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美人在侧,风景如画02
“傻货。”他见到她这死蠢的模样就想叹气。
此时天气晴朗,天上原本一丝云都没有,可慢慢飞了一段,周围眨眼就冒出大团大团的云雾遮蔽视线。源仲吹了声口哨,极乐鸟缓缓放慢速度,停在半空中。
“下面应该就是皇陵,这是战鬼将军放出的云雾阵。”他拨开眼前密闭的雾气,可是很快又有更多的雾气汹涌而来,谭音离他不超过十尺,他却已经连她的脸都看不清了。
源仲眼珠转了两下,突然回头好心笑道:“看不清路吧?来,到我这里。”
“还好啊,我可以跟着你。”完全不解风情的回答。
他锲而不舍:“这里不过是云雾阵外围,等再深入一些,就看不到我了。”
“没事,你别担心,只管往前飞,我能跟上。”还是不解风情。
他皱眉:“过不过来?”
“好吧。”谭音无奈地屈服了。
她将机关鸟驱使到他身边,轻盈地站起来,像一片羽毛似的落在他身后,极乐鸟背柔软的绒毛确实比机关鸟要舒服许多。
“我能感觉到,同心镜在皇陵里。”她低声说,声音含笑。
“那是什么?”源仲吹了一声口哨,极乐鸟拍着翅膀,用最慢的速度开始飞越云雾阵。
“我以前做的一件有趣的东西,只有两个有姻缘的男女一起照它,才能照出人相来,不然镜子上永远是空白一片。”
她成神后,做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同心镜,还用了从泰和那儿抢过来的天河金砂。记得完工的时候,她捧着镜子四处想找人照照看。可神界哪里像凡间那么繁华,又清冷,又广阔,神君神女们平日里都忙着自己的职责,脾气也都怪异得很,她半天没找到人,只好端着镜子发呆,考虑要不要下界给人照照看。
泰和就在那时候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看着她手里的镜子奇道:“咦?你做了一面铜镜?”
她先是吃了一惊,回头见是他,然后就想起自己抢走天河金砂的恶行,她做贼心虚,一溜烟跑了,躲在柱子后面瞪他。
泰和捡起她没来得及带走的同心镜,对着里面一照,失笑:“怎么照不出东西?”
她结结巴巴地解释:“那、那个要有、有姻缘的男女才、才能照出来。”
泰和很惊奇:“你做的?听起来很有趣啊。”
谭音见他外貌清秀,谈吐温和,估计是不太会计较自己抢走金砂的恶行,不由稍稍放下心,从柱子后面露出半边身体,小声道:“那个……还用了上次的天河金砂。”
泰和笑了:“够用吗?我那里还有很多。”
谭音大喜:“可以再拿吗?”
他笑着点头,抚摸着铜镜粗糙暗淡的镜面:“镜子叫什么名字?”
“同心镜。”
“好名字。”泰和赞了一声,端着镜子缓缓走到她面前。
谭音仰着脑袋,怔怔地看着他走过来,走到自己身边,然后举起同心镜——镜面一派粗糙暗淡,什么都没照出来。
“哎呀,真的有用吗?”泰和苦笑着挠头。
谭音急道:“这个只有有姻缘的男女才能照出来。”
“好吧。”他将同心镜递给她,微微一笑,“我好伤心,我们居然没有姻缘。”
这当然只是一句玩笑话,可她当时那么单纯,却没听出来,赶紧绞尽脑汁地解释:“这、这个……可能、可能对天神没用吧……”
泰和微一愕然,紧跟着又笑了,笑得很柔和。
“我知道你是谁了。”他说,“你是新来的无双神女,天下无双的工匠。”
谭音点了点头:“那、那你是……”
“我是泰和,泰和神君,掌管天河星辰。”
谭音想起这些久远又有趣的往事,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源仲在前面,默然半晌,忽然掉转鸟头,朝下飞去,道:“同心镜听起来很有趣,咱们去看看。”
谭音赶紧拉住他:“那个镜子平时照、照不出人……”
“看看而已。”
“可是下面有战鬼……”
“不怕,有我在。”
极乐鸟这会儿快得像脱弦的箭,破开云雾,几乎眨眼就可以望见皇陵神道上那一排红红白白的花树。战鬼将军的云雾阵难不倒这只灵禽,它打着旋儿,轻盈高贵地落在神道上,傲然顾盼道旁的石人石马。
源仲抓了一绺风尾细细一闻,笑道:“那只战鬼不在,走吧。”
谭音是第一次来到挽澜山皇陵,她对皇陵并不了解,但见满眼花树芬芳红白,远处青山影影,景色秀丽,与想象中阴暗颓败的气象大不相同,唯有东南角那里阴气冲天,想必是厉鬼煞魂聚集之处。
源仲双手合十,默念一阵,很快便有一层淡青色结界笼罩二人周身,他把身子歪过来斜着坐在极乐鸟背上,这样就可以回头看谭音了。
“放一层结界,这里的人发现不了咱们。”
他见谭音入迷地看着皇陵景色,偷偷伸出手,一点一点挪过去,小心又轻轻地握住她一片衣角。她就坐在自己身旁,吐气如兰,身体上带着各种味道,木材味、铜腥味,还有清冷的肌肤上的香气,糅合在一处,比这里浓烈的花香更令人陶醉。
美人在侧,风景如画,梦耶?醒耶?
他忽然觉着皇陵深处的辛湄一点都不可怕了,姬谭音在这里,连带着战鬼将军都变得有点可爱。
极乐鸟走得很慢很慢,路上遇见许多小妖怪,长着翅膀的小少年、妖娆美丽的莲花女妖、老鼠尾巴从衣服下面伸出来透气的老头儿,一路说一路笑,叽叽喳喳地走远了。
一旁还有青竹林,林中放着玲珑的白石桌椅,有个漂亮的小姑娘坐在椅子上吃甜瓜,她身后站着一个大汉。两人不知在说什么,大汉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好像要被气晕过去的样子。
源仲见着那姑娘还是忍不住抖了下,拍拍极乐鸟的脑袋,它走得更快了。
“我能感觉到同心镜。”谭音扭头向南方望去,那里隐隐约约有一行黑瓦长屋,被浓密的树影遮挡,想必应当是主人住的地方。
她手指微微一弹,不远处一道细细的金光忽然冲天而起,带着喜悦的清朗呼啸声,如同欢快的小鸟扑进她怀中。待浅浅的金光消散,她怀中忽然多了一块铜镜,上面沾满灰尘,显然这一任的主人并不太爱惜它。
谭音怜惜地用手绢将镜面上的灰尘细细擦拭干净,那暗淡无光的镜面渐渐清晰,镜面粗糙,像是没有打磨干净似的,那暗淡的色彩里,隐隐透出细细碎碎的金光,是当年她糅合在内的天河金砂。
“看。”她笑眯眯地举高同心镜,“就是这个。”
源仲捧着同心镜翻过来掉过去地看,最后凑到她身边,两人一起望向镜面,粗糙无光的镜面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伸一根指头敲在镜面上,很怀疑:“有没有用啊这东西?你肯定没做好。”
谭音急忙辩解:“当、当然是好的,我说了只有有姻缘的男女才能照出来!何况我现在的身体不是自己的,你能照出什么来?”
“那你露出真容来咱们再照。”源仲很执着。
谭音摇了摇头。
他转着眼珠子笑:“你不肯露出真容,想必你原本一定长得丑怪无比,不能见人。”
谭音张口结舌,简直不知道要怎么给自己洗脱丑女的名头,憋了半天,正要说话,忽然像是察觉了什么似的,猛然转身,神情凝重地望向东南方——那个充满了阴煞之气的地方,有一丝不寻常的波动被她感受到了。
“怎么了?”源仲见她突然不说话,而且神情严肃,有些奇怪。
“去那边看看。”谭音手指一弹,同心镜依依不舍地化作金光,回到了主人卧房的床底下。
极乐鸟缓缓向东南方飞去,不一会儿,停在一片巨大的杏花林上空。这片无边无际的杏花林,在这种晚夏初秋的天气依然花朵盛放,色泽雪白莹润,远远望去,如同望不到尽头的雪海,虽然美丽,却带着森森的鬼气。
“这里是皇陵的殉葬坑。”源仲低声道,“历代许多琼国皇帝葬在皇陵中,殉葬坑里也死了无数人,终日阴云惨淡,厉鬼出没,幸好这里有一个战鬼将军镇守,这些厉鬼煞魂被困在此处,出不了杏花林。”
谭音没说话,她双眼紧紧盯着那片杏花林,她可以望见林中漆黑的地宫入口,那一丝令她不安的熟悉的波动正从里面传出。
忽然,地宫漆黑的洞口仿佛扭曲了一下,紧跟着,一团极大的半透明的雾气一般的东西从里面缓缓爬出,她双手骤然握紧——不会错!果然是魔物!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低等的魔物靠吞噬灵魂变得强大,昔日神魔大战,她虽然没有亲身参与那惨烈的战斗,却也见过一些魔物。这只魔物应该是最低等的,连人形也没有,只是半透明的一团煞气,被皇陵殉葬坑的厉鬼们吸引过来吞食它们。
谭音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当年的神魔大战,天下魔物应当都已被扫荡而空,而神界亦是损失惨重,源生天神逐一陨灭,化作了天地间的灵气。所以神魔大战后,诸多仙妖就此冒头,形成了如今世间人妖仙混杂而居的局面。
而此时此刻,居然有一只活生生的魔物出现在她面前。这消息传回神界,不亚于石破天惊,早已凋零的神界,再也承受不起又一次的神魔大战。
谭音忽然翻身从极乐鸟背上跳了下去,源仲吃了一惊,她突然让极乐鸟飞到杏花林上空,然后就盯着空无一人的地宫入口看,这会儿还跳下去,难道中邪了?他紧跟着跳下,落在她身边,轻轻攀住她纤细的肩膀,低声道:“怎么了?”
谭音还是不说话,忽然紧紧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冰冷的,掌心全是汗。源仲心中又是一惊,慢慢张开手掌,将她的手严密地护在掌心,整个人往前靠了一步,微微挡在她身前——虽然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她此时明显心神不宁,他须得保护她。
那团未成形的魔物明显吞噬了太多厉鬼,身体笨重得飞也飞不起,缓缓爬出地宫,像是稍作休息。它仿佛察觉到有两个人在不远处窥视它,猛然把身体掉转方向,缓缓朝谭音这里爬来。
谭音只觉浑身都僵住了,她只是个后方支援的工匠,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就这样一只没成形的魔物,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对付,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爬到自己面前不到五尺的地方。
忽然,它像是看清了她的模样,一阵奇异的低呼声从雾气般的身体里传出——略耳熟的女人声音,可是仿佛又变了许多。谭音一时分辨不出那究竟是谁,便见它转身飞快地跑走,像是不敢面对她。
谭音下意识追了几步,突然之间,身后仿佛被一只手轻轻拽了一下,她惊愕间回顾,身后空无一人,倒是源仲在一旁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
错觉?
她转过身,双眼清光渐盛,探手入乾坤袋,紧紧捏住一道符印——她不确定这枚符印能否解决面前的魔物,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在自己面前逃走。
这只魔物太过贪吃,以至于身体笨重,无法腾飞,只能朝杏花林深处爬去。谭音紧随其后,谁知裙角又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拉,像是阻止她追赶的行为,她心中惊骇,低头一看,依旧没人。
“呵呵……”
脑后响起一个虚幻如云的声音,紧跟着,她垂在身后的长发被人轻轻吹拂,气息冰冷。
谭音的后背密密麻麻沁出一层冷汗,此时此刻,此处所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连她也是闻所未闻。是那只尚未成形的魔物搞的鬼?她凝神望过去,那只魔物连腾飞都不能够,笨拙地在地上爬滚,它不可能有这种本事。
谭音将那枚符印从乾坤袋中取出,警惕地四处张望。
突然,那只急着躲闪的魔物停止了翻滚,它整个身体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开,它剧烈地发抖,半透明雾气般的身体狠命地扭动着,发出尖锐的嘶吼声,紧跟着,它巨大的身体猛然被拉起,朝正西方被狠狠拽飞而去。
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谭音目瞪口呆,而脑后又被一道冰冷的气息轻轻吹了一下,令人毛骨悚然。
“还没有渡过人劫的小小神女。”
方才那个虚幻如云的声音骤然在耳畔响起,谭音手里的符印毫不留情地拍过去,却扑了个空,紧跟着她忽然觉得浑身像被密密麻麻的绳索捆住,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登时惊得浑身僵住。
“你来……你过来……让我看看你……”那个声音十分柔软空灵,却没有一丝感情。
谭音只觉无数只冰冷的手自头顶钻入她体内,抓住她的神识,她双目登时清光大盛,然而只一瞬,周身的神力便被尽数压制,她发出短促而惊惧的呼声,神识被那无数双冰冷的手拉扯出来,毫无反抗能力地被一股大力朝着方才那只魔物被拖走的方向拉扯而去。
神识一离体,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借来的那具人身软软地栽倒在地,被一头雾水的源仲一把抱住,接下来的一切她再也看不清,无数双冰冷的手包围着她,拖曳着她,竟然令她的神识感到头晕目眩,无法动弹。
耳旁风声凄厉地呼啸,犹如厉鬼号哭,她被拽着,风驰电掣般,穿过重重云雾,紧跟着又猛然下落,眼前景致骤然转换,竟像是被拖进了一片巨大的湖泊中。
她勉强仰头望去,只见这座湖泊中建了一座通体赤红的宫殿,殿壁上涂满朱砂,下方还雕凿了火焰花纹,火焰也被涂了朱砂,乍一看,就像这座宫殿被放置火上焚烧一般。
这是极古老极厉害的咒术!
谭音只来得及看清这些,她的神识突然被高高抛起,色泽如火的宫殿大门轰然开启,她被一路拖进这座放置咒术火焰上烧烤的宫殿内,殿内漆黑无光,而随着她被拖进去,墙壁上的古老油灯一盏接一盏地跟着擦亮,再熄灭。
最后,一扇漆黑的木门缓缓打开,谭音只觉神识被拖入门中,紧跟着眼前一片漆黑。她的神识受到剧烈的震荡,再也支持不住,竟晕了过去,迷离中,只听见木门“吱呀”一声轻轻合拢,再无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谭音忽然一惊,猛然睁开眼,入目是华丽而古老的殿顶雕花,殿顶极高,殿脊被雕凿成一条恶龙的形状,更罕见的是,它竟是桃木所制。
桃木镇鬼辟邪,却如何能做屋脊?谭音头昏脑胀,只觉身下像是有烈火焚烧,滚烫无比。她是天神,神识强悍,却也被那无形的烈火烤得极其痛苦。
她勉强撑着坐起,四处张望,这似乎是一座极大的殿宇,光线昏暗,隐隐约约可以望见墙壁上自上而下画满了各种符文,柱子上更雕凿着栩栩如生的天神像,威严无匹,她甚至可以感觉到雕像中真有丝丝缕缕的神力散发出来。
一阵阵水波拍打墙壁的声音细细传来,谭音晕眩的脑袋忽然想起昏迷前她似乎被拖进一座以咒术为支撑的火红宫殿内,她登时惊觉,猛地从滚烫的地板上跳起,与此同时,那个虚幻如云的声音再次响起。
“尚未渡过人劫的小神女,你过来。”
谭音飞快转身,只见殿西角有一扇小小的木窗开启着,水波拍打墙壁的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这座宫殿建于湖上,湖水夜间涨潮,眼看竟要与窗口齐平。而木窗下放置一张巨大的床,帐幔垂落,层层叠叠,里面依稀有个人影。床边有一汪幽蓝的小小池塘,只有井口那么大,里面有几尾半透明的红头鲤鱼摇曳游动,时而无声无息地跃起,透明的身体瞬间化作一团幽蓝雾气,落回水中,再继续化作鲤鱼。
这里是什么地方?床上的人是谁?谭音将神识扩散到极致,却怎样也看不清帐幔下那个人样貌如何,是神是魔,自她成为天神以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你过来。”对方又在呼唤她。
谭音情不自禁,缓缓向那张巨大的床走去,而靠得越近,她越能感觉到一种无上的诡谲感。这一切都太过离奇,她又感觉不到魔物的波动,难免警惕不安。
快到大床边上,她忽然睁大了眼睛——床边盘踞着方才那只吞食厉鬼的魔物!谭音下意识地就要从乾坤袋里掏出符印,可一摸之下腰上空荡荡的,她才想起自己是神识被不知名的东西拖来这里,乾坤袋还留在那具凡人的身体上。
为什么?她震撼地看着那团半透明的魔物,为什么它近在眼前,她却感觉不到魔物的波动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魔了。”床上的人低声说着,“你不要杀她,她很有趣。”
谭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层层叠叠垂下的帐幔忽然被无形的手拉开一道缝隙,床上的人似乎在与那只魔物做无声的沟通,过了许久,帐幔缓缓放下,那个虚幻如云的声音轻道:“我知道了,且让我助你一把。”
那只魔物无声地咆哮起来,它巨大的身体被数只无形的手高高举起,然后另有两只手毫不留情地向它身体上撕扯而去,一团团半透明的雾气被撕扯落在地上,变成纯白的雾气,再回归到它的身体上。
谭音几乎看呆了,不过盏茶工夫,那只巨大的没有人形的魔物便被那几只无形的手撕扯出一个人的形状来,它似乎痛苦无比,摔落在地后,盘在地上瑟瑟发抖。
“去吧。”那声音淡淡地道,“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那只魔物起身,似是向床上的人行了个礼,虽然它的身体还是一团半透明雾气,却已经有了人的形状,它扭过头,谭音觉着它好像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它轻飘飘地飞出了木窗。
“等一下!”她急追两步,脚下忽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拉住,她险些站立不稳摔下去。
“你……”谭音惊骇地望着床上的人,“你助它成了人形,还放走它……”
“你生气了?”那个声音淡淡问道。
谭音深吸几口气:“你是谁?”
帐幔被无形的手缓缓揭开,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猫从里面慵懒地蹦出,双眼碧绿,像是会说话似的看着她,一步步慢慢走到池塘边,用爪子拨弄水里的鲤鱼玩耍。
“你尚未渡过人劫,算不得真正的天神,只是一个神女,你看不出我的真相。”
床上的人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细瘦苍白,向她招了一下。
“数千年过去,如今无论是神还是魔,都令我亲切。你过来,靠近一些。”
谭音缓缓走到床边,忽然,帐幔被无形的手飞快撑起,玉石钩无声无息地将它们钩好,床上的人身形娇小单薄,竟是个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如丝绢般的浓密长发在浅紫色的床褥上铺开。她穿着白色的单衣,细瘦且憔悴,像是随时要碎裂死去。
然而这些,都比不上她脚踝与脖子上锁扣的那三根铁圈来的震撼,谭音乍一看到那铁圈,脸色登时变了,她认得,那是、那是她亲手做的神器之一,戮魔圈。彼时神魔交战,戮魔圈可以压制魔魅们的力气,令它们不能反抗,为天神们活捉。
“你认得它们。”小女孩侧过头,露出形状优美的下颌,她的唇是淡青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你是天下无双的工匠,这是你做的。”
谭音默然点头:“不错……是我做的。”
小女孩面上微微浮现出一层笑意:“你却是个还未渡过人劫的小神女。”
她已经不止一次提到“尚未渡过人劫”了,谭音犹豫了一下,却没有问,眼前的事与人太过诡谲,超过她的认知范围,她不能妄动。
“我会告诉你人劫是什么,作为交换——”小女孩轻轻动了一下脚,铁链发出冰冷的碰撞声,她的双腿已经萎缩得十分细瘦,一碰就会断了,“作为交换,你将戮魔圈取下。”
谭音面色不变,断然拒绝:“我不会这样做,你可以不说。”
虽然看不出她的身份,但戮魔圈可以圈住她,足以说明她必然极度危险,她不会让这样一个危险的东西得到自由。
小女孩低声道:“不怕我让你魂飞魄散吗?”
谭音只觉无数道看不见的软绳一样的东西将她紧紧捆绑,骤然收紧,她的神识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仿佛随时会被捏碎,魂飞魄散。她死死闭上眼,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说,更不求饶。
不知僵持了多久,她身上的紧缚突然尽数消失,小女孩柔软空灵的声音缓缓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谭音拼命忍住神识上的剧痛,低声道:“姬谭音。”
“谭音。”小女孩唤了她一声,她蜿蜒的长发被许多双看不见的手细细捧起梳理,最后环绕成发髻,“成为源生天神有天地人三劫,天劫是你以凡人之躯做出逆天的神器,故而重病灭族而亡,地劫是你生魂徘徊凡间数百年不得解脱。”
谭音听得呆住,她成神以来,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这些,一时半信半疑。
“你只是个被赐予神格的神女,你没有赐予他人神格的能力,因为你人劫未过。”
谭音实在忍不住插嘴:“所有天神……都有三劫?”
小女孩缓缓点头:“是的。”
“可是……天神没有与我说过……”
“天地人三劫都是无意中历劫,你有所防备,算不得渡劫。”
谭音只觉这一切都十分玄妙,闻所未闻,可她也知道,这孩子说的没错,神君神女与源生天神截然不同,他们被赐予神格,各司其职,却没有赐予别人神格的本领,是因为人劫没过吗?
“你……你是……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谭音盯着她,结结巴巴地问。
小女孩垂下头,被钩起的帐幔瞬间放下合拢,阻绝了谭音的视线。
“你走吧,今日再见一神一魔,甚是欣慰,待你能渡过人劫,自然知晓我的来历。现在,你可以叫我湖公主。”
谭音还想再说,忽觉一股巨力朝自己当胸推来,就像当初被抓来一样,她无法抗拒,又被推出去,耳旁风声犹如厉鬼号哭,不过一眨眼,她感觉神识被狠狠砸在地上,一阵剧烈的震荡,她忍不住发出短促的呻吟,紧跟着,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源仲苍白焦急的脸出现在视线里。
“你醒了!”他明显很激动,握住她的那只手在极细微地发抖。
谭音愕然看着他,再低头看看自己,她居然就这么被推回这具凡人的身体里了。
“我……”谭音张开嘴,只说了一个字,再说不下去。
她脑子里像被一只手狠狠搅过,一片混沌。她闭目扶住额头,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她记得,好像是去皇陵看同心镜,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怎么想不起来?
“你忽然晕过去,我将你带回来了。”源仲摸了摸她的脑门子,触手冰冷潮湿,她竟出了那么多冷汗。
晕过去?她怎么可能晕过去?谭音将手掌放在眼前细看,这只手虽然纤细,却略粗糙,是凡人的手,她的神识与这具凡人的身体重合得十分完美,不可能会发生晕过去之类的事情。
“你睡了一天,要喝些水吗?”源仲低声问。
谭音揉了揉额角,她还有些晕眩,糊里糊涂,身体里仿佛有一股力量不允许她去想一切的原委,她疲惫地点了点头,看着源仲从茶壶里倒了一杯茶,笨拙地端着送到自己嘴边。
她张嘴喝了一大口,然后——一口喷了出来。
好烫!
她给烫得眼泪都出来了,捂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喀喀……”源仲很有些尴尬,把茶杯捏来捏去,“好像是有点烫……”
他从没伺候过人喝茶,想不到第一次做这种事就把人给烫着了。他又取了一只杯子,将茶水倒进去,两只杯子来回换水,见她还捂着嘴,他将她的手掰开,低头看着她被烫红的嘴唇,轻声道:“没事吧?张开嘴我看看。”
谭音使劲摇头,他皱眉道:“张开。”
她还是摇头。
他不耐烦地捏住她下颌,刚好卡在她齿关,谭音不由自主地傻兮兮张开嘴,她舌头明显给烫红了,嘴唇好像还肿了起来。
“你看看你,没事非要占据一个没用的凡人身体,喝口水还能烫肿。”源仲借题发挥,把她狠狠数落一通,他凑过去,对着她红肿的嘴唇轻轻吹了一口气,她唇上的红肿顿时慢慢消了下去。
“还疼吗?”他问。
谭音摇了摇头,她下颌被捏着,说不出话。
源仲忽然觉得他们现在的姿势很暧昧,他离她那么近,她白腻的鼻尖还有柔软的红唇就在眼前,就算明知道这不是她真正的身体,可他竟还是怦然心动,这种蠢蠢欲动令他的胆子突然大了起来,忍不住再靠近一些。
其实他有事没告诉她,中午她在皇陵殉葬坑不是晕倒,而是突然没有了气息,变成了一具真正的尸体。她不会知道,当他抱住那具失去气息的冰冷的尸体时,是怎样的感觉。
她身上的事情神秘莫测,他不是不想问,可他知道问多少遍,她也不会告诉她,只会用那种为难又坚持的眼神看着他。他挫败、不甘,甚至愤怒,但他也只能藏在心底不去想。
姬谭音的出现对他是颠覆性的改变,她不顾一切跟着他,黏着他,让他从开始的惊骇逃避,变成了期待喜悦。她简直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神,属于他一个人的女神。
然后,他的神忽然离开了他,丢下他一个人在床前坐了一天一夜,守着这具冰冷的尸体,那是什么感觉,他一点也不想告诉她,好像这样就能坚持自己最后一点小小的矜持似的。
明明心都已经被泡在糖水里,他还要露出獠牙摆出一副凶狠的样子;明明利爪早已缩回去,他还会偶尔露出来给她看看。这可笑的小小自尊,让他察觉到自己在她面前的卑微与无助。
可是,他毫无办法,没有一点办法。
他可以跪在她脚下,如同尘埃般亲吻她的鞋子,祈求她的一缕注视,他全身心都臣服于他的女神。可他不会让她知道这些,她是天神,是他千万回梦里的那双眼,他也不会告诉她。
面对她的隐瞒来历,他仅剩这点骄傲了。
像是察觉到他略带侵略性的目光,谭音终于也发觉他靠得太近了,她不着痕迹地朝后缩了一下,他的手立即轻轻松开,坐直了身体看着她。
谭音不自然地四处打量,有些结巴地问道:“这、这里是?”
源仲起身,将放凉的茶水递给她:“我开辟的洞天,许久没回来,略有些杂乱。”
谭音一面喝水一面张望,但见满地灰尘,桌椅上积尘都不知道有几寸厚了,更可怕的是帐幔,上面居然还有蜘蛛网!大概因为她睡在床上,他才换了新床褥被子,可她分明瞧见床头有一只蜘蛛缓缓爬过,朝她微笑。这……这哪里是“略有些杂乱”,简直、简直就像几百年没住过人一样啊!
谭音闪电般蹦下床,由于动作过大,还扬起了一大片灰尘。
源仲在一片灰尘中显得十分平静:“这个……几十年没回来了,我马上打扫。”
谭音木然看着他双手合十,默念了一阵,只见楼下突然飞出一根脏兮兮的扫帚,对着屋里就是一顿打扫,霎时间弄得满屋子像下起灰尘雨,两人满头满脸全是灰。
两只灰人对着呆呆望了半天,谭音突然笑了,一面笑一面叹气。
“还是我来吧,走,咱们出去。”
两人顶着满头满脸满身的灰出了大门,谭音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背后是源仲住的小楼,形状古怪,有几分像他在方外山的六角殿,而面前的庭院,大半都种着一样的雪白的花朵,琼苞雪蕊,晶莹剔透。
庭院外是一方不大不小的湖泊,湖畔杨柳依依,随风舞动,远方青山高耸,天色如洗,薄薄的一层霞云,是正要日出的时辰。湖对岸隐隐有几方药田,另有一座小小树林,林前还立了白石碑,谭音眼力非同寻常,一眼便看出碑上写着“撷香林”三字,走近湖边,微风拂面,青草野花药草水汽诸般气味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种她并不陌生的悠扬香气,想必那撷香林中种植的是有狐一族制香所用的香料木。
这一座仙家洞天福地并不大,甚至可以称得上小巧玲珑,诸般景致都在山谷中,格外幽静。
源仲有点紧张,干咳两声,故作自然地问:“你觉得……怎么样?还能住吧?”
谭音不由微微一笑:“很漂亮。”
他满面喜色,却又使劲掩饰,挽着她的袖子轻轻一拉:“跟我来。”
他领着她分花拂柳来到小湖边,湖畔杨柳下拴着一只通体碧绿的木船,两人上船刚解开绳子,只见湖中缓缓行来一只巨大的老鼋,色如白玉,眼中灵气十足,想必快要成精了。
老鼋对着源仲点了三下头算是行礼,紧跟着潜入船下,将那只玲珑木船托在背上,一路缓缓向湖心游去,又稳又快。
谭音坐在船头极目远眺,远方那几块药田,或许是这里日久没有人住,更无人照料药田,纵然仙家洞天灵气旺盛,药草长得也蔫蔫的。她看看湖泊的位置,再看看药田的位置,心中不由自主开始筹划要怎样做个将湖水引入药田灌溉的工具了。
湖心有一座非常玲珑的湖中岛,上面长满了芦苇。谭音一见芦苇,立即道:“可以去那边吗?”
托船的老鼋立即掉转方向,没一会儿便靠在小岛旁,谭音轻盈地跳上这座小岛,四处顾盼,这座岛只有一座凉亭的大小,长满了芦苇,只有中心一块空地,放了一个半旧的蒲团与一张很小的酒几,想必源仲曾在这里自斟自饮,夜观星空,倒是逍遥得很。
“能采一些芦苇吗?”她问得很客气,毕竟他才是这洞天的主人。
源仲似乎并不喜欢她这种客气,一言不发地耸耸肩膀,抬手就扯了一大把芦苇抛在地上。
“不要这些嫩的,我来吧。”她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把小镰刀,专门挑那些又粗又长甚至有些干枯的芦苇切割,不一会儿就切了许多,然后坐在蒲团上慢慢编织,很快就做出四根略有些粗糙的芦苇扫帚。
紧跟着,她又从乾坤袋中挑出数根材质十分一般的木料,并铆钉青铜管青铜棒之类,“哗啦啦”倒了一地。见她的模样,像是又要做东西了,源仲索性坐在她身边,颇有趣味地看着她麻利地切割木料,将里面掏空。
她做东西的过程让不懂这些东西的人来看,实在是枯燥无比,无非是切割、雕凿、挖空、用铆钉连接,既谈不上有趣,更谈不上优雅。以前泰和也感兴趣,想过来看她做东西,可看了一会儿就打着呵欠跑了。
谭音一面用柔软的杨木雕凿五脏六腑,一面回头偷偷看源仲,他一直盯着她的动作,眼睛也不眨一下,好像并不觉得枯燥。从来没有人愿意陪她一起做东西,这是第一次。
谭音心里有一种暖意,忍不住开口道:“好玩吗?”
源仲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有趣,但我不懂,为何要雕凿五脏六腑?”
“因为要让机关人动起来,就要将它们的身体做得与常人一样,漏一点东西,便不能动了。”
一谈到工匠制作之类的话题,她简直滔滔不绝:“可毕竟只是机关人,不是真人,所以想要它做什么,便要通过五脏六腑细微的雕凿不同处来区分。上次做的那些木头人就只会唱歌跳舞,你让它们干活就不行。那些只会挑水施肥的机关人,你让它们跳舞唱歌,那也做不来。当然,也可以做一只与真人无异的机关人,能说会唱,也可以做打扫的事情,还能做饭做菜,可这种机关人起码要做半个月,材料也十分珍贵稀少。”
源仲听得入神:“那你能做吗?”
谭音笑道:“可以做,你想要什么模样的?”
源仲盯着她雪白的脸:“你这样的。”
谭音微微一愣,面上笑意淡了一些,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好,我做个,但可不能做成我这样的。”
“那你要做成谁的样子?”
“我不告诉你。”
“卖关子。”
“对啊。”
再也没有人说话,谭音飞快做好一只与常人一样大小的木头人,由于是赶工,外形看上去十分粗糙质朴。她打开它的后背,将一根青铜棒轻轻插进去,拧了几下,木头人“喀拉喀拉”地活动几下手脚,立即拿起一只扫帚朝小船狂奔而去,站在船头动也不动。
她一连做了四只木头人,个个拿着扫帚威风凛凛地站在船头,看上去倒有些滑稽。
“回去吧。”谭音将散落一地的材料收回乾坤袋,与源仲一起上了船,老鼋托着船游回岸边,那四只木头人风驰电掣一般举着扫帚狂奔向小楼,忙里忙外,比方外山那些雇佣的侍女还要灵活。而且木头人又不知道什么叫休息,根本不会累,扫完又拿着抹布擦墙擦桌椅,擦完再扫一遍,最后整整用了几十桶水,才将屋里屋外打扫得纤尘不染。
谭音两眼放光地看着源仲快掉下来的下巴,充满成就感地问:“怎么样,是不是很快?”
他捏着一根青铜棒,来来回回地看,这就是一根普通的棒子而已,上面被挖出密密麻麻形状不一的凹槽。他打开一只木头人的后背,只见它背上有个洞,将青铜棒顺着洞上的凹槽插进去,轻轻拧上数圈,那只已经停止行动的木头人又开始手舞足蹈,但这次既不是扫地,也不是打水,它手足并舞,又跳又蹦,绕着湖边开始狂奔,怎么也停不下来。
“额……”源仲尴尬地捏着青铜棒,怎么她拧几圈木头人就老实听话,他拧那木头人就开始乱蹦乱跳呢?
“因为是赶工,所以它们只能完成固定的步骤。”谭音好心给他解释,“你刚才拧了五圈,它要跑五个时辰才能停。”
源仲捏着青铜棒舍不得丢,来回玩了半天,才道:“这四只木头人送给我好不好?”
维持洞天福地的整洁是很费仙力的,所以如同方外山香取山那种巨大的洞天福地,都会雇佣凡人做打扫修葺。这里是他自己开辟的洞天,不想让凡人打扰,他又懒得自己动手,有这种会打扫的机关人,他再也不用担心几十年不回来这里会成了猪窝。
“好啊。”谭音很大方地答应了。
源仲两眼放光,突然转身一个熊抱抱住她,还故意掂了两下,再举高高,看着她惊呆的表情咧嘴笑道:“多谢你了,我的小工匠。”
小羊皮、小牛皮、小猪皮……许多张被处理得干干净净的皮子摊在架子上,谭音一个个用手摸,挑出弹性十足又带着些许硬度的一张,拿起剪子小心翼翼剪了一块,然后对着墙角放置的一个真人大小的机关人雏形比了比,满意地点点头。
她在做一个十分具有挑战性的机关人。以前她做过那么多木头人,会唱歌的、会跳舞的、会打架的、会做家务的,可这些全部加起来,也不如这个复杂,这也是对她工匠手艺的另一个挑战。
台子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无数她没用过的材料,不再是冷冰冰的木料与青铜,除了那些被处理好的皮子,还有被洗干净的肠衣之类看上去怪可怕的东西。
谭音专心地将皮子剪成大小不一的片片,再用大针穿了线,将几块碎皮粗粗缝合在一起,换上小针再用肉色线细细密密地掩盖针眼,几下翻卷折叠,一只耳朵的雏形就这么做好了。
空气里渐渐有一股令人难以忍耐的腥味蔓延,取代了原本中正平和的香气,谭音回头一看,是香炉里的香燃尽了。她平日里大多跟木料铜料打交道,这种皮子肠衣之类的东西还真没怎么接触过,之前乍一到手,反倒被那种古怪的气味熏得脑壳疼,不得不找源仲要了香料来熏一熏。
谭音取了一块大黑布将墙角的机关人雏形遮住,在完工前,她要保密,不给源仲看到。不知道等这只机关人完成后站在他面前,他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眼珠子也掉下来?说不准下巴也要脱臼。
她想到这结果就忍不住乐呵呵。从小到大再到成神,她一直都沉默寡言老气横秋的,甚少有这种小女孩念头,可是跟源仲在一起时间长了,她就觉得自己被带坏了,老忍不住要想些有趣的点子。
老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确实有点道理的。
谭音洗了把手,去敲源仲的房门。
他这栋小楼有三层,二楼一间堆放杂物的房间被她借来专门做东西,三楼便是他的卧房。
谭音敲了半天却没人开门,她好奇地轻轻推了一下房门,居然推不开,他给门上了仙法,这实在是少见。不过说起来,她最近忙着做机关人,似乎有好几天都没见着他了,这更是少见,不知他在神神秘秘地搞什么东西。
她索性出门透透气,外面已是十月中旬的天气,秋高气爽,远方山峦也不再青翠欲滴,大部分变作了金黄深黄色,山腰处更有一大片火红之色,想必是种满了枫树。
一阵秋凉之风吹过,带来浓郁的香气,撷香林到了秋季香气越发醇厚,谭音方才被满屋子的怪味熏得头疼,这会儿忍不住,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忽见源仲提着一大包刚砍下的树枝缓缓行来,见她在门口发呆,他笑道:“怎么,不搞你的秘密活动了?”
谭音一想到那机关人做好可以吓他一跳,实在憋不住眉眼都笑开花,她故意不提机关人的事:“香料用完了,你能再做一些吗?”
源仲将手里新砍的树枝送到她面前:“死丫头,来得巧,我刚好采了香料木。”
他揽着她的肩膀将她轻轻推进小楼。
小楼的构造与六角殿十分相似,一层建在地下,二层三层才在地上。地下那层是他平日里制香的地方,里面比楼上谭音做机关人那个房间的杂乱不遑多让,墙角放着几个扁圆的竹篮,里面放着阴干好的零陵香乳香之类,一旁地上胡乱堆放着各种剪刀小刀,外加磨碎香料的石臼,青石台上更是乱得惨不忍睹,全是不知名的各种半成品香料,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混合香气。
源仲点了一支火把,将一根树枝剥了皮放在上面细细熏烤,不一刻,树枝上渗出细细一层脂油,浓香四溢。
谭音坐在对面看他认真制香,这并不是第一次,他们两人似乎都已经习惯这样的场景了,她做杂七杂八的小玩意,他默默陪在她身边看;他制香,她也默默在对面看。没有人说话,不需要说话,谭音甚至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怎么才能让木头人开口说话?”源仲取了蜂蜜将制好的香料调匀,忽然问道。
谭音想也不想就答道:“将皮膜固定在喉咙里,气流冲撞就能说话了。”
答完过了好久,她才反应过来,奇道:“你也想做机关人吗?”
源仲故意板着脸:“许你做,不许我做?”
谭音赶紧摇头:“没、没有啊……”
源仲将刚做好的香饼丢进一个半旧的匣子里,合上,过了片刻又打开,那块香饼便如同窖藏过一般,干燥成熟。
“拿去。”他将香饼丢给她,忽然一笑,“你告诉我你在做什么,我就告诉你我为啥要问。”
谭音捧着香饼使劲摇头,她还等着吓掉他的下巴呢。
源仲使劲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双眼含笑:“那我就不告诉你,到时候闪瞎你的眼。”
他到底在做什么神秘的东西?谭音不多的好奇心完全被他勾引出来了,难道真的是要做个机关人?可他什么都不懂,怎么做?她恨不得把他放在卧房门上的那个仙法打破,钻进去看个究竟。
不好不好,这样不好。谭音忍耐地端着香饼回到二楼房间,又继续废寝忘食地做那个机关人。
这个机关人比谭音想象得还要费时间与功夫,在仙家洞天下了第一场雪的时候,她才堪堪完成最后一道步骤。
她仰头看着这与真人一般身高体型的机关人,心里像以前一样,充满了成就感,但似乎还不单单是成就感,她亲自动手,一刀刀细心雕凿出的轮廓,一笔笔画出的眉毛,当初做的时候心无旁骛,如今做完了看着它,她心里竟是说不出的滋味。
它眼睛用的是最名贵的黑宝石,皮肤是她一点一点打磨光滑平整的,头发用的是真人的长发,是她一根根贴上去,绾成发髻的。
谭音盯着它看了很久,心中那股说不出的澎湃之感渐渐安静下去。她取过挂在衣架上早已准备好的白衣,替它悉心穿戴完毕,映着雪色,它眼眸中波光流转,长发垂肩,面色如玉,与真人一模一样,好像站在她面前对她微笑似的。
谭音再一次看得入神。
为什么会做成他的模样?她自己不能解释,就像是当初下意识地将源仲护在身后一样,她做这个机关人,也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甚至完全没有考虑过要做成其他人的模样。为什么?为什么?她说不出所以然,她活到现在,还是无法像了解工匠技巧一样了解人心,她连自己的心也不能够了解。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发出一个无声的叹息,取了一根青铜棒,撸起它的袖子,在它手肘处赫然有一个小小孔洞,将青铜棒插入,转动十圈,机关人浑身一震,发出特有的“咔咔”声,在屋内没头苍蝇似的绕了几圈,紧跟着又停下,转过身来望着谭音,双目湛然有神,再也不辨真伪。
“有礼了。”它双手合十,向谭音行了个礼。
谭音笑了笑:“走,咱们下去,给他一个惊喜。”
辰时过二刻,这个时辰源仲一般在撷香林采香料,谭音带着机关人静悄悄地出了门,一路沿着积雪的湖边慢行。大雪纷纷扬扬,已经下了一夜,现在还没有停的意思,不过路上积雪并不深,路旁正有个木头人拿着扫帚绕湖边辛勤地扫雪,想必是源仲弄的,他早已学会怎么操纵这四只木头人。
撷香林一片银装素裹,源仲没有撑伞,正弯腰拨开雪,寻找已经成熟却尚未采摘的茅香。忽闻身后一阵踏雪之声,他笑眯眯地转身,道:“今天怎么舍得从你那个破屋子出来……”
他没说完就愣住了,站在背后的不是谭音,而是一个白衣男子,手里撑着一把紫竹骨纸伞,伞面压得极低,挡住了对方的脸,只能看见垂在胸前的漆黑长发。
“三千世界银成色,十二楼台玉作层。今日难得这番大雪,不知兄台可有兴致与我共饮一杯?”
说话声低沉,却又带着一丝清朗之意,并且特别耳熟。
源仲呆了一瞬,不说话只盯着他看,来人身高体型都很眼熟,伞面依旧遮挡容貌,一袭白袍被风雪吹得翻卷翩跹。
“兄台不说话,想来是小弟唐突了。”白衣人笑了一声,“小弟献上歌舞一阕,博一笑耳。”
说罢那把泼墨山水的纸伞因他轻轻松开手,瞬间被风雪吹了很远,伞下的人面色苍白,眼尾上挑,面上似有冷漠之意,然而双目却微微含笑。源仲一看清对方的脸,就像被雷劈了一样,猛然指着白衣人,目瞪口呆,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白衣人双手合十,忽然长袖一卷,且歌且舞起来,动作雄壮有力,歌声浑厚高亢,唱的还是那首他耳朵听出老茧来的《简兮》。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长袍下摆将地上的积雪拂散开,而此刻雪越下越大,这人又是白衣,一时竟令人看花了眼。
一曲歌舞毕,白衣人合十行礼,道:“献丑了。”
源仲瞠目结舌,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高声道:“姬谭音!死丫头!出来!”
叫了两遍,没人理他,源仲眼尖,早望见老远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躲在树后面,死蠢死蠢的模样。他拔腿就往她那里快步走去,谭音远远地见他气势汹汹,好像脸上的表情还不是她预想中的高兴,不由得有些发愣,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然后……然后他伸出手,狠狠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
“你昼伏夜出三个月,就是做的这个?”源仲面色古怪,指着林中第二个惟妙惟肖的“源仲”,半天才问出一句。
谭音捂着脑门子点了点头,见他神色怪异,她喃喃道:“你、你不喜欢吗?”
说了想让他惊喜一下,但好像惊是惊到了,喜似乎没看出来。
源仲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她肩上积了薄薄一层白雪,他才突然眨眨眼睛,浓密的雾气从他唇边溢出。
“我、我真的没想到……”他苦笑,可是那苦笑很快又变成了真的笑,他漂亮的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喜悦之意,快要溢出来了。
好蠢,看上去好蠢,可他就是没办法不笑。
“你喜欢?”谭音不是傻子,她当然能看出他满面笑容渐渐扩散,也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
源仲摸着鼻子,回头看看那个“源仲”,再低头看看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色。
“我喜欢。”他声音开始很小,可是一下子又变得很大,在撷香林中阵阵回荡。
“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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