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钟易将人送到公馆时已经夜深。
灌木丛中虫鸣声聒噪扰人。钟易熄了火,等了很久也没听见后座有动静。
他回头,看见正闭目养神的男人,眉宇间难掩倦色。酒气迎面而来,若有似无。
都是□□凡胎,应酬到这个点,任谁也扛不住。
车内一时安静,直到手机震动。男人没去管,拿了外套下车。
半山公馆是别墅群,一排望过去,别家院落皆打理的干净利落,花团锦簇。只这一家庭院荒芜杂草丛生,这样的盛夏光景里,也没能从院子里瞧见几分生气。
除了每日定时前来清扫的阿姨和夜晚室内偶尔亮着的灯光,证明里面有人住着。
可能是阿姨离开时忘了关灯,从玄关到客厅一片通明。时晏迟抬手去松领带,身子深陷沙发后闭上了眼,似乎累极。
耳边窸窸窣窣,像是布料摩挲声。他望过去,客厅一角昏黄光晕之外,坐了个人。
穿红色的衣裙,杏眼、月眉、丹唇,眉眼如画,天鹅颈微仰,正望着他。
是一场梦。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她问。
“应酬。”
“给你发的信息没看见?”
“嗯。”
问一句答一句,之后那人不再问,他也不再说话,气氛又冷下来。
顾清安觉得今晚的时晏迟有些怪,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出了问题。
下午那一堆照片和文件,让她很久没有回过神。
她不需要等到顾颉回来,谜底就已经解开了——
有关顾氏在桐城那个问题不断的项目,背后站着的是盛时。所有才久拖不决,连累着顾氏整个资金链都出现了问题。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项目报表混着那些照片铺散在顾清安眼前,她根本理智不了。没有他的电话,她只能发微信。却没等来回复。
顾清安把这看作是男人的不认账。她决定去他家门口蹲点。
来的时候正好遇见打扫卫生的阿姨在,恰巧是前段时间脚受伤时一直照顾她的那个。
看见她时满脸带笑招呼她坐在客厅里等。等顾清安坐在客厅沙发上人还发懵的时候,阿姨已经不见了人影。
文件袋在她身侧放着,他回来的真的很晚,晚到顾清安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质问。几个小时前积累的满腔怒气忽然发不出来了。
“你喝酒了?”
他没否认,“喝了一点。”所以又见到了你。
顾清安皱眉,觉得自己好像在棉花上重重打了一拳。
她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不痛不痒的话说不到三句就有些急了。
“时晏迟。”她叫他,身侧文件袋被扔到面前的桌面上,才算是真正的怒气外泄。
“不打算解释一下吗?\''她声音发寒,“盛时做房地产起家,横跨医药影娱□□,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胃口变的这么大,矿业这一块也要来分一杯羹了?”
“明着的我自然没意见,可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人前叫我爸一声顾叔,人后腌臜事一件不落,不会觉得内心有愧吗?”
以前就是嘴上不饶人的刺玫瑰,现在数落起来人也字字如刀,伤人的很。
时晏迟今晚喝了不少酒,连带着眼前的东西都变的模糊。可她的脸却清晰,她很久没有和他说过这么多的话。
第一次,幻觉如此真实。
可她从来不会在梦里喊他时晏迟。所以他才能分清梦境和现实。
时晏迟身体有些僵硬,眼睛闭上又重现睁开,之后再次闭眼。如此重复了几次之后,身体前倾,骨节分明的手去拿离他最近的纸张。
入手触感真切。
不是梦。
“心里有愧?”他盯着手上的“招标书”看了很久才回她,声色低沉,暗含蛊惑,“凭本事拿到的项目,为什么有愧?”
“哦?凭本事拿的?”她轻嗤,“既然是凭本事拿的,怎么不公开?”
顾清安从沙发上起身,弯腰在文件袋里挑拣。
那些照片随之落在男人眼前,葱白细指在上面轻点,“这些,还有网上那些,也是问心无愧吗?”
顾清安直视的那双眼,依旧无波无澜,找不出半点波动,“谁给你的?”
她没回答。
他颇为耐心,又问了一遍,声音依旧平淡,“这些东西谁给的?”
还是没有得到回答,却等来她一个问题。没头没脑,却叫他一颗心陡然松了一拍。
“时晏迟,我长的好看吗?”她问这话时,正随意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声音清脆,眼里有光。
好看的。
她小时候就喜欢问他这个问题,一遍又一遍。他如果回答的有哪怕一点的迟疑,她就会不停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重复问,直到精疲力尽为止。
她的话还在耳边萦绕,像是神明在引他沉沦,“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她一直都很聪明。
譬如现在,不问是不是喜欢,她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时晏迟想纠正她。不是喜欢,是爱。爱到骨子里。
她出生时小小的一团,父亲带他去她的百日宴。白嫩的奶娃娃抓着他手指不放时,他没想过以后会再也放不了手。
她似乎玩的起劲,已经挪到他眼前。
掌心温热,覆上冰凉的指节。她没听到回复,似乎也不需要答案。像是胸有成竹,继续问着。
“那,你放任网上的那些照片是为什么?”
“明里暗里给顾氏挖的那些坑,埋的那些雷,又是为了什么?”
她问这些话时是笑着的,嘴角弧度正好,却绝非出自真心。
她真心笑时,应该是眉眼弯弯,像是藏了无数的星星。而不是像现在,眼眸深处的冷清甚至懒得遮掩。
时晏迟忽然想起一件旧事——
顾清安13岁的时候,人生中第一次挨了顾颉的打。
那时他人在美国,学业之外忙着创业的事。人工智能在那时候尚未兴起,否定声压倒一片,没人知道他在做这个,他也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所有的路一个人走。
公司新产品开发,他窝在研发室整一个月。欢呼声想起的那一刻,他想听听她的声音。
越洋电话打回去时,正是清晨。六七点钟的时间,是裴然接的电话。
裴然在时家的那几年,自闭症渐渐好转,不再像最开始那样一个人呆坐一天。在顾清安面前时,和正常人似乎没什么不同。
但也仅限于顾清安。
两个人都拿着着手机不说话,直到他听见那边的动静——
嘈杂中夹杂着谩骂声,还有拼命敲击键盘的声音。
那边依旧没声音,他挂了电话,直接打给顾颉问因果。
“网吧?她是活腻了吗!晏迟你不在国内不知道,这妮子最近胆子肥的厉害,毛都没长齐学着人家玩早恋。人家家长都找上门来了!老子气的对着她手心打了两下,五分力气都没使上,她倒还委屈上了,还搁着给我玩离家出走?一个人不够,还拐了小然一起!”
电话那边的顾颉明显气极。两小时后回了电话,“人找着了,你也别担心。回去看我怎么收拾她!”
顾颉的话他听的并不清晰,他透过手机,从大洋彼岸的呼啸而过的风声中,辨明到了那道娇软的声音,“老顾!你怎么找到我的?谁给你报的信!”
“别打别打,爸!轻点!真不怪我,是那个王八羔子先惹的我!呜呜呜疼”
很久之后,那件事的起因经过,时淮当个笑话讲给他听。
“最开始可不怪人小姑娘。是城南舒家的小儿子,觉得安安长的好看,总是往她跟前凑,狗皮膏药似的。安安不喜欢,冲他吼了好几次了,他不死心。逼的安安没法子。和裴然一起在后花园画画时,还总能听到她抱怨。”
所以后来,她假意迎合,不动声色的把人带去鬼屋走了一遭。
一群狐朋狗友齐上阵,把人打的鼻青脸肿,从鬼屋出来后直接进了医院。
舒家也不是好惹的,压着小儿子上门,问顾颉要个说法。时淮当时也在场。
“你知道安安怎么说的吗?”时淮看向儿子,一时兴起,模仿起了小姑娘当时的语气。
“我负责?你家儿子黏上我是心甘情愿,自己受的伤凭什么要我负责?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要是每一个都像他这样死皮赖脸扒着我不松的话,还要不要人好好活?”
这件事传出去之后,平城人都说:顾家千金是个祸害,小小年纪嘴毒不好惹,偏偏还渣的明明白白。
回忆止了。
她掌心覆上来这么久,他手背冰冷并没有感知到多少暖意。她刚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模式化的程序。
她长的那样好看,从小到大死缠烂打的人不少。对付那些人她一向有自己的方法,刚的不行就来柔的。
现在,她拿那些方法来对他。
“时哥哥。她很久没这么叫过他,忽然开口觉得有些别扭,“你明里暗里做了这么多,是为了我?”
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是问句,语气却肯定,像是总结陈词,给他作最后的宣判。
他还是沉默。
顾清安却忽然懂了,看眼睛就能明白的事,何苦听嘴说?
时晏迟从不觉得这份感情伪装的有多好。或者说,他其实从未掩藏过。
可他没想到,让她明白这份心意,原来需要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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