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章前世今生

有那么一瞬间，甄朱还以为眼前这个人，是同自己一样重活过了一世的。如若不然，他为何竟然会有如此沧桑而又似乎能够看穿一切的眼神？

        她甚至都已经做好了他可能会忽然说出一些原本在上一世里头已经发生过的、但在现今还完全没有什么影子的事儿来，好让她大吃一惊的心理准备的。

        然则他却偏偏说了一件跟她所经历的上一世毫无关系的，当真是发生在现今这个时间之前的往事——还是一件儿历经了两世的她几乎已经完全不记得了的陈年旧事。

        说起来，那还是在七年前，父亲甄烈带着她的大哥和二哥最后一次出征回来的时候，她跟着母亲和大嫂去郊外迎接他们的事儿了。

        那个时候，二嫂颜氏还没进门儿，大嫂蓝氏倒是进门了一年有余了。虽然还可以算做是新妇，但因着她娘家父兄也是常跟着甄烈一道儿出征的同侪。两家人关系素来要好，大嫂子蓝氏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便常来甄家，同甄家上下相熟的很。她本又是武将家的嫡女，全然不似寻常闺秀，自然是颇为敢说敢做的。

        那一回，便是因着她听说大军得胜还朝，一时大胆地同婆婆容氏提议了之后，方才有了甄家女眷们一道儿出去迎接将士还朝的“壮举”的。

        当然，说是迎接，也不过就是坐在车子里张望一下子罢了。不过，对于在外头征战了一年来了的大军来说，还没进城就能见到女眷们齐整的车驾和如花的笑脸，当然也就已经是意料之外的、十分窝心的事儿了。

        都中最拔尖儿的权贵圈子就那么一丁点儿大，甄家女眷要去迎着大军还朝的消息自然很快就传了开来。宫里头的贵人们一听，便也就坐不住了。毕竟，这一回因着半道上儿听说要得胜，皇帝老爷也赶着冲过去砍杀了些敌寇的，算起来也是御驾亲征。皇帝御驾亲征得胜还朝这么大事儿，肯定要大办啊。就算稍微出点儿格，大抵也是无关紧要的。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圣上他作为马背上的皇帝，对于战胜者事儿看得是比什么都重的，但凡有胜仗，那一定是举国欢庆的事儿啊。何况这次还有甄家女眷在前头挑头儿，简直就更是没有什么风险了。于是有心计的妃嫔们便也纷纷出动，准备一起迎接皇帝归来——当时还是昭仪的贵妃，便是借了这个光儿，先夺了个好彩头，加了不少印象分儿，继而才有机会继续奋力表现，最终晋封了贵妃的。

        这些事情是后话，暂且不提。只说当时甄朱外表不过才是一个五、六岁的小黄毛丫头，虽然她的里子早已经是二十啷当岁，但她一贯过得十分低调，同个土著的小姑娘相比，大约也就多了几分懂事儿和小聪明，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再者说，她那会子是跟着容色逼人的母亲容氏和正当豆蔻年华的大嫂蓝氏一道儿出行的，作为一个还没有发育的小豆芽儿，那绝对地是没有啥存在感的，不说是纯粹凑数的，也差不太多了。

        原本她就乖乖地呆在车里凑数也就罢了，但是因着这毕竟是她到了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出来放风，去的竟然还不是寻常的寺庙之类的地方，所以她终究没有按捺住心痒痒，趁着母亲和嫂子不注意，便悄悄地掀开帘子往外头看了看。

        纯天然无污染的野外环境十分舒爽，便连着拂面而来的风也很是清冽，远处围着的保护宫中妃嫔的禁军们也十分威武，一切都让她感觉到很是新鲜。

        这一切本来都是十分完美的，直到她看见十分不和谐的一幕，便立刻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只因一派祥和喜庆之中，竟然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就那么样直挺挺地躺在路边儿，形容凄惨、瘦骨嶙峋，看着似乎都快饿死了。

        饥饿已经很可怕，更何况此时仍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再加上不时飘洒的细雨，还是很有些寒冷的。那些人大约是又冷又饿，其中还有老人和孩子，当真有些奄奄一息的样子了。然则即便是如此，他们还在被走在前面开路的禁军们驱赶，实在甚是可怜。

        甄朱一时心软、本想着“挺身而出”、“见义勇为”个什么的，未料到才刚刚一动，就被母亲伸手制止道：“朱儿你不要乱动，那些人看着服饰和口音都有异，恐怕来路不明。此刻两国交战，恐是敌国的流民、探子也说不定……还是不要惹事的好。”

        到底是武将女眷，在这种方面总是分外的敏感些的。见到甄朱对此毫无异议，乖巧点头应了之后，母亲容氏才总算将她放开了。而她们的车子也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往前走。如此一来，便不免离着那些走得慢的、正在被鞭挞的乞丐们更近了。

        甄朱看着迎头过来的老人身上累累的伤痕、还有那几个看着比自己还小的孩子脸上的眼泪，终究还是没忍住，便偷偷地将自己腰间挂着的那个里头装着过年才收到的散碎金角银角的荷包悄悄丢给了一个离着车子最近的孩子。虽然不知道到了最后对他们有没有什么帮助，甚至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但她因着实在是没法子什么都不做地见死不救，想着这么一来、怎么着也算是“日行一善”了罢。

        只是她虽然心软，但也还没有到圣母的地步，故此做完了这个，于她来说，这件事儿便过去了。后来回到甄府，听着紫莎念叨说，这一趟姑娘出门儿没带着她去实在是亏大发了，把那个她绣了好久的装了不少金银角子的荷包丢了还不算，年前才给她挂在腰上的、原挨着那荷包放着的那一块玉佩也不见了等语。甄朱这才知道，自己竟还丢了其他东西。

        若是其他的什么便也罢了，但偏偏是那块玉佩，真是让她十分惆怅。

        那块玉佩因是父亲出征前特意送给自己的，还包含着母亲的心意，原本她十分喜欢和珍惜，谁料就那么掉了，很是让她心疼了一阵子。不过心疼归心疼，左右不丢也丢了，加上当时是父兄平安凯旋、合家欢乐的时候，这股子心疼，自然也就慢慢地过去了。

        时隔多年，算起来，中间又过去了一世，她的记忆更是已经十分模糊，但谁料今日，竟然有人会旧事重提呢。

        而且，竟然还出自一个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人的口中，真是世事难料啊。

        想不到这位冷面冷心的裴指挥使刚刚说的，便正是这件事儿。只是看他的年纪，似乎比自己要年长个四五岁，却莫非也是当年那群小乞丐中的一员？那么此刻专门跑来同她单独说这个事儿，难道是来叙旧、甚或是来报恩的？

        如他这般的人，事情想必不会如此简单罢？甄朱想到这里，便只笑着叹息了一声，看着裴萃没有接话。

        而那裴萃也不多言，只轻轻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来。甄朱一看，便再难保持此前的淡定，不由得有些变了颜色，险些当场跳了起来。

        然则裴萃的表情却仍很是平静，他的手中还拿着那块和田红玉的玉佩，虽然只有一半儿，但甄朱却也已经认出来，那正是自己当年失落的那块儿。

        不但因着成色那么好的和田红玉世上都难寻得几个，还因着那上面的牡丹花儿图案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一样儿：乃是母亲容氏所画、父亲甄烈亲手刻上去的。虽然看着极其古朴简单，但却是暗藏玄机。母亲未出阁时便素有才名，这图案便是借着牡丹的枝叶花瓣之势，又巧妙地镶嵌了个小篆的“朱”字在里面的。

        甄烈专门弄了这么一块儿名贵的红色的玉石料子，请容氏费了心思做了这图，他自己又亲手刻在了色泽纯正的和田红玉之上，然后在出征前才交给了甄朱。为了一块玉佩花费了这么多的心血，这除了说明甄朱作为他和容氏的宝贝女儿，理应得到的极其珍贵到超越这块价值不菲的美玉无数倍的专属礼物之外，还另有些“诀别礼物”的悲壮意思在里面了。

        毕竟当时他们与西边儿、北边儿同时交战，此行当然十分凶险，甄烈是抱着全家壮烈的心思去的。若是他们父子三人都死在了沙场上，剩下孤儿寡母真就不知道怎么活了。但是他也心知容氏也好、蓝氏也罢，都是巾帼不让须眉的硬气女子，只有甄朱，还不满六岁，是他心中最难割舍的娇儿。于是在硬汉了大半生之后，莽汉子甄烈也终于“铁骨柔情”了一把，费了好些心思，送了小女儿甄朱这个玉佩，若是万一他回不来了，也算是做个念想。

        当时甄朱一得了这玉佩便喜爱非常、珍惜得个什么似得，吃饭睡觉、行动坐卧、从不离身，生怕哪天不见了。一年多来都是平安无事的，结果谁料却在等回了父亲和哥哥们那天丢了。

        虽然说失去了玉，但平安迎回了父兄，也算是一桩美事。她也并没有因此而受到什么责骂，但此事其实一直是她隐在心中的一件憾事。如今在这么个时候竟然教她重新见着了此物，她当然就有些淡定不起来了。

        红色的和田玉通透鲜艳，趁着那人白玉一般的手指，十分令人赏心悦目，但甄朱的心情却颇有些复杂。她看了看愈发高深莫测起来的裴萃，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想要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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