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日满门前路(五)
山顶长乐钟的低沉响声覆盖整个学院,厚重而庄严,惊起停歇在树梢上的候鸟,扑棱着翅膀四散开来。
已经到了吃晚饭的点,书镜和陈诀自是麻溜地滚了,顾绛霄、虞真和奚衡云紧随其后,五个人霸占了书院公厨的一个大桌,吃饭的时候顺便聊起了明天的课。
整个书院里选择十字弓组装及使用技巧的人都不算多,再加上它的讲师是以严格闻名的副院长孟轲,整门课一共也就三十来人,普通学生谁要是无故缺席,根本没办法蒙混过关。
第一节课讲了起源,第二节课讲了结构,第三节课示范了使用方法,几人猜测起明天是直接上手实践还是先模拟,结果第二天到了讲堂,向来严于律己、从不迟到的副院长竟然一直没来。
十字弓组装及使用技巧归属于松下清斋,因此上课地点在松下清斋的第五斋,学堂被竹林环绕,清幽寂静,右侧就是略显空旷的靶场,靶壕之间没有间隔区分,正对着的前方立着一片一模一样的箭靶。
讲台上立着一炷香,已经燃尽三分之一,香起氤氲四周,书镜坐在倒数第二排,身旁是在温习功课的虞真,她似乎对这类课程很感兴趣,看得目不转睛。
讲师久久不来,她心生困意,托着腮数着窗外靶场附近已经有部分枯黄的竹子,风一吹,落下的竹叶好似挣扎着的蝴蝶。
“想回去了?”在她身后的陈诀问。
书镜没有回头,话也还没说出来,陈诀身旁的顾绛霄压低了声音威胁:“不准走,今天杜如松都来了。”
他指了指坐在前排靠窗位置的黑衣少年,少年坐姿端正,四平八稳,明明只有一个背影,却能瞧见几分文雅书卷气。
似是注意到了几人向他投来的目光,杜如松回过头,和奚衡云四目相对,冲他礼貌笑了笑。明明是在北地风雪里长大的人,却生得分外秀气,长眉若柳,身如玉树,笑起来让人觉得惠风和畅,如坐春风。
顾绛霄指指点点:“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
一个怪里怪气,一个呆头呆脑。
奚衡云莫名其妙,又不知该作何态度,陈诀却看向顾绛霄,模仿起杜如松刚才的笑容。
他当真得了几分精髓,跟变了个人似的,仿佛骨子里真是那般温良恭俭让的端方君子:“现在满意吗?”
顾绛霄没想到此人竟有如此面孔,久久未能缓过神来,心有余悸道:“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没太看清楚,你再笑一次?”
“再看便要给钱了。”陈诀又恢复到平时满不在乎、吊儿郎当的样子,语气挑衅,“你有钱么?”
“滚!”
突然,一阵不合时宜的狂风吹来,搅进几人的插科打诨中,卷来窗外早已飘落的黄叶,在空中伴着缭绕烟雾胡乱飞舞,像要把人刮伤。风越来越猛,甚至掀飞了部分学生书桌上的课本,在学堂房梁上呼啸盘旋,如同困兽般撞击着房顶。
“别担心。”陈诀反应迅速,起身压住顾绛霄差点飞出窗外的课本又坐下,“夫子已经来了。”
他话音未落,学堂的正门猛地被推开,几秒后,一身劲装的高挑女人快步走了进来,一头黑发用灰色的发带高高扎起,随着她走路的频率左右摇晃着,干练且雷厉风行。
女人最后立于讲台的山水屏风之前,面对着一众学生,抬手打了个响指,门被迅速关上,风也在瞬间停止,只余一片狼藉。
“抱歉,来晚了,有点事耽搁了,大家把书翻开——呃。”话说到一半,她自己把它掐断了,有些苦恼地看向前排的学生,“走得太着急,忘带课本了,有人能借我用下吗?”
被她盯着的学生战战兢兢地双手奉上自己的课本,小声地询问:“院长,您是不是记错学堂了?”
女人接过课本,翻来浏览起来:“没有,不就是这里吗?”
“这门课不是副院长的么?”
“他没说吗?哦不对,我忘了说。”她合上课本,“孟轲有事,今天我来帮他上。”
“原来您也会十字弓啊!”有和她熟时的学生惊讶地感慨。
释轻舟却一本正经地看着她:“不,我不会。”
那名学生:“……”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这有何难。”她把课本还给前排的学生,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我听孟轲说你们基础知识都学了,那今天就直接分组练吧。”
学堂后排,书镜幸灾乐祸道:“怎么样,看见你偶像了,感觉如何?”
奚衡云翻书的手一顿:“感觉……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我懂了。”陈诀补刀,“你觉得幻灭。”
轻舟剑释轻舟,东湖书院的院长,五岁悟道,二十岁突破天魂合一境,放在天才堆里,也是极为出众的那个。
曾有传言称她十七岁时为了救一名被判斩首的友人,不远千里来到皇城法场,提着一把断剑,就这么守在友人身前,三天三夜,寸步不让,就连安乐公主麾下景昃军将领顾知秋也败在她的剑下,在她的堪称冥顽不宁的固执下,友人成功等来了证据,翻了案。
最后临行前,顾知秋询问她为何仅提着一把断剑而来,释轻舟扶着友人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句“天地万物皆可为我之剑”回荡在整个法场。
少女一手握着斑驳的断剑,一手搀扶友人,她走得缓慢,一步一个脚印,在熹微的晨光中头也不回地向前。
正所谓……重义轻生一剑知,白虹贯日报仇归。
自此,释轻舟便有了轻舟剑的称号。
放眼整个大陆,诸多能人异士的尊称,都来自于手中的神兵利刃和背后的师门,只有释轻舟,她的称号是来自于她自己的名字。
可这样一个人,本该是鞍马四边开,突如流星过般的意气风发,现在却在面对学生提问时坦承而随意地表示“你不懂就自己去看书自学因为我也不太懂”,怎么看怎么有些……过于潇洒了。
释轻舟把课本还了回去,安排众学生自由分组,两两一组,美其名曰互帮互助,转身就去当甩手掌柜偷懒。
顾绛霄正愁五个人分组还缺一个,前排的杜如松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询问道:“你们缺人吗?能否加我一个?”
书镜和虞真已经约好一组,正在听她讲十字弓的构造,闻言抬头看了杜如松一眼,却没说话,匆匆打量一道后,书镜收回目光,继续折腾被早被虞真摸透后拆分了的十字弓。
还未分组的陈诀也投来目光,眼神却比书镜更加露骨,几乎是毫不掩饰地观察着他,从上到下,生怕放过一根发丝的细节。
杜如松坦然接受他的视线,并不觉得有哪里尴尬,半晌,含笑问道:“如何?”
陈诀没有动:“随便你。”
杜如松帮过他,奚衡云自然没意见,已经分好组的虞真和正思考找谁来凑齐六个人的顾绛霄更是没意见,杜如松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加入了。
一番讨论后,六个人中剩下的四人最后抓阄确定了分组:书镜和虞真一组、陈诀和顾绛霄一组,杜如松和奚衡云一组。
几人刚走到靶场准备练习,就听讲台上的释轻舟一拍手,灵光乍现,道:“要不我们来比赛吧?”
她站起来,走进靶场:“既然已经分好组了,那不如以小组为单位,进行一次随堂考核,成绩最好的那一组……干脆期末免考吧?”
释轻舟似乎对自己的决定很满意:“就这样,给你们一柱香的练习时间,然后按顺序来就好,我去找个人来记分,你们好好练啊。”
说完,她又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出学堂去找人,跟吃完饭散步一样悠闲。
靶场内,原本对这堂课不以为然的书镜突然来了精神,认真地看着虞真:“这门课结课考试那天,很适合在学舍睡觉。”
一旁的顾绛霄无语:“……你是算命的?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学了观星术?还能提前预知天气?”
虞真一愣:“……什么?”
“所以我们要赢。”书镜郑重宣布,“要拿第一。”
“呵。”
陈诀笑得有几分恶劣,他站在靶壕正中间,看似随意地拨弄着,调整好容弓孔,固定好弓,举起来,单手持弓,对着箭靶射出一箭,“唰”地一声,正中十环。
他朝书镜看去,目光交汇,嘴角扬起挑衅的笑:“是么?”
书镜也不恼,慢条斯理地组装好手边的十字弓,整个动作又轻又慢,却不会让人感到焦躁,如郢中白雪,空谷幽兰,自带一种秀色空绝世的优雅,好像手里的不是十字弓,而是什么值得收藏千年百年的稀世之珍。
弓弦后拉,挂于钩上,拿起一侧的□□,放在矢道上,微微眯起眼睛,固定住眼前的景色,瞄准目标,扣下悬刀,弓弦应声弹出,箭矢如闪电般飞出。
“唰——”
十环。
不偏不倚,准确无误。
靶场内,学生们惊讶的目光从箭靶转移到书镜身上,她放下十字弓,负手而立,以同样挑衅的笑容回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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