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梦想

红日西坠，霞光殷红，透过核桃叶的缝隙，似一柄柄利剑，刺在小城的脸上，也刺在爷爷的后背上。

爷爷微微张口，嗓子眼里发出咿呀咿呀的轻微声响，好像有一口气在喉咙里卡着，想吐吐不出来，想咽又不甘心，在那双历经几十载沧桑，早已装满世间浑浊的眼眸里，最后投射出了一抹模糊的泪光。

爷爷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因为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他的脑袋歪倒了一旁，斜靠着核桃树，就这么被最后一口气憋死了。

那一刻，爷爷的眸子里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炉，无尽的烈焰升腾，又不敢释放出来，底层人作恶的代价太大了，大到遭遇不公也尽量忍着，忍着。

许久之后，小城才想明白，爷爷是想点头的，但他不敢。

多年以后，直到村里人都死完的那个下午，小城才想起来爷爷坐在核桃树下临终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意思。

棋哪有命大。

下棋不当紧，活着才最重要。

可年幼的小城不懂那些人情世故，也不想懂，他爱棋，爱到可以不吃饭，不睡觉，爱到可以把生命付之一炬。

所以他毅然踏上了围棋大赛的路程，只是那时的他根本不懂金钱的威力，比射向人的子弹更具杀伤力。

在他千辛万苦，淘汰一轮又一轮的天才选手之后，终于他走到了最后，而他的对手正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一路赢下来的魏家兄弟。

小城很有把握，因为与他们魏家兄弟下棋，小城从来没有输过，这一次他依然不会输，他不光能战胜魏家兄弟，还能走的更远，去实现自己远大的围棋梦想。

然而就在这场赌局上，小城的父母忽然出现，三番五次的要拉小城离开，现场的保安不但没有阻拦，反而裁判席还警告选手，如果再不能妥善处理，比赛将会被判负。

小城跪下了，声泪俱下的恳求：“爸，妈，下棋是我的梦想，你们让我下完这盘棋吧。”但父母已经收好魏家天大的好处，以及天大的威胁。

吃果子还是挨刀子，你自己选。

土生土长的庄稼人，哪里架得住恩威并施，魏家老爷子还承诺，要是小城放弃了这次比赛，他以后出钱，资助小城去大城市读书，将来可以做个医生或者律师，每天都可以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再也不用面向黄土背朝天了。

有了这层承诺，小城的父母是不论如何也要拉他回去。

“梦想？啥子屁梦想，能当饭吃吗！”小城的父亲一把揪住他，带离了参赛现场。

小城不肯，父母就强行将他摁倒板车上，绑起双手双脚拉回了家，路上，小城的父亲用鞭子抽打着慵懒的老驴，头也不回的说：“娃儿，你莫做蠢事，魏老爷子说了，他将来出钱，让你去大城市呢，你可别鬼迷心窍，这天大的好机会，人家想要都不给呢。”

“你说，下棋有啥用？能顶吃还是能顶喝？莫用得，将来坐办公室吹空调，才是人上人的日子，爸都是为你好。”

小城的母亲也是忙不迭点头，“就是，娃儿，你还小，你不懂俺俩的用心良苦，俺俩给你选的这条路，才是最正确的道路，俺可是你亲爹亲娘，还能嗐你哩？”

几日后，围棋大赛的奖杯邮寄到了小城的家里，第三名。

这个奖杯，是年纪最大的老裁判，力排众议，哪怕小城没有完赛，也要颁给他的。

老裁判年纪大了，翅膀上的羽翼都掉光了，他没能力压得住下边那些人了，他们想吃就让他们吃的，但老裁判不想这么好的苗子就这么销声匿迹，所以豁出老本也要给小城第三名。

其余的裁判见魏家兄弟已经拿了前两名，所以对于小城的名次，倒也不在意了，毕竟魏老爷子那边也没啥大意见，这事，就在一众蝇营狗苟中敲定了下来。

老裁判决定，过几日登门拜访，要亲自和这个姜小城对弈几局，他太欣赏这个孩子了，他仿佛看到了一颗红日，从滚烫的大海中升起，仅仅是散发出的几丝光亮，就已经映照的满天红，假以时日，烈阳当空，定能威震海内，成就一代围棋宗师！

然而，奖杯送到后，看着那崭新的奖杯，小城竟是举起来，狠狠的朝着地上砸去，奖杯和底座在重击之下分为两段。

他气。

气不能如意下棋，他觉得自己只是单纯的爱下棋，想下棋，这有什么错呢？

气父母横加阻拦，我愿意老老实实当个庄稼人，让我下棋好吗？

他坐在核桃树下，坐在爷爷死去的那条凳子上，像爷爷那般，脑袋微微靠着核桃树粗壮的枝干，想起小时候他问爷爷的话：

“爷爷，为什么咱家院里要种一棵核桃树？”

爷爷说：“核桃能吃啊，每年丰收的核桃，晒干后都能藏起来，放上好几年呢，要是赶上个灾荒，这东西能救命。”

“你可不要小瞧了这棵树，那年闹灾荒，没饭吃，它可是救过很多人的。”

小城忽然想明白了，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上的人，是没有梦想的，也不敢有梦想。他们生而为人，唯一要做的就是活下去，想办法活下去。

他终于意识到，梦想是极其奢华的东西，奢华到他们这种人，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爷爷生前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他感受到了，他想笑，笑不出来，想哭，也没有泪。

原来，爷爷不是村里人说的一口气上不来噎死的，而是被气死的，被活活气死。

爷爷是想让自己去参加这次比赛的，但爷爷也早已预料到此一去的结局，他在恨，恨自己无能，恨魏家狠毒，他坐在树下几乎把这一生回望了一遍，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绝望。

他看着小孙子那双虔诚的眼眸，他知道自己什么都给不了……

小城平静的回到了屋里，拿出了自己用石头打磨的棋子，平静的回到核桃树下，自己与自己对弈，父母看他如此安静，不吵也不闹，高兴的不得了，这宝贝儿子真好啊，这么快就想通爹妈的良苦用心，当晚特意多炒了两个鸡蛋犒劳儿子。

那天晚上，核桃树下，又多了一个僵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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