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柳林坡（三）
美寇按在桌案上，上半身前倾，凑到乌秀面前，笑得像一朵娇艳的春花。暧昧地对着他吹了口气：“真的不可以么？”
乌秀随手从头顶垂落的柳条上折了一枝，打在她的额头上。明明是轻轻的力道，美寇却身形不稳，仿佛有什么力量按着她的肩膀规矩坐下。
接着她就看到自己身上被柳枝缚住，双臂一挣，竟挣不开，错了视线去看乌秀，他手上已经空了。
果然是他做的。
美寇有些羞恼：“你这是做什么？快给我解开！”
乌秀叩了叩棋盘：“不做什么，只是想与你安心下棋而已。”
他特意强调了安心二字。
美寇想了想，露出笑脸：“好好好，下棋便下棋。只是你这样绑着我，我哪里有手拈棋子？快放开我吧？”
话音未落，桌案旁边忽然出现一只大尾巴的松鼠，露着两只门牙和鼓鼓的腮帮子，无辜地睁着大眼，与美寇对视。
乌秀道：“你口述，它帮你落子。”
它指的自然就是松鼠。
美寇：“”
她低头一看，棋盘上密密麻麻地摆着棋子，黑白两色，形状古怪。她从没学过下棋，当然什么都看不懂。于是她破罐子破摔道：“不会，不下。”
乌秀手指一松，丢下手中黑子：“真的不会？”
美寇抬着下巴：“真的不会。”
“好。”
乌秀站了起来，身上缚住她的柳枝忽然脱落，美寇惊喜地动了动手，却发现自己手没了。
松鼠被吓得咕咕一叫，身子后仰，美寇在它惊恐的眼珠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新模样——一只白色的狐狸。
乌秀把她变成了白狐狸！
美寇惊叫一声，出口却是狐狸的鸣叫声，她顿时更惊恐了，狐鸣一声接着一声。
“嗷嗷！”这么奇怪的声音竟然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乌秀提步下楼，一只白狐狸在身后追逐，他的步子不疾不徐，眨眼却走了很远。楼梯太高，白狐狸腿太短，身量又小，不敢贸然下楼。
眼看着乌秀走远，急得“嗷嗷”叫了两声。扭头就去威胁刚认识的松鼠，人言她说不出，兽语总能互通的吧。
松鼠听懂了，站在高高的楼梯上，轻巧地跃上栏杆，给她做了个示范，回头静静地等着她。
美寇不甘示弱，也蹦了上去，两只毛绒绒的长尾巴一前一后在栏杆上跳跃。松鼠跳得很快，可是美寇毕竟是第一次，很快力气不支，重心不稳，骨碌碌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丢脸。
丢脸啊。
美寇自暴自弃地把自己团成了一团，放弃挣扎。
她从高处垂落，下面是茵茵绿草。本以为要摔在草地上，不想却落入了一个充满淡淡熏香的怀抱。这个气味很熟悉，白狐狸抖了抖毛茸茸的耳朵，抬头向上，果然看到了乌秀那双含着些微笑意的眼睛。
她就知道，他不会不管她的。
这是令人信任的安全感。
乌秀的眼睛一弯，美寇忽觉不好，身体在往下坠——他竟趁自己放松的时候松手丢了下她！
白狐狸摔在了柔软的青草地上。
乌秀看也不看她，继续提步往前。
白狐狸“嗷嗷”叫着追在了他的身后，却每次都咬不到他的衣角。草丛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白狐狸往后一看，她的好朋友小松鼠又追上来了。
他们三个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美寇深深地认为，乌秀是在用这种办法惩罚她。
穿过阳光斑驳的树荫，跃过树枝横生的草地，来到一处山谷。
一路上有啁啾鸟叫，有潺潺流水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树顶的咚咚声。不知是什么动物在造窝，白狐狸缩了缩脑袋，追了几步，才觉安全，警惕地环视四周。突然，头顶的树叶一动，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白狐狸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却是一个松果子，正好砸在脚下。循着动静望去，她看到了树上若隐若现的身影——一群松鼠。
她以为这是找小松鼠来玩的，没想到等她转身，又有几个松果子砸了下来。这次不是砸在她脚边，而是砸在她头上了。
白狐狸支起耳朵，龇牙对着树枝高处“呜呜”了两声。
这种声音，代表她受到了威胁。
她的松鼠朋友对她“咕咕”几句，像是在解释什么，美寇完全听不懂，只传达了自己的意思：别来招惹我。
小松鼠点点头，飞速跃上了树干，几下就消失在枝叶间。
乌秀一定知道后面的动静，可他却无动于衷，丝毫不打算管一管。
泉水像小瀑布一样，高高地流下来。头顶是错乱的绿意，山谷里十分静谧，却又生机勃勃。
美寇一眼就认出，这是上次幻境里去过的地方。
乌秀踩在石头上，稳稳地到了小溪的对岸，依旧在上次的地方坐下。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只竹竿，人躺在大石头上，闭眼假寐，又是一副散漫的钓鱼模样。
美寇看了看自己的小短腿，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往前蹦，中途还一脚踹进了水里，白毛湿了大半。好容易来到对岸乌秀的身边，她看着他悠闲的模样，一阵气闷，将身上的水珠全抖在他的袖子上。
小松鼠蹦蹦跳跳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堆松果子，稳稳地过河，一个也没撒，全部堆在美寇面前，讨好之意显而易见。
美寇嗅了嗅，没什么兴趣。
冷不防乌秀开口道：“她不吃素，她吃肉食，最好是活物。你不如把方才那几个扔松果的小东西呈上来给她吃。不用太多，两只就够了。”
美寇：“？？？”
小松鼠：“！！！”
开了灵智的东西怎么能吃！
小松鼠已经吓跑了。
美寇：“嗷嗷嗷嗷——”
乌秀：“闭嘴。”他将鱼竿一提，一只银白的小鱼落在鹅卵石上，木木地望着天空，一点挣扎的意思都没有。
“不吃松鼠，那就吃这个。”乌秀用竹竿点了点地。
白狐狸撇过头，意思很明显。
不吃！
“啧，麻烦。”乌秀这么说了一句，盖住了白狐狸的眼睛。美寇眼前一片黑暗，片刻后觉得嘴边递过来什么软软的东西，带着一丝血腥气。
“张嘴。”
她不想吃的，可是乌秀强硬地捏住了她的下颚，迫使她不得不张嘴。不仅如此，他还将鱼肉放进了自己口中，美寇感受到口中有两根手指在动，差点控制不住吐出来。
这时，乌秀不容置疑地捂住了她的嘴唇，淡淡道：“忍一会儿。”
美寇眼角涌上了泪花，却仓皇地发现，嘴边黏黏腻腻，一股鱼腥味和血腥味混杂，但是并不恶心，甚至还觉得香味四溢，唇齿生津，想再多吃几口。
这是她头一回吃生肉。
乌秀松开了她的眼睛，美寇愣愣地看着脚边那堆松果，已经被她踢翻了。
她意识到一个问题，如乌秀所说，她正在向妖化的路上走，身为狐狸的体征越来越明显了。
她慢慢地，不再是一个人。
自那以后，美寇竟不排斥学习琴棋书画了。
同时，她也不排斥吃生肉，身体里的感觉告诉她，她喜欢吃生肉，尤其是新鲜的，血淋淋的生肉。
饱腹即止，绝不多吃。
即使如此，清华庄内大大小小的动物见了她就跑，尤其是野兔子和河底曾经欺负过她的鲤鱼。除非是乌秀现身，否则它们绝不在她眼前出现。
每一次出现，就代表它们的同类要被活生生地杀掉吃掉。
她不知道乌秀是不是故意的，但是这一招的确有用。她那颗因为大仇得报而躁动不安的心，不到几天就恢复得和以前一样平静了。
美寇认真地学着琴棋书画，像是一个普通的长安贵女那样。当初她说自己活着就好，可是只有当变化来临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并非是不在意的。
她期待乌秀能安抚她内心的兵荒马乱，可是他却比自己更冷静和不以为意。
她不肯沾染血腥，他就把曾经和她说过话的动物们杀掉，撕碎，亲手喂到她的嘴边。
将她变得一身血腥气。
早上起来的时候，为她穿衣的三色鸟儿整个身子都在抖。
美寇不耐烦地推开了她，三色鸟立即跪在了地上。美寇不理她，径自穿衣，揽镜梳妆，对着镜中完美的自己扯出一个微笑，满意地出门。
乌秀照旧在高高的云章台上等着她，桌子上放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是一只活的灰兔子，三瓣嘴一抽一抽，看得出来很害怕，但是迫于乌秀却不敢逃跑。
他正在抚琴，头也不抬：“你的早饭，吃吧。”
美寇提起了兔子的耳朵，露出尖尖的獠牙，正要下嘴，忽然放下。她对着乌秀道：“你能不能转过去？”
乌秀按住琴弦，嘴角含笑看着她：“都是走兽，天性使然，何必遮遮掩掩？”
他是白鹿，吃草吃花，美寇曾起了个大早偷袭，有幸见到过他进食的画面，在花丛中凑近轻嗅，红唇衔着花瓣，将花上的蝴蝶惊走，花瓣一朵一朵塞进嘴里，风雅无比。哪像自己，一嘴沾着血腥的毛？
她曾偷偷揪了窗边的鲜花塞嘴里，一嘴苦涩，难吃至极。遂放弃了换个口味的念头。
美寇坚定不让步：“你转过去。”
乌秀笑着闭上了眼睛。
她张了张嘴，仍不放心，提着兔子耳朵下楼梯，走了一段，躲在台阶上将兔子咬死。捂着眼睛，边吃边吐毛。
吃了一会儿，她突然觉得不对，猛地放下遮挡眼睛的手，看到乌秀笑吟吟地坐在她身边。
美寇：“”
连忙丢开兔子去捂乌秀的眼睛，伸手到一半才发现自己双手鲜血。于是半路退回来盖住了自己的脑袋，闷闷道：“不许看我！”
乌秀拍了拍她的脑袋：“你怎么变得胆小了？”
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狐狸胆小，所以她也跟着胆子变小了。
美寇的早饭被埋进了土里，说什么也不肯再吃。
学习的成果到了验收的时候，乌秀与她合奏一曲，对弈一局，看了她写的字画，难得称赞一句：“不错。”
他对着她画的白鹿吃花，脸色分毫未变。美寇不禁怀疑，那天偷看的早上，他其实早就注意到她了。
乌秀平淡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和善地道：“你做得很好。”
美寇也忍不住低头笑了。
她还以为做长安贵女有多难，也不过如此嘛。
他接着嘱咐：“人间有集会，你今晚愿不愿意与我一道出去？”
愿意，当然愿意！
美寇那颗雀跃的心又回来了，她想变成狐狸在草地上打个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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