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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犯疯


001

        顺德二十五年,隆冬。

        狂风呼啸,大雪飘飞,白茫茫一片中,驻扎于祁连山脚下的军营,如掉入棉毯上的墨汁般格外醒目。

        昏暗暗的帅帐内,突兀的传来一声丧尸般凄厉惊悚的尖叫声,划破阴沉晦暗的苍穹,骇得雪山上空盘旋的无数寒鸦,如惊弓之鸟般扑闪着翅膀嘎嘎鸣叫着四散逃离。

        军营里,井然有序的巡逻兵与身经百战的老将军,望着帅帐中那个挥剑乱砍的疯癫狂躁男子,皆惧的两股战战乱作一团,面色惨白不敢近身,只能将门给彻底堵死,七嘴八舌的议论:

        “不好了!”

        “大家快逃啊——”

        “大帅疯癫狂躁之症又犯了,马上就要冲出来挥剑砍人啦!”

        “快!快去请夫人。”稍微镇定点的副将三魂吓掉了七魄,舌根打结的颤声道:“大帅最疼的便是夫人,伤害谁也断然不会伤害夫人的,咱们谁都治不住大帅,只有夫人可以。”

        “对,夫人专治大帅的疯病。”一个穿玄铁铠甲的士兵上前,行抱拳礼道:“得令,属下这就去请夫人。”

        西厢房,地龙烧的火旺,满室静谧,三排仙鹤戏水的屏风将整间屋子衬的古色古韵,桌上搁置的貔貅铜香炉升起袅袅紫烟。

        枕躺于美人榻上的韩娇,粉袄白裙,斜斜的垂髻上插枝海棠银簪,撑着昏昏欲睡的鬓角,手中把玩一柄刺白牡丹的团扇,悠哉歉意的合眼假寐。

        猛地,屋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似有千万只厉鬼哀嚎般异常恐怖。

        “噼啪!”一声,有人撞开了门摔倒在地上,坠红缨的头盔如鸡蛋般滚落在了大厅的地板上。

        韩娇受到了惊吓,惨白着整张脸睁开了眼睛,她仔细打量着,才认出,来者不是厉鬼,而是裴炎兴身侧挑灯伺候的小兵,他匍匐在地的模样,浑身湿透不停的打寒战,那还有骁勇善战的半分模样,当真狼狈的很。

        “夫人,夫人,不好了,大帅的疯癫狂躁之症又犯病了!”小兵哆嗦着,将头盔捡起来戴在头上,口吻央求中夹杂着哭腔:“夫人,您快去看看吧,否则,很快,大帅又会杀死很多人的。”

        耳边似有千万只蝙蝠嘶吼,强烈的超声波震的韩娇头痛欲裂,虚脱无力的身子如扔进冰窖般寒的可怕,她揉了揉凸凸直跳的鬓角,又闭上了眼睛思考。

        她与他从相识到嫁娶,只见过三次。

        第一次初识,裴炎兴破釜沉舟大胜而归,普天同庆,应哥哥们一致请求,韩娇给他跳舞助兴,在将士们的觥筹交错中,她手举金樽给他敬酒,他喝了,面上即刻漂浮着两团红云,许是酒醉人,将他熏的眼睛极暖。

        六哥徐霄拍着他的背哈哈大笑着无情调侃:“我说大帅,兄弟没骗你吧,我家小妹,花容月貌,国色天香,比那壁画上的嫦娥仙女,都倾国倾城,瞧你,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

        “滚。”裴炎兴一个眼神,治住与他勾肩搭背的胖墩肉球徐霄,站起身来,对她文质彬彬的作礼:“多谢,韩姑娘。”

        第二次,便是大雪夜时,他疯癫狂躁之症复发,于军营内横冲直撞的提剑乱砍,将大哥抓去下狱密审,问他是否参与谋杀老侯爷的密谋之中。

        说是秘审,不足半日,抬出来的便是一具血肉模糊的死尸。

        为救大哥,韩娇触了逆鳞,她决心,服药引诱裴炎兴,令他放大哥一马,嫁他之前,韩娇有个青梅竹马互许终身的郎哥哥武杰风,为救大哥,她谄媚逢迎了裴炎兴,嫁给了他,郎哥哥痛不欲生,至今都没在回来见她一面。

        事后,裴炎兴貌似在躲避她,每晚都歇在帅帐,她偶尔熬汤煎药着探望,也就没什么交集,甚至都谈不上熟悉。

        可能,潜意识的深处,裴炎兴还是有那么一星半点喜欢她的,所以,每次他犯疯,她入怀引诱一番,都能将他妥妥的治住。

        恰巧相反,韩娇是个克己守礼温良贤淑的大家闺秀,跳个水袖舞都怕露腰,引诱这种事,她做的笨拙丑态,军妓的风情万种,她使不来,嫁他一年多,只学到坐于他的大腿上,双臂环抱着他的脖颈。

        这就不得不说,与他的第三次,那日,她去送新煲的雪莲燕窝粥,刚巧碰见,裴炎兴又犯病了。

        韩娇骇的手抖,乖顺如猫儿,轻手轻脚的走过去,跪坐于刺白牡丹的藏蓝色蒲团上,宽衣解带,将盈盈一握的细腰展露无疑,帮他褪去黑靴,用身躯包裹着他千疮百孔的后背。

        她的掌心揉搓着他的脚取暖,温柔生硬的伺候了他整晚,折腾的韩娇甚是难熬的不行,晨早,是被他裹着被褥抱着回屋的。

        韩娇继续闭目凝神,寒风裹挟着棉絮大雪落在了她的身上,遍体生寒。

        嫁给一个有疯癫狂躁之症的侯爷,还是赫赫有名的人屠,镇国将军,大梁定海神针,北周克星,这些,是世人对裴炎兴的赞美,成功的超越了他有疯病的事实。

        仿佛,他的肩膀,什么担子都挑的起来,比天神下凡还凶猛无敌。

        而她,专克他的疯。

        “夫人!”

        “夫人!”

        “您、您快去看看吧!大帅他开始撞门砸东西了!”

        这次来请的不是小兵,是一名跟随裴炎兴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的老部下,他鸡皮鹤发老当益壮,一身玄铁铠甲加身,威风凛凛的单膝下跪,口吻急切慌张:“夫人?您、这是…睡着了?”

        “哦,没有,在想事情。”韩娇努力笑的云淡风轻,失魂落魄的从榻上站起来,朝着屋外走去。

        梨落是伺候她起居饮食的大丫鬟,着身紫袄裙,从衣架上取下白毛红绸斗篷,披在韩娇的身上,心里着实害怕,欲言又止的问:“夫人,大帅会杀了您吗?”

        “大概,是不会的。”韩娇蹙眉扶额,头痛欲裂,她摆了摆手吩咐:“去取药吧。”

        “是,夫人。”梨落快步跑入耳房,捧着白玉托盘,玉盘上放置的那碗墨汁般的催情药,令韩娇胃里止不住的翻江倒海,她终于还是朝着帅帐的方向而去。

        黑漆漆的夜色如魔鬼的獠牙般阴沉晦暗的可怕,寒风呼啸,柳絮飘雪钝刀似的割着韩娇的脸,她与梨落小跑着朝帅帐而去,周身出了层细细的热汗。

        所过之处,一排排巡逻站岗的士兵皆目露惊悚,余光撇着帅帐的方向,手举寒光四溢的弯刀步步后退,生怕下一秒,就被冲出帅帐的大帅乱剑砍死身首异处。

        “夫人。”

        “夫人…”

        “夫、夫人!”

        “夫人来了!是夫人来了——”

        韩娇被一帮面带希望的老将军包裹着,她露出生硬不适的微笑,双手叠合置于腹部,矮身行礼,温婉贤淑的向他们问安:“阿娇儿,见过诸位将军。”

        “夫人,千盼万盼,您可总算是来了,您看这…”

        韩娇顺眼望去,五十个力大如牛肥硕似山的壮汉将军,叠罗汉似的把门堵的死死的,这里面,有她的三哥徐霄。

        徐霄使劲全力压门,憋涨的满脸红如朱砂,被帅帐内凶神恶煞的踹门声,踢出去三丈之外,摔得口鼻流血,浑身抽搐着挣扎,昏死过去。

        闭眼睛时,瞧见了韩娇,徐霄吃力昂起脖来告诫小妹:“阿娇儿,别、别进去,大帅比去年,疯的更加厉害了,我、我都压不住门。”说罢,他一歪头,躺着晕过去了。

        梨落的双腿在发颤,手中端着的白玉盘抖如康晒,她结巴着哆嗦道:“夫、夫人,我们、还进去吗?”

        “阿娇儿。”大哥薛耀墨袍黑氅气势汹汹而来,魁梧高大的健硕身躯挡于韩娇面前,轻握她的臂往身侧拽了拽:“别进去,危险。”

        “没关系,大哥。”韩娇拍了拍薛耀的手,不急不缓的温柔道:“侯爷他,待我极好,安心,不会有事的。”说罢,她从梨落手中接过白玉盘,撩起帘子,矮身蹑手蹑脚的踏入帅帐。

        “侯…”入目皆是渣滓四溅的青花瓷瓶碎片,一个竹简砸来,韩娇眼疾手快,侧身躲开,颤抖的手再也端不住彩釉托盘,极力克制拔腿便跑的冲动,大着胆子又唤了声:“侯爷。”

        她婉转动听如百灵鸟般清脆的声音,令裴炎兴心绪安宁了不少,他顿了顿,颤唇道:“出去。”

        裴炎兴披散着绸缎似的及腰墨发,蓝袍广袖衬得他整张俊俏的脸如发狂的饿狼般,极力压制着情绪,却还是按捺不住想要掐死她的冲动。

        眼下,他情绪失控,是个疯子,毫无理智可言,不能与素日那般讲道理安慰,只能引诱,挑起他心里的软肋,她得格外当心,顾虑着别踩到雷区。

        韩娇绕过满地狼藉与四散滚烫冒烟的炭火盆,对上他赤红的眼眶与雄狮似的暴怒脸庞,惧得七窍生烟,还是大着胆子喊:“侯爷,这是怎么了?旧疾复发,难受得紧吗?”

        听得她关切深情的呼唤,裴炎兴闭了闭眼睛,克制着心里的恶魔,跌坐回帅椅,拧眉扶额,轻微摆手着赶她,很怕会失手将她杀死,嘶哑着嗓子道:“出去。”

        韩娇上前半步,附身轻擦着他的额角:“侯爷,你很痛苦?我来帮帮你…”

        她将催情药一饮而尽,乖巧顺从的坐在了他的怀中,藕节般的双臂环抱着他的脖颈,与他抵额而欢:“侯爷。”

        韩娇哆嗦着手去解他黑蟒纹理的玄色腰带,却被反扣着手腕推出去很远,伴随着他的厉声呵斥:“我让你,出去。”

        她摔倒在地,“啊…”着凄厉惨叫一声,匆忙慌张着抬手,掌心还是按在烧的赤红冒蓝色火焰的碳灰上,凝霜般白嫩的手掌,似熨铁烫过的红。

        裴炎兴不禁抬眸,对上双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水汪汪杏眼,心尖既疼又颤,理智一点点的战胜心里的恶魔,试探的向她伸手:“过来,让我瞧瞧。”

        她起身徐步走进,被他拉着手又坐到了大腿上,望着他笔挺俊秀的轮廓,又摸上了他的腰带,衣衫渐松,他未曾拒绝,韩娇闭着眼睛,任由他环抱着腰枝,将她抱上床榻。

        帅帐外,薛耀与沈智舟听得里头的瓷碗摔于地上清脆悦耳的哗啦声,心底一沉,犀利深邃的四目相对。

        担忧小妹出事,薛耀阔步上前,腰侧按柄寒光四溢削铁如泥的剑柄,正要闯入帅帐,被急得猛烈摇扇的沈智舟拉住手臂,压低声音告诫:“大哥,你这是…干嘛去?”

        “干嘛去?”薛耀嗤鼻冷哼,甩开沈智舟拽他臂弯的手,一双鹰眸凶恶得令人胆寒,他口吻不善,闷哼按刀:“阿娇儿受欺负了你没听到?”他拔高音调,故意令帐内的裴炎兴听,“自是砍了大帅脑袋,将小妹给抢回来。”

        “嚯!你派头可真大。”沈智舟拿羽毛扇急忙堵住薛耀的口,紧拉慢扯的拽着他的袖子找了个没人的地儿说话,他拍着大腿声泪俱下的哭诉:“大哥!阿娇儿还不都是为了让你活命,讨能卖乖的侍奉那疯子?你若在此刻横刀进去搅局捣乱,别说是你,咱六个兄弟,都得去死。”

        这不明摆着添乱吗?”沈智舟苦口婆心,顺薛耀的背安慰:“二弟知晓大哥,疼惜阿娇儿,可一女不事二夫,她而今,是大帅的人,与阿武,再无可能。”

        想起四弟弟武杰风,阿娇儿嫁给大帅,是阿武释怀不了的心结,为此,阿武封闭内心,远游江湖,至今都没在回来过。

        兄弟二人齐齐望月抒怀,良久,薛耀不耐撩袍甩袖离去,撂下一句:“阿武回来,我这个当大哥的,该如何去说?何言以对?”

        “大哥…”沈智舟败兴而归,想着,阿武还不知道会不会再回来,他于狂风暴雪中踱步,趴着帅帐偷听片刻,里头传来小妹低低粗喘与委屈巴巴的闷哼。

        阿武与阿娇儿青梅竹马,自小,阿武便将阿娇儿当童养媳疼,好不容易媳妇大了,却被大帅捷足先登,好不窝火至极。

        帅帐内。

        冰火两重天,相拥而眠,又颠鸾倒凤直至深夜,方才歇下。

        韩娇枕靠于他结实牢靠的胸腔之上,莫名的难挨,周身四肢皆痛到失去知觉,听得他跳的极快的心脏,与逐渐平稳的气息,暗道:“侯爷的疯病就快过去了,等他睡的安稳,她方敢安然入眠。”

        寒夜渐微凉,外头传来巡逻兵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打破这静谧的安详,这一遭,总算是捱过去了,想起阿武,她不禁潸然泪下。

        韩娇忐忑难安的合眼入眠,正值睡梦昏沉之际,忽觉自己的双腕被一双强劲有力的大手禁锢着。

        “侯爷。”她慌张着醒来,对上他深邃幽暗如黑琉璃般捉摸不透的眸光,急忙将泪水吞咽了回去。

        瞧她惨白着脸极力隐忍伤痛的模样,他清冷的瞳孔紧缩,疼惜深情稍纵即逝,摸了摸她的脸,沙哑着嗓子低沉道:“娇娇儿,你很疼?”

        “弄疼你了…”小心翼翼又极力克制,还是将她给痛哭了,裴炎兴抓她皓腕的手重了几分,颤声道:“我、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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