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章西山围猎
甄朱还在马车上的时候，便已经听见了号角和鹰鸣之声。等到她被贵妃拖出了马车，给山上烈烈的山风一吹，不由得便更是打了个寒战，心道，这果然是被带到西山围猎场来了。
听着这动静，倒是不小，可见这回来的人还真不少，该不是太子和丰王都在吧？
不过，按照常理来说，一般皇室里头这种大型的活动，是没有女眷们什么事儿的。特别是贵妃，算起来虽然是太子和丰王的长辈，但到底是庶母，多少还是要避避嫌的。怎地这会子她居然不但是光明正大地来了，而且还兴兴头头地，把自己这个不说八竿子都打不着、也算是不尴不尬的人一道儿给弄来了？
甄朱正在那里诧异，转头却见贵妃将她先前在外头披着的玫红软绒面儿披风解了下来，再看人家里面那身儿，竟然是一件同色的紧身骑装。感情这是早都已经全副武装好了，就等着等下子下了场子大显身手一番呢。
甄朱方在那里暗自惊叹，贵妃已经另外换了一件儿略厚些的灯笼红缎面斗篷，这显然也是为了万一等会儿真的要骑马时防寒保暖用的。
只见她不慌不忙，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把自个儿都收拾好了，确认没有哪里不妥之后，方才拉着甄朱的手道：“朱儿，咱们快过去罢，围猎都已快过了半了，若是晚了，万岁爷就该不高兴了。”
甄朱见她弄得如此隆重，原本已经觉出来有些不对了，此刻一听这话，心里当即更是一凉，立刻就开始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初时她不过以为是要见太子，把之前甘露寺的事儿、甚或还有假借贵妃之名召见她被刺的事儿一起说道说道。谁承想，她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点儿。原来这回来这里围猎的，居然竟是皇帝老爷本人。倒是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了。
皇帝老爷想见见她这个一直“温婉大方”，都中有名的大家闺秀，倒也不难理解。更何况，最近接二连三的，也算是发生了不少的事儿，更是师出有名了。
只是，他不在贼人假传贵妃的口谕意图行刺自己那个时候召见，却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如此曲折地见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甄朱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只是还没有容她细想，那边儿号角声早又响起，纷乱的马蹄声渐近，转瞬间一队人马已经浩浩荡荡地朝着他们冲过来了。
甄朱只好随着众人闪到一边儿，免得被他们扬起的灰尘给呛到。差不多是她们刚刚退开的刹那，那几位“骑士”便就已经出现在了她们面前。当先的是一匹枣红马，上面坐着的正是丰王庄邛。只见他身着一身火红的骑装，没有着冠带，只随意将一头乌发束在脑后，整个人神采飞扬，模样也是俊逸出众，颇有些当仁不让的姿态，在一群人中间显得十分地打眼。
在他的旁边不远处，落后了有半个马头的地方，紧跟着的是一匹黄骝马。上头坐着的却正是太子庄项。他今儿照旧穿了一身紫衣，虽然是样式十分不俗的骑装，也有几分飒爽英姿的意思，但既然是有丰王珠玉在前，这么一相比较之下，他就终究还是显得太过文弱了些，少了几分英气。
再看在这两匹马之间，却奔驰着一匹异常神骏的宝驹。但见这神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昂首挺胸，器宇不凡，正是皇帝最爱的御马“乌云”。当然毫无悬念地，这匹骏马之上，坐着的那位一身明黄的壮硕老头，便正是当今的皇帝老爷庄霸了。
一见了皇帝的面儿，贵妃早就欢天喜地地姗姗拜倒了。甄朱看了一眼他圆滚滚的脸颊，也赶紧低头拜倒行礼。她虽然面上庄重不已，心中却多少有些想笑。只因方才见到他随着神驹奔驰而上下抖动的肥肉和胡须，让她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老爹曾抱着她悄悄说过的笑话来。
其实皇帝老爷的名讳本来不叫做庄霸，而是叫做庄八，小名儿八斤。因为他生下来的时候足足有八斤重，固有此名。也是因为太重量级了，他出生的时候，便生生折腾死了他老娘。乡下地方，穷苦异常，原本没有了亲娘，小孩子就很难养大的。好在他是个男娃，所以到底没舍得丢给别人家养，由他爹带着养了几年。可惜他爹没上几年也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胡乱过活。幸而他命大，又天生的一身蛮力，靠着给人砍柴放羊，好歹凑合着顺利长大成人了。原本也就这么着胡乱过了一辈子了，谁料那年忽然赶上闹大灾荒，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他便跟着村里的穷兄弟们，一道儿揭竿而起，造了反。也是因着有这把子力气，一来二去、因缘际会地，他竟就成了新皇帝。
原本庄八庄八地叫着，也没觉得什么，但等到坐了皇帝，要登大宝了，他老人家就觉得再叫庄八就不够有气派了。因着他认识的字儿不多，也不耐烦听那些文官儿们哼哼唧唧地掉书袋，故此就一个人悄悄地问了家乡的穷哥们——也就是甄朱的老爹甄烈这一伙子人的建议。既然是一个村出来的穷哥们儿，当然这几位也基本都是斗大的字不认得一筐的人物。一堆文盲里头扒拉了半天，也就只有甄烈勉强上了半年多的家塾，认得几个字。于是大家伙儿就推举甄烈出来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了。甄烈憋了两天，看看地皇帝老爷愈发失去了耐心，终于灵机一动，便大着胆子随口建议将“八”字改为“霸”字。于是皇帝老爷这才龙颜大悦，大手一挥给自己改了这个霸气侧漏的名字，然后皆大欢喜，高高兴兴地登了基。
而登基之后，皇帝老爷也一直没有辜负了他这个霸气无比的名字，把他在位的这十多个年头，都十分威武雄壮地度过了。直到他在某日忽然驾了崩。虽然说起来也有六十来岁，不算英年早逝，但也教整个朝廷如同挨上了个晴天霹雳一般，瞬间变了天地。
甄朱心里虽然不停地在寻思着这些事儿，面上却是一点儿都没显出来，照旧恭敬地伏在地上，做足了臣民拜见皇帝该做的礼数。
虽然看着是这样，但周遭诸人大致的行动，她却也并没有漏下多少。这当然也是昔日那些年里，坐在高台之上、旁观宫斗不息的成果了。
由此，她便也就没错过听见旁边跪着的贵妃被人扶了起来，迈步到了前头去的动静，也没拉下那边儿几位从马上跳下来，落在空地上的声音。
然则不管周遭如何变化，到了她自己这里，皇帝老爷却是迟迟没有叫她起来的动静。虽然多少觉得有些奇怪，甄朱却是不慌不忙、仍旧跪得纹丝不动——左右前世里头别的功夫没有，这“静”的功夫，她可修炼得是十分上佳的。
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不是人精的，就算不知道内中缘由，但见了这个样子，哪里还看不出来皇帝今儿这是专门跟甄朱较上劲了。故此一时间，竟没有一个人敢再多说话，场上的气氛立刻便沉寂了下来，甚至连那些驯养的鹰都不敢再胡乱鸣叫了。
甄朱照旧跪的稳稳地，仿若不是跪着，而是坐在了地上一般自然。
良久，约莫终于有人忍不住快要出声的时候，皇帝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你是甄老犊子家的丫头？”
虽然早就知道这位老爷子的脾气，但听了这句话之后，甄朱仍然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吐了个槽：这不是废话么？要不是您老要见我，你们皇族这大一家子人这跟这儿西山围猎呢，我一个外臣之女能随便来么？这会子我被你家小老婆弄过来了，您老又搁这儿装啥无辜呢？
还有，居然当着人家女儿的面管人家老爸叫“老犊子”，果然，不愧是霸气侧漏、气势最不可挡的开国皇帝陛下啊。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她可不敢真这么回话。故此，她略缓了一口气，便正色道：“回贵人的话，臣女正是甄家之女。”
这话一说，老头子乐了：“哟，看看，这小话儿说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啊，比甄老犊子强多了……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前一世里，虽然不过是短短一两年的皇家老公公与儿媳妇模式的相处时光，但甄朱却早已经放弃了理解皇帝老爷脑电波的想法。这会子，当然是他说什么，她都照做了。就算想刷低点儿好感度，她也没胆子敢当面儿在皇帝老爷这儿蹦跶。何况，若是她没记错，这位老爷子这几年开始愈发地喜怒无常，还是不要撸虎须的好。
她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以静制动”，故此，便规规矩矩、大大方方地抬起头来，微笑着道：“臣女见过贵人。”
即便穿得略微随意了些，但因着她正值豆蔻年华，又是素有名声在外的闺秀，原本不笑还罢，此刻一笑起来，倒也还真是有些“荆钗布裙不掩国色”的意思。
旁边几个年轻侍卫的眼神儿都有些发直，庄邛自见到她的时候起便一直默默盯着她看、而庄项，此刻的表情也十分地令人玩味。
不说男人们了，便是贵妃，也用一种异常复杂的眼神看着她。是艳慕她的青春，还是另有其他的深意？实在是不得而知。
皇帝老爷子也不由得微微愣了愣，方才咧嘴笑道：“想不到甄老犊子那么个人儿，竟然养了这么一个好女儿，怪不得朕的儿子们，一个两个的，都跟朕讨你做媳妇儿呢。”
不是吧？
他说什么？
一个两个的，都……
莫非，庄邛也提出了要娶她？
所以说，那日甄老爹到底同他商议了什么啊？怎么忽然爆了这么大个新闻出来？
还有，她不是都已经被定给太子了么，这事儿早都下了圣旨，广而告之了啊。都是这样的情况了，别的皇子还能再公然地求娶么？即便这位是丰王，这也实在太超过了罢。
甄朱心中虽然好似有一千头神兽同时间咆哮而过，但因着她此刻正直面着皇帝一家子并大小二三十个侍卫、太监，为了不给甄家抹黑，她也只有默默地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藏在心里，继续面不改色地佯装着淡定，低头躬身道：“圣人谬赞，臣女惶恐。”
皇帝笑道：“怎地，你不相信？贵妃，你来说说，昨儿安北侯怎么说的来着？”
贵妃听见皇帝点名，当然只有喜笑盈盈地接话儿了：“万岁爷您又来说这个了，瞧瞧把人家朱儿小姑娘说得，小脸儿都红了呢。安北侯爷素来跟万岁爷您是不见外的，这回想来不过又是在跟咱们说笑呢。谁不知道朱儿是要许给咱们太子殿下的，侯爷的脾气即便还是同当年一样，可也定然不能动手跟您抢儿媳妇儿啊。”
甄朱听着这话，微觉窘迫之余，也不由得松了口气。原来要求娶的不是丰王爷庄邛，而是安北侯钱老伯家啊。说起来这位老伯也是跟着皇帝老和她老爹甄烈一起出来在军中闯荡的穷哥们儿。论功行赏的时候，他老人家因舍不得老家的老婆儿子们，执意不想留在京都，不想住宽敞的府邸，非要回家接着种地。因着他的态度实在太过坚决，皇帝老爷也没有法子，便由着他回乡下了。只是，封赏还是有的。毕竟是一起出来的好哥们儿嘛，又是并肩作战、生死与共过的，怎么着也要封个王侯啊。于是老爷子大手一挥，就给钱老伯封了个安北侯。除了安定北地的意思之外，还有安保家乡之意。
这位老伯便就潇洒地回家了，从此除了逢年过节有些书信来往之外，竟然再也没有见过面。当然，也就完全没有这“抢亲”一说啦。
那么，他这回忽然造访京城，而且居然挑这么个时候儿进宫去跟皇帝老爷提这个事儿，要说纯粹是凑巧，甄朱可是一点儿都不会相信的。定然是跟她老爹甄烈逃脱不了关系了。至于这事儿预谋了多久，是不是从上次她提议要跟皇家退亲的时候就搭上线儿了，就有待商榷了。
因为，就算是那个时候甄烈立刻去信给钱老伯，钱老伯接到信立刻赶来京城，满打满算，这时间也对不上。除非钱老伯未卜先知，提前半个月就来都中了。
至此，甄朱忽然觉得自自己重生以来，好似每一件事儿都透着古怪，多多少少都与上一世有些不同，但是又都带了些扑朔迷离，找不到缘由和指向，有一种颓然的无力感。
她想想这个，只觉得纷繁芜杂，完全没有什么头绪。片刻之后，她又有些释然了，左右最坏也不会比上一世更惨，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这么一想，心中倒是安定了不少，她索性便先将这些事情丢过一边，一面佯作恭谨羞怯状，一面已经悄悄转移了视线，不再盯着天颜，省的尴尬。
目光游移处，余光扫到了那两位皇子，看到他们面上各异的表情，不由得又是莞尔。太子那个人，虽然看着最是谦恭儒雅、彬彬有礼的模样，但心中最为要强，越是得不到的，就越不会放弃。想来，安北侯横插这一杠子要求娶自己做儿媳妇儿的这事儿，已经激发起了他心中的征服欲了，看起来原本无可无不可的联姻，这回也不能够轻易放弃了。夫妻十年，她已经熟悉到，看着他的笑容都能领会他的心情。特别是这种时候，他笑得越温柔，心中想的越狠毒。此刻，大约是想着以后要把安北侯一家子也端了，做成第二个勇国公府呢。
再看庄邛，虽然仍然不时朝着她投来温柔的目光，但甄朱一想到方才自己的那个猜测，也不由得暗自一哂，自作多情是病，得治。即便是丰王爷，也没有胆子敢挑战皇帝老爷子的权威的。只有安北侯钱老伯这种耿直人，才会做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儿。而且人家不但有本事全身而退，还根本对整件事无知无觉，这才是真英雄。
她在这里东想西想，那边儿皇帝老爷见说了半天，她都没有接话茬儿，倒是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他看了看贵妃，又看了看甄朱，忽然兴兴头头地说：“甄老犊子马上功夫一向漂亮，不是说虎父无犬子么，你既然都来了，不如下场子练练？贵妃也一起去。”
听到皇帝这话，甄朱不由得吃了一愣。难为他竟然说的出“虎父无犬子”这种话，抛开男女暂且不论，这意思总算是对了的。
老爹甄烈一生戎马，马术功夫自然了得。虽然说在甄朱小的时候，甄烈并没有多长的时间陪着她，但甄朱作为他最疼爱的、也是唯一的女儿，所得到的疼爱和折腾，也是一样多的。众多的疼爱和折腾的表现里，最为淋漓尽致的，便是骑马的训练了。
为了让生性惫懒，不爱运动的甄朱爱上骑马这种“真爷们”的运动，甄烈煞费苦心，又是买漂亮的马匹送她，又是亲自为她牵马护航，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到了后来，连甄朱看着，都有些不落忍了。想着不能作为全家唯一不会骑马的人给甄家抹黑，甄朱咬咬牙也就坚持了下来。没想到，一旦克服了最初的恐惧心理，骑马反而成为了她最喜欢的休闲方式之一了。虽然说，因着身为未嫁女的限制，她不过只是在后院、自家别庄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骑一下子，但是那种纵马前行，御风飘扬的感觉，也是十分舒爽的了。
上一世里，原本在入宫前，她每年都要找机会到自家别庄去个几次，好好骑一骑马来，过过瘾的。这一次重生醒来之后，因着事情多，心里乱，倒是把这事儿给搁在脑后了。此刻，皇帝一说，她倒是又有些想试试了。再说，皇帝金口玉言，她哪里又有不从命的道理？故此，她只略微一迟疑，便恭谨地垂首应道：“谢圣上赞赏，臣女惶恐，那便领命献丑了。”
贵妃早让侍女们拿了一件宝蓝的披风，亲手给她系上，笑道：“久闻勇国公骁勇无敌，想来朱儿定是得了国公的亲传的，过会子，可要让一让本宫才好。”
皇帝拍手笑道：“说好了是下场子练练，怎么能让来让去的？甄丫头你一定要杀的她屁滚尿流才好。谁赢了，朕大大地有赏赐。”
甄朱看着皇帝兴高采烈的样子，忍不住有些冷汗。陛下还真是依然恣意随性的紧啊，不过，既然已经这样了，说不了，就只有上了。
少顷，马匹已经准备好了，甄朱和贵妃辞别了众人，各自翻身上马，朝着不远处的林子冲去。
这次比试约定穿过林子，将林子外头空地上的花球抢到，再回来，先到达的胜。
贵妃一进了林子就跑得没影了，甄朱却是先细心观察了一番林子的地形，方才策马前行。
刚刚转过几丛灌木，便忽然觉得脚下一空，她暗暗叫了一声不好，已经朝着地上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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