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戊巳在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中睁开了眼睛。
他盯着近在咫尺的车厢木顶,混沌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有一瞬间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身下的车轮滚滚向前,失去意识前一幕又一幕场景逐个浮现在眼前。
戊巳木着一张脸,只有微微颤动的眼睫泄露出他的心绪远不是表面那般镇定。
往日充盈的丹田如今空空如也,运转如意的内力耗散一空。能够飞檐走壁的身体现在沉重地动弹一下都困难至极。更何况……
他平静地转过头,目光落在横放在身侧的手臂上,然后控制着躯体想要握紧拳头。
平展着贴放在地面的手指几次抖动,都没能牢牢握在一起。
他的主人废了他的内力后仍不放心,亲自动手挑断了他手脚的筋脉。
用梁王的话来说,一个床笫之间的玩物,能喘气就行,武功是多余的,手脚也不需要。
他如今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戊巳重新转过头,盯着头顶的木纹出神。
他的主人将他送给了别人。
他终于离开了那个承载他大半人生的影卫营,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和代价。
往好处想,衍九不会被他拖累,除妖师也没有被梁王发现,这似乎是个不错的结局。
反正他作为一个死士本就活不了多久,能用这条早晚都会折损的命换来一些别的东西,难道不好吗?
戊巳难堪地侧头闭上眼睛,掩盖住眸底的破败和死寂。
身体的伤痛哪怕再痛上十倍百倍他都可以咬牙忍下来,但他真的没办法接受这样的下场!
他是十年磨砺方才炼成的一把刀、一柄剑,是阴影中的无往不利的致命杀手,是黑暗中无处不在的潜行者,他可以死在危险的任务里,可以死在和敌人的交锋中,哪怕是因为一只暗中的冷箭,一次致命的疏忽。
唯独,他不想就这么成了一个卧床不起、连站立都做不到的废物。
影卫是握在主人手中的武器,一切都由不得自己。
主人不是他能选择的,头顶的代号不是他自己的,只有那一身武功,是他数十年如一日用辛劳换来的、唯一能够实实在在捏在手中的、独属于他的东西。
如今,也化作了泡影。
他最后的一点微不足道的骄傲和坚持,就那样轻而易举被梁王碾成了一地残渣。
在手臂的遮掩下,戊巳眼眶微热,翻腾在心底的绝望和不甘梗在喉咙,又被惯来隐忍的人咬着牙强压了回去。
就在这时,掩着的门帘被掀开,有人走了进来:“你醒了?”
戊巳恍然意识到,他被梁王送给了别人,身边这人就是他的新主人。
他努力地从脑海中搜刮着有用的消息,唯一知道的是这人也是一位除妖师。
他放下手臂,睁开眼睛。
熟悉的青色衣摆落在眼前,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又一次见到了那位心善的除妖师大人。
戊巳心头一愣,视线缓缓上移,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心底一点喜悦似羚羊挂角,逃得无影无踪,戊巳后知后觉,他不该表现的这么无礼。
这人是他的新一任主人,他该跪着向对方请安,五体投地趴在这人的脚下,卑微地展现自己全部的臣服和顺从。
但是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疲累淹没了他,让他连半点挣扎都懒得做。
他已经是一个无用之人,命不久矣,哪怕他任性一点,放纵一点,又能怎么样呢?
戊巳无所谓地想,哪怕他惹怒了新主人,不过是死而已,又能比现在坏到哪里去?
除妖师的神色几经变换,就在戊巳咬紧牙关,沉默地准备接受新主人施加给他的惩罚时,只见除妖师伸手往脸上抹了一把,他眼前一花,再去看时,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笑容。
戊巳迟缓地眨了眨眼:“……除妖师大人?”
将他从王府带走的竟然是除妖师大人!
……可……这……不对……
平静到死寂的海面凭空卷起滔天巨浪,戊巳胸口剧烈起伏几下,眼睛越睁越大。
他竟然在大人面前这样无理!
戊巳心脏漏跳一拍,慌忙挥动四肢想要支撑着坐起身来,他不想给除妖师大人留下半点不好的印象,却是忘了,以他现在的状况,完成这样简单的动作也早已是个奢望。
毫不意外的,他一头栽向地面。
钟易安赶忙伸手扶住这个突然冒失的人——他将戊巳救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他一头撞昏在这马车里。
将刚从脸上取下来的面具放在一边,钟易安小心翼翼地将戊巳放回地上,将手放在他的额头,发现他没有发烧,又检查过手腕处的纱布,看到没有血迹渗出,这才放下一口心来,拉过一旁的被褥给他盖在身上。
“这次来邺京太过匆忙,很多东西都准备不足。你先将就一下,等到了下个城镇,我再去买些药来。”
钟易安低声安慰。
他这次出门原本只是为了杀鬼车,谁成想半路偶遇戊巳,又急急忙忙去了趟京都,身上带的那点伤药原本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早在十里村就用了个干净。
救人之后又怕梁王发现端倪,他第一时间带人远离邺京,也就没来及的补充新的药品,只勉强给戊巳换了身衣裳包扎了一下手腕和脚腕的伤处而已。
戊巳一言不发,他一半的思绪还沉浸在武功被废的绝望中,另一半则是震惊于远在十里村的人竟然真的出现在他的眼前,还成为了他的主人。
钟易安还没忘他刚从外面进来时从戊巳身上感受到的死寂,此时见戊巳不说话,他心思一转,说起戊巳可能会关心的事情:“在梁王府,梁王既然将你给了我,那他就不再是你的主人。有我在,你不需要担心他会再派人将你抓回去……你安心养伤便好。”
“梁……王……”戊巳的眼睛木木地看向钟易安,忽然想起,他是皇家影卫,知道许多不该为外人所知的秘密,按理来说,哪怕脱离影卫营也不可能彻底摆脱影卫营的掌控。
“他只是你的‘前’主人。”误以为戊巳仍对梁王念念不忘,钟易安不满地加重“前”字的读音,强调道。
这话听在戊巳耳中,便是除妖师不满他仍顾念着旧主,而对新主人不忠的警告。
他垂下眸子:“是,主人。”
戊巳知道,他欠除妖师良多,倘若这无用之躯还能派上用场,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无间地狱,如今了无牵挂的他都不会拒绝,更别说除妖师大人如今是他名正言顺的主人。
这声“主人”倒是让钟易安愣了一下。
他倒是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让别人叫“主人”的一天,未免有些不习惯,正想让戊巳别这么叫,又顾虑着会不会让戊巳误会,于是就这么默认下来,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转而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
“梁王身上的妖气已经被我祛除,你……别太担心他。”
我没有,戊巳默默在心里否认,接着想起更为要命的事情:“主人,我、属x、下奴……身上也有妖气……”
他急切地想要起身,若不是钟易安一手压在他肩膀上强行将人镇压,他怕不是能把自己摔出马车。
戊巳还记得,正因为自己身染妖气,才会被梁王送给除妖师。
“哪来什么妖气啊……”
钟易安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人都伤成这个模样了,怎么还不肯乖乖躺下来休息。
迎着戊巳忽然瞪大的眼睛,他不紧不慢地将被角掖了掖,仔细为戊巳解释:“梁王只是不小心沾染了山臊的一点气息,他年纪不过弱冠,正是气血旺盛的时候,只是发几天热而已。就算放着不管也会自行痊愈的。”
也正是因此,当今圣上派了御医却没有让国师出手。
说到底,梁王是他的亲生儿子,要真出了什么事,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钟易安还得庆幸自己去得够早,否则就得再费一番周折,想别的法子混进梁王府了。
至于“除秽”之时梁王痛得死去活来几近昏厥……戊巳都伤成这副样子了,还不准他小惩大戒,给梁王个苦头吃?
只是这些东西没有必要同戊巳讲明。
毕竟是戊巳的旧主,哪怕现在已经改旗易帜,他都不想戊巳为难。
钟易安轻轻拍拍身旁之人的肩膀,使其不致太过忧心。
而在查明戊巳伤势之后,他只后悔自己当初下手太轻。
戊巳仍不放心,强撑着问:“十里村除妖……”
话没问完,看到除妖师嘴角的笑,他自己猛然悟了过来,这不过是一个离开梁王府的借口而已。
没有什么妖气侵体,更没有梁王的命不久矣,从头至尾,这人所为的只是将他从梁王府里带出来。
千里奔波,除妖师只是为他而来。
想明白这一点,戊巳的心脏猛地紧缩成一团,每一次跳动都是抽心的疼。
他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影卫,除妖师到底看上了他哪一点?他真的值得对方付出这么多的心血吗?
若说之前他还有一身不错的武功,现在的他真真正正一无所有,做牛当马都嫌累赘,那要怎么做才能报答除妖师、报答主人的恩情呢?
见戊巳身上好不容易活跃了一点的“气”重新沉寂下去,知道这人又在想东想西,钟易安只想再叹息一声。
忧思过重可是不利于伤口愈合的。
他大概能猜出戊巳这样消沉是因为习武之人最为看重的武功被梁王废去。
钟易安到底不是专门的郎中,哪怕他有法子接上手腕脚腕的筋脉,内力之事却实在有心无力。
但他知道谁能治好戊巳。
等到戊巳伤势痊愈如初,那个沉默却暗藏锋锐的影卫自然就会回来。
钟易安拿出尚未燃尽的安魂香,点在一旁。
袅袅青烟中,草木的清香缓缓散开,他伸手轻轻遮住戊巳的眼睛。
“别胡思乱想,庐山住着一位医师,他能治好你。”
戊巳只觉得眼前一暗,除妖师飘渺不定的低缓嗓音中,一股沉沉的睡意笼罩了他的脑海。
“……一切都会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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