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凡人
白芙蓉还保持着跪着的姿势呢,左手拿着签子、右手抱着签筒,回头一看,一个身着四品武官官服、腰带束出劲瘦腰身的年轻英俊男子,步伐飒沓流星、眉目桀骜贵气,一手抱剑,大步踏了进来。
面容五官在上午从他背后门外射入的日光中,明亮俊锐得耀人眼目。
是宗明煜,只因为他暂时还不是公府的世子,没有爵位或准爵位,但身上却有官位,亲眷或世交之家一般会称他宗二公子或宗二少爷,外面的人则通常是直接叫他宗大人或宗将军的。
今天是大部队回府的日子,想来他大概是来接老妈和老婆的吧。
宗明煜刚才是听见了白芙蓉和少年沙弥的对话的,此刻就居高临下,带着一种教训不懂事的家眷下人的语气,对着白芙蓉不疾不徐地训了一句:“胡闹。”
今天本姑娘心情好,白芙蓉也就懒得驳他,喜孜孜地放下签筒,拿着签子站了起来。
佛像旁边的门后却绕出一个身着素衣的男子来,他戴着一张冰雪雕成一般的雪色面具,几乎盖住了整张脸,只露出格外深邃的眼,眼睫轻抬,淡淡地对宗明煜望过去,声音清润微凉,恍如玉石相击:“宗大人不必如此较真,不过一支签而已,安能真定人命运缘法?若求一次不能令自己心安,那求两次三次又有何不可。”
莫游?
没想到离开前还能再见到他,白芙蓉眼睛一亮,正要打招呼,想起宗明煜这小子在,又生生憋了回去,做低眉顺眼乖巧状。
没想到宗明煜居然对莫游行了个抱拳礼,“莫神医。”
自己在对妾室说话,却平白被别的男子冒出来做了个好人,好似显得自己多么苛刻一般,宗明煜心中有些不爽快,只是面上没有表露出来,至多看着不怎么热情而已。
而莫游只是微微侧身相让,但是整体还是眼波不动地坦然受之,对宗明煜这位国公府二公子和四品朝廷命官,不拜不礼,只是微微颔首:“二公子。”
宗明煜又向莫游身后人一礼:“圆净住持。”
“宗二公子。”莫游身后跟出一位身着袈裟、手持佛仗,虽然须发皆白、慈眉善目,但面色红润有光的老和尚。
圆净住持也跟着笑道:“阿弥陀佛,莫小友言之有理,求签问佛之事本就由心而发,佛祖眼观众生、知晓世事,不会与我等芸芸之众计较,我们也自不必太过拘泥。”
少年沙弥就点头称是,收敛起与白芙蓉相对时生动鲜活的表情,恭顺地退到原位规规矩矩站好了。
白芙蓉偷偷望了莫游一眼,没想到他在国公府看着相当有排面的样子,而且还从佛殿后面主持的禅室之中出来,和在京中名望斐然的檀若寺住持,好像也是平辈论交。
檀若寺明面上不如皇家寺庙皇觉寺,但是皇觉寺成也皇家寺庙败也皇家寺庙,虽然与皇室相关联,地位更超然尊崇,但是也囿于此,很多时候只能遵守皇家的规矩,主要只为皇家服务,在京城其他达官贵人的圈子,和普通百姓的眼中,还是檀若寺更加佛法高深又普度众生。
比如檀若寺每月都有几日固定的日子,谢绝接待达官贵人,广接普通平民香客祈福进香,在百姓中声名甚隆,更胜皇家寺庙皇觉寺。
莫游也回望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白芙蓉的错觉,感觉他眼中看过来的时候,微微带着一泓暖意。
白芙蓉心中也微微一暖,可惜因为宗明煜在,白芙蓉既感觉不是太自在,不可能和莫游显露出熟识的样子,也不想在他这个男主子面前显得过于不规矩,只能低头装鹌鹑。
等宗明煜和莫游还有主持都客气交代几句,拜托他们多照顾兄长、有情况第一时间联系他云云,就叫明明看着自己这个男主人都要走了,居然还愣愣站在那里不动白芙蓉:“走吧。”
他浓眉微拧、眼神不善,语气里带着一种“你怎么这么不会看眼色,本少爷都走了你还跟个木头一样拄着”的不耐烦。
白芙蓉趁他往前走了,自己还落在后面,悄悄跟莫游挤眉弄眼地做口型:袍-子,回-头-给-你。
一边诺诺应着跟上宗明煜的脚步:“哦哦,好的,是。”
出了佛殿,宗明煜还想跟白芙蓉说两句,她已经好像恪守男女授受不亲,规矩得不行了的女德楷模样子,速速脚底抹油:“二公子,我去找春雨她们一起了。”
一个身素衣的修俊男子和一名矮了一头的白发僧袍和尚,并排站在檀若寺的九层佛塔顶层。
两人手扶阑槛,俯瞰远眺山景,远远地正好看能看到,两骑骏马打头,一行贵气规整的车马延绵缓慢地沿着山下道路渐渐离山而去。
虽然距离甚远,但是莫游目力过人,虽看不清人面目,也看得出偏后的车轿之中,一直有一女子身影不时从窗户探出头来,还有频频回望身后山林的动作。
莫游扶着阑槛的手就不觉稍稍用了些力,略微骨感的大手,指节处都有微微的泛白
是她吧?
哪怕身为妾室,也那样不肯安分的,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的,虽然看不清脸,他知道。
那就是白芙蓉。
只是不知她在频频回顾什么呢?行为能够很轻易地用理智去掌控,自由奔腾的思想马驹,却很难去约束,莫游控制不住地自己去想。
是这山水这寺庙这景色,这三两天的闲情野趣?
还是,想着能不能再次看到,他这个与她闲谈亭中,共钓青虾的闲人呢?
“你师傅呢?”幸而圆净住持的问话打断了莫游的思绪。
莫游脸上面具已卸下,露出一张冰雕雪砌的清冷面容,答道:“师傅说一身本事已经尽数传授于我,他于我恩义已尽,不愿再为世俗事务所缚,故留下书信就告别而去,说是云游四海去了。”
无为道人和圆净本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弟,自少年时就相识,都于经济仕途无意、脾性十分相投,只是个人际遇不同,多年过去,虽然都没有折身为官去,却一人出家当了和尚最后成为檀若寺的主持,一人沉迷道法、当了道士,不过虽见面不多,却一直是将对方当做知交好友。
圆净住持就低低笑了几声,“好哇,都说我是出家人,结果他反而是那个真正出世的,反我守着一座庙迎来送往的,才是身在红尘一俗人罢了。”
“住持过谦了,有住持在檀若寺,不知给多少信众带来佛音与慰藉,功德无量。”
圆净住持不应,但眉眼是笑意满盈的,对于他的说法,心里多少有些认同,圆净住持当这一寺住持,不为名利财富,所求其实也不过如此罢了,转而问对方:“宗世子,怎的回府这么久了,我方才看二公子还称你莫游,你竟居然连二公子都没见一面?”
莫游,也就是世子宗明斐低了头,又抬眼望了一眼队尾都离开檀香山山脚一段距离的国公府一行人,声音轻若云雾:“宗明斐不过将死之人罢了,身上隐秘之事又颇多,何必多作沾惹,一时沾惹上了,也该早早斩断干净,与人略远着些,于人于己都好。”
住持语速微有加快:“世子何出此言?我虽医术比你师傅差些,可也看得出你体内热毒已……”
却被宗明斐难得不算礼貌地打断了:“住持不必多言,此身之情状,我自己清楚。”
昨日在水涧边,她说自己可以想不想见外人就不见,她却寂寞束缚,想见几个外人都不容易,将出个门都不易的生活比做坐牢,他知道,她其实是抱怨内宅苦闷,困于牢笼、不得自由。
也是,在他人眼中,自己也许金尊玉贵、应有尽有。
可惜,人生在世,又有几人敢说此身由己,自由自在、畅意随心的呢?
自己看似坐拥千万人难及的富贵权位,多少人羡慕妒恨、孜孜以求这样的尊荣,而她那样向往自由畅意的性子,则以为自己是随心随意、自在逍遥。
所以,对自己羡慕又向往。
其实,那些汲汲营营于富贵利禄者不知晓,真心羡慕自己“自由”、“自在”的白芙蓉也不知晓,他看似拥有许多,事实上,拥有越多、束缚越多,可能和她比起来,自己才是更像身处牢笼的那个。
于她,是有形的规矩条框、高墙内宅。
但她却可以保有自己的纯然性灵,身虽受缚、心仍属己,在小小的角落,在高墙的夹缝里,在偶尔的放松中,寻找和拥有自己简单的快乐。
于自己,看似一切无形,不被拘束,却其实处处受限。
一举一动,都有人在背后推着自己,手脚都似乎被无形的钉子铁线牵引着,就如那民间皮影戏的皮影人一般,哪里又得行如此身所欲呢?
“好吧,你的事情,我也就不多问,观世子胸有沟壑,一切均在你所思之中便好。”看宗明斐略微沉郁的神色,圆净住持就不再多言了。
宗明斐却摇摇头,不再去看那小到已辨不出人影的车队,抬眼极目眺望阴天之下远方微黯的天幕。
优美的唇边泛起一次苦笑:“住持言重了,某一介凡人,何敢言事事尽在谋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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