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安身
“万臣首辅卫大人权倾朝野,一家却全死于这场疫病,四位夫人,世子和其余五个公子都未能幸免,真是惨啊。”
卫子期低着头默不作声,只是跟随小太监的脚步向前走着。
“快些走,别误了事。”小太监并未回头,只朝后面挥了挥手,继续道:“近年来河西仍战事不断,疫病倒也常发,只是极少传到咱们天都来,更是从未有官员的府里染上。再加上这次的病发的突然,好些个日子了也没能寻到什么良药。想必卫大人和世子生前受了不少苦,你可知道?”
“不知。”卫子期咬了咬唇,轻声答道,脚下仍然迈着细碎的步子,这步子仿佛精准地踏在小太监的鞋印上,不差毫厘。
“切,你知道个屁,你就是个庶出的杂种,连外院都没资格住。”小太监嘴里啐了一口,嘀咕道。可这嘀咕的声音并不小,像是故意说给身后卫子期听的。
卫子期心中一颤,眼前恍惚浮现出前几日父亲卫峰和她所谓的哥哥灵堂前的一幕。那灵堂仿佛比她住的院子还要大,堂内堂外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各式顶戴花翎,“尚书”、“将军”的互相寒暄着,或是泣不成声,或是低声议论,却未有人注意到她,更无人带她进灵堂一拜。
不拜也罢,卫子期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也得亏你就是个不受待见的杂种,不然也留不下来这条贱命。连世子院里的丫鬟都死绝了,姓卫的更是没一个活下来,你这个亲妹妹倒是命硬啊。”
卫子期思绪飘忽,小太监的话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据说已经死了五万多人了,成堆成堆百姓的身体无序地叠落在命泉寺门前,等着被焚烧,烨阳满城皆是尸骸腐烂的味道,乌啼不断,哀歌遍野
“昼死人,莫问数,夜死人,不及哭烨阳疫鬼暗同屋”
“也不知你到底是卫大人跟谁风流得来的,这年头,就算是青楼里的名妓,也能要回家做个偏房的小妾,怎么你生来就没娘养呢。”
小太监见卫子期并不接话,语气愈发挑衅。
“哎,人比人气死人,你说你这般身世,却还是姓卫,和当今太后是本家。”小太监酸溜溜地摇了摇头,“太后佛心向善,把你召到宫里来养着,你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卫家遭了灭顶之灾,算是祸吧,可进宫来卫子期从不相信什么福佑之说,更不相信这东西与她有任何关系,她只想在这高墙重壁中踏出一条活路来。
“你到地方了。”小太监停下脚步,第一次扭过头来,“进去吧。”
卫子期跟着驻足,抬头望了望前面宫门口匾上“慈安宫”三个大字,心中砰砰跳了几下。
不远处宫门前站着的一排宫女瞧见来人,也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这卫家的女儿生的可真美,削肩细腰,俊眼修眉,见之忘俗。”
“就是面色太过惨白了些。”
“估计她在卫家还没咱们几个过得好。”
“她这次见过太后之后兴许可就不一样了。”
“谁知道呢,那得看太后到底是怎么想的。”
是啊,兴许太后瞧着自己喜欢,便能留在身边。又或许觉得晦气,放到哪去也都不一定。卫子期心中多生出几分忐忑。
几个宫女领着卫子期入太后宫去,却未走正门,而是进了西边角门。小太监不知何时已经退了下去。兜兜转转了三四个院子,五六个门厅,七八个石屏,总算进了正殿。
“此次若不是御林军办事不利,咱们天都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有声音传入殿中。
卫子期见一个年长的太监搀扶着一位头顶发色乌黑,鬓发却已如银的妇人缓缓走进来,便知是太后,赶忙行了跪礼。
“是啊,此次御林军出岔子,工部、户部也没好到哪去,哀家已经三日没有合眼了。”太后走于殿前,玩弄起自己的鹦鹉,似是并未注意到身前有人跪着,宫女儿们立于一旁,小声喘着气。
“太后您保重凤体要紧,您要是为了那些个疫民累坏了自己,可太不值当了。”大太监赶忙倾身过来,谄媚回道,“若不是苏平那小子收受贿赂,用了不该用的人,也不至于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那些个疫民?”太后神色突然严厉,“子民生命当然要紧,而那些个疫民背后,是天都烨阳城的稳定,是皇帝的安危,更是整个大虞国的太平,这是你能担待得起的么!”
“奴才该死。”大太监连忙跪于地上,左右换着手连抽自己嘴巴子。
“罢了,如今鸿祯登基不久,仍未能亲政,我固然是要为他操起这份心的,也算对得起先帝嘱托。更何况,”太后重重叹了口气,“峰儿一家惨遭不幸,而这首辅大臣之位更是空缺多日”
太后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头看了眼跪在自己脚下的卫子期,问道:“你就是峰儿那庶女?”
“是,卫子期给太后请安。”卫子期未敢抬头,轻咽了下,只觉得有些口干。
“我那峰儿生前位居群臣之首,班行奏章,皆首列于百官。后奉光诚帝之命辅佐新帝,最终却落得如此境地”太后突然生出悲伤,移步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你快抬起头来让太后瞧瞧。”大太监见势赶忙起身接话道。
“恩,生的倒是比我那侄儿更俊几分。”太后瞥了一眼抬起头来的卫子期,“你父亲死后,你可曾去祭拜过?”
“回太后,未曾。”卫子期又识时务地低下头去。
“大胆,你个不知轻重的丫头,怎么同太后说话的。”大太监上前一步指着卫子期,厉声说道。
“小林子。”太后摆摆手,大太监林振见状连忙退于身后,太后继续问道:“说说,为什么不去?”
“因为谨遵宫中的旨意,但凡沾染疫病者,应尽快集中于命泉寺,病死者当立刻焚烧填埋,不得探望,无论王侯将相,官员大臣,无可例外。”
“恩,”太后微抬头,多看了几眼卫子期,“你倒是一字不差地背了我当时的话。”
“就是薄情了些。”大太监林振眯缝着眼睛,摇了摇头。
“是啊,过于薄情了,看来昔日你与你父亲并没有什么交集吧。”太后靠在椅上,闭起了眼睛,林振识色地在身后用扇子扇起风来。
“回太后,我与卫峰虽未说过什么话,可因我住的院子恰在家中的书房北角后头,偶尔能听到些他和大臣们议事的声音。”卫子期语毕,耳边嗡鸣,心跳止不住快了起来,身前仿佛是万丈深渊,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林振扇着扇子的手不自觉更快了起来,额头也渗出汗来。太后知不知道卫峰下了朝的事,想不想知道卫峰下了朝的事,想不想从一个庶女口中听得这些事?他替太后办事,素来听一思百,知百道一,这卫大人与太后之间的关系,更是不敢过多揣摩,此刻听自己脚下一个丫头敢这般随意地说出来,难免慌了神。更何况,她直呼卫峰二字。
“是么,”太后斜身给了林振一个眼色,又转头问道,“那你说说看,你都听到什么了?”
“我未听到许多具体的议事”
“你没听到还在这瞎说!”大太监林振举起扇子指着卫子期,就差一个使劲砸过去了。
“可我能听辨出平日里常来卫府中议政的是哪些人。”卫子期语气笃定,主动抬起头来。
“大胆!”林振咬牙喝道,“你的意思是,卫大人结党营私?”
“罢了,卫峰入仕二十载,官居超品,又是吏部尚书,如今在朝中更是敢直接喝斥群臣,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势力。”太后皱眉说道,“那你说出个人名来吧。”
“户部侍郎,肃义。”卫子期道出二字人名,可她知道,她道出的,是人命。
“小林子,你听见了吗?”太后面无表情,屋内却顿时寒意四起。香炉中的龙涎香雾袅袅上升,四下迤逦,微妙拂动着周遭低沉而凝滞的空气。
“听见了。”
“听得真切?”
“真真切切。”林振凑到太后身前小心回道。
“今个就到这吧。”太后朝林振伸了伸手,林振意会,连忙端起茶碗仔细赶走茶沫,送到太后手上。
“你是卫峰的女儿,虽是庶出,但也算是个翁主,如今无依无靠,甚是可怜。”太后抿了口茶,继续道,“今后,你就住在慈安宫吧。小林子,去,给她找个院子住下。”
“遵命。”
“好了,都退下吧,哀家今日也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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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振走在前,年轻太监小安子跟于身后,“公公,咱这是去哪啊?”
“去给卫子期寻院子。”林振没有好气儿道。
“这卫家庶女就算是安身下了?”小安子好奇问道。
“尚未可知,不过,你给我盯紧这个丫头。”林振压低声音,“此人从小便在夹缝中求生存,处处小心,却又极为胆大,步步为营,不可小觑。”
远处,一个宫女慌张朝林振跑来,还未到跟前便急忙喊道,“林公公,出大事了,皇上的生母馨太贵妃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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