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余有声的亲友熟人里没有叫黄国纪的, 朱昀曦不得已将投毒案密奏庆德帝,强调自己已查出投毒者,东宫其他侍从都是无辜且忠诚的。
庆德帝本拟大肆搜捕黄国纪, 又顾虑打草惊蛇使得此人也被灭口, 案件将失去方向,便按下投毒一事,授命东厂接手余有声家的灭门案, 在全国秘密搜捕黄国纪。
萧其臻在与柳竹秋会面的当晚将许应元接到县衙安置, 两天后领着他去永定河边找到当日的埋尸地,起出那具女尸。
尸体已腐烂,面目无法辨认,身上衣饰还完好。仵作检验,发现尸表无明显伤痕, 应是溺水而亡,右手握拳, 指缝里藏着一小片脏褐色的布条。
萧其臻看了那布条, 认出是僧人常穿的坏色衣1,推断女子并非正常死亡, 死因定与和尚有关。
近几个月宛平县境内并无来报妇女失踪的,这女子的身份还有待追查。他命人剥下女尸的衣物饰品, 存档为证,掏钱为其购买了寿衣棺材,裝殓后送到附近的义庄寄放。
有了证据就该提审那毛国沛了。
萧其臻次日命人传他到堂,毛国沛不知自己身犯何事,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到了公堂还准备跟县太爷套近乎。
萧其臻不理会, 直接问:“你认识文安县的许应元吗?”
柳竹秋所料不错, 毛国沛已受到蔡进宝威胁,听到许应元的名字脸色陡变,忙不迭摇头:“不认识。”
“当真不认识?”
“晚生家住永清,距离文安上百里远,虽说是有几个亲朋在那边,但从没有叫这个名的。”
他狡辩未完,萧其臻遽然拍响惊堂木,指面厉喝:“大胆毛国沛!你伙同他人杀害良民,如今人证物证俱齐,还不从实招来!”
毛国沛失惊,喊冤声里半是迷惑。
萧其臻说:“今年六月初三你带着随从在永定河边杀死一人,事后将尸体埋在南岸的树林里,本官已带人挖出尸体,还在那坑洞里找到一把写有你名字的扇子,你还有何话可说!”
毛国沛和许应元要好时曾赠送他一把亲笔题写的折扇,他不知这是萧其臻设的计,以为许应元当时疏忽大意将扇子遗失在了尸体旁,惊呼:“大人明鉴,那女人真不是我杀的啊!”
萧其臻冷笑:“本官还未说死者是男是女,你怎就知道是女子?还敢说人不是你杀的!”
毛国沛吓得跪地哭丧,原原本本供诉发现女尸的经过,指天发誓自己没杀人。
萧其臻放缓语调,诱导:“你说你没杀人,那谁能为你作证?”
“那天跟晚生出游的小厮都亲眼看见了,他们都可作证!”
“哼,他们是你的奴仆,自然听命于你,岂可当做证人!你再不招供,本官就去申报学政大人,先革除你的功名,再大刑伺候!”
说罢命人搬上刑具展示。
娇生惯养的少爷如何经得起吓唬,目睹那一件件饱吸人血的夹棍、拶指、皮鞭、竹签,毛国沛心胆俱裂,再顾不得别的,高声叫唤:“还有一人可为晚生作证!”
“谁?”
“许应元!那天他也在场!”
“你刚刚不是说不认识他?”
“晚生受人胁迫,不敢吐露关于他的消息,求大人恕罪!”
萧其臻传许应元上堂,让毛国沛辨认。毛国沛见他半张脸被烧得面目全非,眼睛也瞎了一只。听声辨语又确是许应元,心惊道:“许兄,你怎的变成这副模样了?”
许应元哭告:“小人遭歹徒陷害,家破人亡,自己也惨受荼毒,好容易逃出性命找到萧大人替我伸冤,还求毛相公为我作证!”
毛国沛已知晓许应元岳父家的冤案,但不知道蔡进宝也对许应元下了毒手,目睹惨状,恻隐之心萌动,与之相对垂泪。
“不想许兄遭遇如此凄惨,我若再装聋作哑还有天理吗?”
萧其臻见他良心发现,命他细述与许应元的交往经历,以及许应元离家期间在毛家暂住的情形,命书吏一一记录再由证人签字画押。
取得毛国沛的证词后,萧其臻将许应元的冤案写成卷宗呈报北直隶按察使。
臬台2闻报,亲自审问了相关人等,确定情况属实,又将此案上报巡抚。
巡抚按例复审,这次传唤了许应元的亲戚邻居前来指认,抚台3亲自出面,那些人不敢回避撒谎,都证实了许应元的身份。巡抚整理好案卷资料再报给刑部。
北直隶省的官僚系统与中央朝廷比邻,流程走得快,不出十日刑部发文逮捕蔡进宝入京,派官员审理这起冤狱。
一切进展顺利,到了审案那天,嫌犯证人都被带上公堂,主审官先依律验明正身,原告却在众目睽睽下翻供,否认自己是许应元。
案件经过层层审理才来到刑部,各级地方官都曾审问过许应元,得到的供词始终如一,他在这最后关头反复,登时让在场官员乱了阵脚。
主审官反应迅速,立刻下令押后再审,将许应元带到牢里问话。他终不肯承认身份,一直哀毁逾恒地痛哭着,只求速死。
柳竹秋收到萧其臻送来的消息,赶去县衙与之面议,而萧其臻已弄清许应元翻供的原因。
“听说许应元的家人前几天曾去探监,定是和他说了什么。”
谈话内容猜也猜得到。
许应元的父亲诬告弓裁缝一家,害死四条人命,若诬告罪成立按律将被判处凌迟。他可以不管父子亲情把儿子交给蔡进宝宰割,现在却拿父子纲常逼迫许应元。
许应元已害岳父全家丧命,不愿再背负杀父罪名,情愿忍冤待死。
道德是良善者的镣铐,奸恶者的利器,这恐怕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大的讽刺。
假使许应元致死不肯坦白,不止蔡进宝将逍遥法外,参与审理此案的各级官员都将担上失察之罪,最后所有黑锅都会扣到萧其臻头上。
他本人不在乎头上的乌纱帽,但不见恶人伏法,真如骨鲠在喉。
柳竹秋凝神须臾,眸子里闪出光亮,说:“我有办法让许应元说实话,但不知大人能否说动主审官予以配合。”
萧其臻听她介绍步骤,一扫严峻神色,笃定道:“主审官钱郎中是先父的门生,与我私交颇好,找他商量必会应允。”
事不宜迟,二人马上分头行动。
这天晚上京城飞雪初降,万物在寒气中沉寂,身在安乐窝里的人愈能体会家的温暖,离乱之人所品尝的惨淡绝望也随着冰雪堆积滋长。
许应元龟缩在湿冷的囚室里,身心早已麻木,但愿自己雪花般卑微的生命能随着明早的第一缕阳光消融。
他已承受了人世最惨痛的伤害,来世苦难再深想来也深不过今生,唯一纠结的是轮回前能否再见妻子一面,交付那些来不及传达的爱恋愧悔。
风催命鬼差似的不停嚎叫,囚室的门忽然咿呀开了,一股更阴森的冷气灌进来,让他冻得失去知觉的身体尝到崭新的刺痛。
然而痛感很快被恐惧摧毁。
一道白影乘风而来,是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那诡异的步姿、瘆人的妆扮都在一板一眼演绎“鬼魂”。
许应元怕到窒息,等那女鬼逼至近处,展现浮在白衣上的斑驳血痕时,他如同待宰的公鸡,发出撕裂声带的惨叫。
“我、我很快就是你的同伴了,你别来害我啊!”
他抱着头拖着枷拼命往墙角里钻,女鬼得寸进尺走到他跟前,用幽怨地哭腔讲话:“许郞,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琼枝呀。”
听到妻子的闺名,许应元蓦地停止颤抖,迟疑地回头隙开眼缝偷瞄。
明亮的雪光打在女鬼凄艳的泪颜上,熟悉的面庞真是日思夜想的那一张。
许应元惧意顿消,代之以无尽悲喜,激动地转身抓住她冰块般的手。
“琼枝,真是你!”
女鬼哭道:“郎君好狠的心,我爹妈表兄皆因你而死,每日在下面忍受煎熬。如今眼看雪冤有望,你却从中作梗,是存心叫我们死不瞑目吗?”
许应元被戳中痛处,垂头号泣:“娘子,非是为夫心狠,这案子若判了,我爹定要被拉去受剐,到时我就是杀父的逆子,教我于心何忍?”
女鬼恨意喧腾:“你只对他不忍心,难道不知他害我们蒙冤受屈,在牢里吃了多少酷刑?那蔡进宝打死我爹妈表兄,叫人把我吊起来放飞鸢,使我浑身筋骨寸寸折断,活活疼死,那滋味比凌迟又好得了多少?你就不曾对我有过愧疚?”
许应元正欲辩解,女鬼摔手退后,指着他狠啐:“实话告诉你吧,今天是我家里人叫我来的,你若不肯对官府说实话,昭雪我们的冤情。到了泉下,我们定要拉你去阎罗殿分辩,再生追你父和蔡进宝的魂魄,一起去地狱受那万劫不复之苦!”
说罢扭头疾走,眨眼消失在门外。
许应元戴着囚枷不能追赶,呼喊着倒在地上,似上岸的鱼徒劳扑腾,涕泪淌之不绝。
这时室内突然灯火通明,涌进来十几个人,将囚室塞得满满当当的,除钱郎中、陪审官和书吏差役外还有一位中年道士。
钱郎中命差役拉起许应元,严声宣告:“许应元,弓家四口的冤魂昨日托梦向本官哭诉冤情,本官特意请来这位法术高深的白石真人做法,招弓琼枝的鬼魂来与你相见。刚才你们夫妻的对话我们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你还不肯承认自己就是许应元吗?”
许应元见到爱妻冤魂,受其唾骂,彻底在天人交战中失败,哭着连声说:“小人愿招,只求大人替小人的妻子及家人伸冤。”
室外雪花不受俗世疾苦干扰,依旧自在轻扬,一辆马车晃悠悠穿行于街道间。驾车的是瑞福,车厢里坐着男装打扮的柳竹秋,身旁则是方才在囚室里出现的女鬼。
“小姐,那许应元不会再翻供了吧?”
“他刚才的惨像你都亲眼瞧见了,你说他还会再走回头路吗?”
“不知道,我只看出他对那弓娘子的感情当真很深厚,老实说,起初我心里真没底,以为那天他只是嘴上说思念老婆。”
“我也是,直到现在才有十足的把握。”
女鬼脱掉血衣挽起发髻,变回俏丫鬟春梨。
许应元初次拜见温霄寒时曾说她的容貌酷似弓娘子,柳竹秋便利用这点命春梨假扮弓琼枝,以情动之。再让审案官员在外间旁听,取得证据迫使许应元吐露实言。
春梨问:“小姐为何这么有把握?”
柳竹秋笑道:“你不是读过《元曲汇编》吗?元好问有句词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许应元这么爱他老婆,怎舍得再让她失望怨恨?”
春梨编着小发辫,似懂非懂,忽然歪起头跟她逗趣:“情这东西这般厉害,往后小姐可得提防着。”
柳竹秋失笑:“情哪是轻易能得的,须得聚齐天时地利人和方能生成,跟玄学一样,幽摛万类,不见形者,真遇上了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那我想想,能让小姐生死相许的人,定然有潘安之美貌,子都4之体格,曾子5的忠孝,希文6的操守,文如子健,武似岳飞。”
柳竹秋被丫鬟认真数手指的模样逗得前仰后合,轻戳她的脑袋:“你这傻丫头,这样的话也只好在梦里想想罢了。”
她看着春梨为扮鬼,埋在雪堆里冻肿的小手有些心疼,抓过来轻轻揉搓。
雪落得更急更密了。春梨为扮鬼,埋在雪堆里冻肿的小手有些心疼,抓过来轻轻揉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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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得更急更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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