡到地上拳打脚踢的时候他没死;跟野狗抢食,被野狗撕咬的遍体鳞伤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他依旧没死。
他有着惊人的恢复力,只要能吊一口气,不需要吃药,他就能在几天的高烧昏厥后,自己主动地醒过来。大概是他上辈子杀人放火,作恶太多,所以阎王不肯轻易收了他,必要他在人世间遭受种种磋磨苦难来赎罪。
单秋朔觉得自己的人生只用一个词来形容:难如愿。他想要的从来得不到,所以他从来不奢望什么,这次来长白的门徒选拔,本来也没有报太大的希望。
只不过是因为当初那个执剑的少年太过耀眼了,他妄图想再窥一窥那个少年的光芒。
如果能在背后偷偷看一眼,那就够了……
哪曾想上天像是想要捉弄他一样,那个光芒万丈的少年居然主动要做他的师尊。单秋朔觉得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像是踩在棉花上,他从来都没有受过上天这么大的恩赐。
以至于有人叫他的时候,他都没有听到。
“喂,小子,喊你呢!听不见吗?!”
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了单秋朔的思绪,单秋朔下意识地抬头,尚未看清来人,肩膀就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一时间脚步不稳向后倒退,右手胳膊肘处恰好磕到了梨花木方桌的桌角,恰好那里又有旧伤未好,剧痛传来,单秋朔忍不住地嘶了一声,方才看清眼前的来人。
是一群约莫十岁左右的少年,均穿着月白与深蓝相间的长白校服,广袖宽袍上绣有飞鹤展翅,衣摆处流淌着祥云纹路作装饰,腰间束着象征弟子身份的腰带,腰带底色是素雅的白色,不难看出是一群刚刚入门的低阶子弟。
“你耳朵聋了吗?喊你听不到吗?”
领头的人明明是男子,下巴却极尖,高颧骨,整个人便呈现了一脸的“鼠”象,显出了尖酸刻薄之态。此人名叫庄茹文,是庄鸣的亲侄子。
因为这次庄鸣是主考官,借着舅舅的一手打点安排,庄茹文虽然天赋并没有那么出众,但也通过了长白门徒的选拔,成了长白的正式弟子。
庄茹文对单秋朔印象很深刻,这个男孩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每轮考验都是第一,还远远甩出第二名一大截,天赋出众得惹人眼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舅舅庄鸣把单秋朔从名单上剔了。
当初知道单秋朔不能被录用的时候,庄茹文内心其实是十分窃喜的。你天赋再高又如何,还不是不能拜入长白,是个落选的可怜虫。
谁知道这个可怜虫居然被上天垂帘,段小公子段不敏居然要收他为徒!
庄茹文说不嫉妒是假的,段不敏是何等出众的一个天之骄子,虽然现在的金丹品阶并不太高,修为比起长白长老也有些差距,但是以段不敏的天赋,日后必成大能。
最主要的是,段不敏是长白的少尊主,未来的长白掌门,如果能拜入他的师门,未来在长白的地位已经显然易见了。
庄茹文嫉妒的牙痒痒,又得知单秋朔居然跟他分到了同一个寝房。这个街头的流浪儿,也配跟他庄少爷住同一个寝房?!
长白派坐落在连绵的三座高山上,三峰高耸入云,巍峨耸立,呈现着“低,高,低”之势,名字分别叫云沧峰、川松峰和宁宁峰。
云沧峰是内山,宁宁峰是外山。长白的主殿则坐落在中间的川松峰上,负责接待其他仙门百派以及商议门派重要事物,长白的百年牌匾也挂在这里。
云沧与宁宁分别位于川松的两侧,外山宁宁峰上奇珍异草丰富,生活着各式各类的飞禽鸟兽;内山云沧峰则相对幽僻,有许多浑然天成的山洞散落在四面八方,山洞内是闭关独自修炼的绝佳好地方。
长白的各长老也都依照着自己的喜好分居在云沧与宁宁两峰上,譬如段不敏的那个奇葩师尊悬壶长老,喜好研究些花花草草,于是带领自己门下的徒弟们当仁不让地霸占了宁宁峰的一方土地,还暗戳戳地占用了隔壁乐湛长老的三亩地。亏得乐湛长老脾气好,自己闷声吃下了这个哑巴亏,并不计较。
长白弟子就没有那么多自由选择权了,尤其是低阶弟子,他们大多是随机分配的,居住在内山还是外山全靠天意。只有拜门派内长老为师了,才能跟着长老住在长老门下的弟子房中。
庄茹文庄少爷从进到自己的寝房开始,就是千般挑剔,万般地不满意,觉得屋子太简陋,配不上他金尊玉贵的身体。
当他得知自己和单秋朔分到同一个寝房后,不满意程度达到了峰值,专门跟单秋朔挑刺找茬来了。
庄茹文的舅舅是考官庄鸣,他本人出手又颇为大方阔绰,因此在新拜入门派的低阶弟子中很有话语权,是这一群弟子中的“领头羊”。
“听不见我说话吗?你!”
庄茹文抱起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单秋朔,嘲讽道:“像你这种垃圾也配来长白山?噗嗤,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单秋朔的右手肘被撞到了桌角,剧痛难耐,他意识到自己那里结的疤又被撕扯开,疤下露出血淋淋的肉被衣裳的粗布料子磨蹭,疼的他几近麻木。
单秋朔并不答话,很沉默地扫视了一圈,发现刚才去内务堂领被褥的庄茹文少领了一床被褥。
没有被褥的那个人是谁,结果显而易见。
庄茹文并没有得到回应,有些羞恼,上去推搡起单秋朔:“跟你说话你听不见吗?哑巴了?”又嘲讽道:“像你这种人还想攀附段小公子?脏了段小公子的手。”
身后少年纷纷附和,嗤嗤笑道:“怎么这么没有自知之明,段小公子也是他能攀附的人?笑掉大牙了啊。”
“他凭什么来长白啊,也就是因为段小公子心善,可怜他。”
“痴心妄想,这种人也配修仙?这种人连给我们提鞋都不配……”
……
刺耳的嘲讽声传来,单秋朔并没有理会,他只是觉得很饿。
他今天从早到晚都没有吃过饭。
这些人都是一些不知人间疾苦的少爷,他们误以为尖酸刻薄的言语是对一个人最大的伤害和侮辱。但其实在饥饿、寒冷和伤痛面前,语言伤害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当一个人真正经历过饿得树皮都恨不得掰成三块吃的时候,那点可怜尊严在那人面前,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尊严填不了肚子,也抵挡不了寒冷,远远没有一块馒头来得实在。
这时候一位小徒弟挎着藤木编的食盒走了进来,他刚帮一舍的人从饭堂拿晚饭刚回来。
长白饭堂大娘今晚蒸的包子,食盒分为两笼屉,上面盖着白色的蒸布,每一屉都挤满了色白面柔的大包子,圆鼓鼓的模样十分讨人喜欢,正往外散发着顶诱人的香味。
香味四溢,吸引了少年们的注意。单秋朔控制不住身体反映,很没出息地咽了一口口水,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他之前有幸吃过包子,热气腾腾,咬上一口,口感柔软,油水汪汪,那肉和菜的香味刺激着味蕾,在舌尖上跳舞,让单秋朔第一次有活着的感觉。
单秋朔没吃过比包子更好吃更美味的东西了。
庄茹文离得近,听到了单秋朔肚子发出的那声咕噜。他眼睛一转,招手让拿饭盒的小徒弟凑近,掀开蒸布伸手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包子,递到单秋朔面前,声音中包含着讥讽的意味:“想吃吗?”
单秋朔并没有接,双手垂在两侧,也不接话。
空气沉默了一瞬间,庄茹文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复,有些恼羞成怒,把拿的包子几乎怼到了单秋朔的脸上。
庄茹文嘲讽道:“没吃过包子吧?废物,这样,你给哥几个学几声狗叫,这个包子就归你了。”
单秋朔扯了扯嘴角,感觉眼前这个小少爷档次未免太低。其实像他这种在生命线上苦苦挣扎的人,街头上流窜的混混,手段卑劣到为了生存无所不用其极的恶徒,最不缺的就是尊严,最可以不要的就是面子。
别说学几声狗吠了,就算让他在地上趴着演狗,饿到极致了他也能做出来。
如果那个少年没有收他为徒,那么单秋朔并不会在意这一文不值的尊严。但是现在不一样,他可以不要脸,但不能丢了段不敏的面子。
段不敏肯收他为徒,就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单秋朔抬手,扼住了庄茹文的手腕,抬眼看他:“不用了,放开。”
庄茹文一时间惊愕,他没想到眼前这个比他小好多的男孩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手腕劲大到他一时间无法挣脱。
男孩看他的眼神很冷,没有他想象中的怨恨和不甘,只有冷意,在这种目光注视下,庄茹文一时间觉得自己像一个可笑的小丑。
这不是属于一个小男孩的眼神,他认识的同龄人中都没有人有过这种让人脊背发凉的眼神。庄茹文一时间被镇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包子从手上滚落到地,雪白的面皮上沾了灰尘,看上去可怜兮兮。
单秋朔低头看了一眼滚落的包子,松开了扼住庄茹文手腕的手,还下意识地拍了两下手掌,像是要把什么脏东西拍走。
这个行为着实让庄少爷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庄茹文回过神来,恼羞成怒:“瞪谁呢?废物,垃圾,谁允许你瞪我了!”
庄茹文两步又走上前狠狠地推搡了一下单秋朔,气急上头,什么都忘记了,怒道:“你给我滚出去,像你这种废物也配跟我们住一间房?脏了这里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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