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之归处


五千年,多么漫长的时光,沧海桑田,世上的一切都会被改变。可是韩女的心却永远被困在五千年前,那些曾经将她送上火堆的人早已死去,尸体腐烂成灰,偏僻的小村庄里住着他们的子孙后代,也有许多完全无干系的陌生人,都被她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她说的没错,她不该成为天神,纵然天神的躯体与神识无比强大,可心灵却始终像凡人一样脆弱,所以才有那么多神君神女陨灭在人劫中。
“我是在这里死去的。”
韩女转身缓缓走向后方,那里曾有一座破旧的木屋,里面住过一个自以为幸福的姐姐,和一个心怀叵测的妹妹。木屋早已在漫长的时光中腐化,那一片空地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灌木。火焰从韩女的袖中流淌而出,转瞬点燃了这一片山头。
“现在都结束了。”
漫天的火光笼罩着韩女,她面上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有些虚脱,又好像盘算着什么诡计。
“你能震碎我的神识,实在是出乎意料。”她淡淡开口,“可我不会死,你不要得意,我不会死。”
棠华的身体忽然瘫软下去,他的头顶盘旋出一团半透明的红色人形雾气,它面向山脚下熊熊燃烧的小村庄,那里有无数刚才枉死的魂魄在徘徊,枉死的魂魄一时半会儿无法进入轮回正业,它张嘴吸过来了无数魂魄吞噬。
吞噬的魂魄越多,这只魔物的颜色就变得越发鲜艳,像是悬浮在半空的一团血。
血团糅合翻卷,最后化成韩女的容貌,头发与眼眸都像血一样红,她胸口的那只大洞也在慢慢变小。韩女得意地低头看着那只逐渐缩小的洞,狂笑起来:“我不会死!无双,让我吃了你!你的魂魄一定比泰和的更加美味!”
她的身形如同一团血影,挥舞的双手与衣衫再也看不出区别,充斥天地间的烈火被魔力所感,骤然拔高数丈,变成了鲜血般的颜色,它们在炙烤着谭音的身体,蚕食着她所余不多的神力。
“来吧,你来……”甜蜜的声音诱惑着她,“泰和在等着你……在我身体里,你们可以团聚了,迟些我会替你找到那个凡间仙人,让他也与你团聚。”
卑微的凡间仙人,是源仲吗?
谭音只觉胸膛里的心脏像石头一样掉下去了,她被困在绣图中有多少天了?韩女化作棠华的样子去香取山,源仲又怎么会没发现?他找到她了?她杀了他?
“泰和为你而死,你还想着那个凡间仙人?无双,你真狠心。”韩女声音温柔,语气却讥诮狠毒,“那个仙人,脆弱得像一只蚂蚁,轻轻一捏他就死了……你要不要看看他是怎么死的啊?”
不!她不想看!
可是眼前的火光瞬间被无数丝线遮蔽,丝线扭曲纠缠着,渐渐化作香取山的一草一木,棠华紫色的身影仍在峰顶,那是谭音刚被收进绣图后的一瞬。
山下有一道金光翩跹而来,眨眼就落在峰顶,来人皂衣长发,脸上带着路人甲般过目便忘的假脸皮——源仲。他此刻神情戒备,紧紧盯着棠华,过了片刻,方道:“你居然还敢出现。”
棠华淡淡一笑,似乎并不欲与他说话,他将绣图缓缓放进袖中,再抬头看看天色,转身便要下山。
“等一下!”源仲叫住他,神色越发警惕,“你是谁?”
棠华略有讶异:“哦?怎么这样问?”
源仲捂住鼻子退了一步,沉声道:“你身上只有死人的味道……你杀了棠华?”
韩女愕然笑了起来,她夺舍棠华的身躯,瞒过了谭音这个天神的眼,想不到却没瞒过一个小小凡间仙人的鼻子。她低头看着棠华的身体,上面没有血,没有伤口,这具身体被她修补得十分完美,他是怎么闻出来的?
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源仲淡声道:“有狐一族血液中带香气,这种香味是识别族人的证据之一。可只要人一死,香气便会消失,你空有棠华的皮囊,却没有我族的香气,你是夺舍了棠华的身体……能夺舍仙人的身体,莫非你就是那位想要我左手的天神?”
“精彩。”韩女忍不住鼓掌,“你很聪明。这个仙人的确为我所杀,为的是借他身体一用,他临死仍然感恩戴德,觉得自己为天神做了事,十分荣耀……倒是你,有狐一族不是侍奉天神的部族吗?见到我,为何不跪?”
源仲静静看着她,动也不动,半晌,忽然道:“谭音呢?”
韩女笑道:“你猜她会在哪里?”
这次源仲没有回答,他盯着她宽大的袖子,方才上山时,见到她将一幅古怪而巨大的绣图放进袖中。能够成为天神的,都是上古凡间那些至诚执念极深且有着逆天所行的凡人,谭音是天下无双的工匠,这个人身上带着绣图,莫非是刺绣天下无双的天神?既然是神,那绣图便不会是简单的绣图,说不定是与乾坤袋一样的另一个小千世界。
韩女见他看着自己放绣图的袖子,惊讶更甚:“你真是聪明得令我吃惊。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手指一钩,源仲只觉一股全然不能抗拒的大力将自己朝她那边捉过去,他心头不祥的预感猛然加大,整个人忽然化作一道金光,强行突破她的桎梏,又向后退了数步。
“真不像话。”韩女皱了皱眉头,“你见到我,既不跪,也不敬,有狐族是这样侍奉天神的吗?”
“你不是天神。”源仲盯着她,“天神的气息不是这样的。”
她倒忘了,这个仙人跟一个货真价实的神女耳鬓厮磨了好一段时日,怪不得能察觉到她身上的波动与谭音不同。
源仲忽然将左手的袖子卷起,露出那只暗红色的糅合了神语与天河寒冰的左手。
韩女失笑:“怎么,你想对付我?”
他没有回答,他不会狂妄自大,也不会妄自菲薄,眼前的人虽然气息与天神不同,却异样地恐怖庞大,他就算拼尽性命……不,就算此刻香取山内所有的仙人都聚在一处,也无法与她相比,妄动只不过会让自己死得像个笑话。
“你一直想要的左手。”他将手伸出去,镇静地看着她的双眼,“拿去,把谭音还我。”
韩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衣衫乱颤,话都说不清了:“我?想要你的左手?哈哈哈,你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虫!我好心些,让你死得瞑目——要你左手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心爱的无双神女。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想让自己心爱的男人苏醒。”
“你的左手是天上一位神君遗落凡间的,这位神君名为泰和,是你心爱神女的心上人。因为在神魔大战中失去左手,他陷入了神力衰竭的沉睡,一睡就是五千年。你的神女实在等不下去,就下界替他寻找左手,这才找到你。你觉得她陪着你,保护你,是因为喜欢你?哼哼……她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你的左手,她不能强行砍下它,因为这样扰乱命数,泰和反而会魂飞魄散。她只有陪着你,等着你慢慢死掉,等你死后,她才能取下左手还给泰和——现在,你明白了吗?你的神女,一直盼着你早点死掉呢。”
源仲脸色苍白,目光却坚定不移地看着她,过了很久,他才轻声道:“那又如何?”
韩女笑道:“不如何,我告诉你真相而已,要怎样想是你自己的事。”
她像是厌烦了与他说笑,垂下肩膀,淡声道:“你既对她情深如斯,我也应当成全你们,来!我送你去见她!”
她伸出手,源仲又感到那股恐怖的力量向自己汹涌而来,他急急后退,冷不防一道黑光自她袖中疾射而出,力量上的悬殊让他全然无法躲闪抵抗,胸口一凉,一柄漆黑的匕首深深刺入他的胸膛——正是方才他还给香取山主的弑神匕首之一。
血丝从他的嘴角缓缓流下,韩女厌恶了这种猫捉耗子般的戏弄,这次毫不犹豫捉住了他的喉咙,轻轻一提,他的身体突然变成泥块石头,“扑簌簌”落了一地。韩女脸色微变,拂开袖子上的泥迹,四处打量,只见地上残留一滩鲜血,香气浓郁,而这个卑微的凡间仙人,却不知逃去何处了。
逃命的本事还真不错。
她目中红光闪烁,忽然轻轻一跺脚,整座山峰立即轻微地晃了数下,极远处响起一声闷哼。这一脚的力道再一次重创他,没有天神替他修补身体,死不过是早晚的事。
韩女不屑为一个卑微的仙人浪费时间,身形一晃,便离开了香取山。
万千丝线一一收拢,最后柔顺地回归韩女袖中,她得意地看着谭音惨白的脸色,让她痛苦的一切都即将消失,她的恨,她的痛苦,伴随她五千多年的沉重枷锁,一点点被剥离。
她从未这么畅快过,凡人脆弱的幸福与悲伤,如今看来是多么渺小且不值一提的东西,魔的心是如此强大,吞噬一切,包容一切,她会成为最强悍的永远不会磨灭的存在,就像湖上的那位小公主一样。
“无双,我知道你打算做什么。”她淡然开口,“你想寻找个空隙逃走,去救你的凡间仙人。你猜,我会让你如愿吗?”
无边无际鲜血般的火焰包围着她们,谭音失神地望着被烈焰吞噬的夜空,她什么也没说,这种时候,说任何话都毫无意义。韩女热衷于这种猫捉老鼠般的戏弄,她享受每一个人的绝望挣扎。
低头看看身体,她的手脚早已完全消散,衣袂空荡荡地随风摇曳,饱含魔力的烈焰在蚕食她的神力,过不了多久,整个身体也会散开,她就会彻底的魂飞魄散,离开这个世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一次盘腿坐下,向着源仲那座小洞天的方向极目眺望。韩女在低声说着什么,笑着什么,她都没有再注意。月光朦朦胧胧的,远方山峦天际都模糊不清,焰山火海,浓烟肆卷,她的心和灵魂仿佛已经离开了身体,跨越千山万水,去寻找她的狐狸。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过了很久很久,韩女低声问:“无双,在想什么?”
“你又在想什么?”谭音反问。
韩女笑了:“我在想你魂魄的味道是怎样的,泰和的魂魄充满悲伤与遗憾,你呢?会不会很绝望很无助?你看看你现在,被火焰吞噬,能不能体会我当年被架上火堆的感觉?”
谭音嘴角微微翘起,淡声道:“不要把你和我相提并论。”
韩女冷笑:“你不过是装模作样,其实你心里怕得要死。那个仙人知道了真相,他不会原谅你,你最终会在绝望里独自魂飞魄散。”
“我只是有些遗憾。”谭音直视她,“我和他没有死在一处。”
“虚伪!”韩女嗤之以鼻,“你何不光明正大地承认你恨我?你心里明明恨我恨得入骨,到这种时候还要装模作样!”
谭音默默看着她,韩女已经被阿楚彻底摧毁,对她而言,世上每一颗人心都是可怕的,暗藏祸心,时时等待着给她致命一击。
她忽然问:“你因为何种执念成神,还记得吗?”
韩女不屑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她是天下无双的绣娘,自然是因为刺绣工艺精湛,心里怀着对刺绣的挚爱而成神。
“我们因为执念而成神,有朝一日,一旦另有执念超越了这个成神的执念,便会遭遇人劫。”谭音轻声说着,她自己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泰和是这样,我也是,你……也一样。”
她毫不畏惧盯着韩女的双眼:“韩女,你的人劫不是我,是你对阿楚的恨意。”
“对我而言,世间太过复杂难懂,穷尽一生,只专心于工匠技巧,而如今,我心里也只有源仲,我不恨你,我对你没有那么强烈的感情,你从未在我心中留存过。恨你的人,是阿楚,不是我。”
韩女怔忡良久,勉强一笑,厉声道:“那又怎么样?你还是会死在我手中!”
谭音合上双眼,不再说话。
韩女怔怔地瞪着她,谭音在自己眼前,一会儿是狼狈落拓的白衣神女,一会儿又变成了阿楚含恨凝视自己的模样。她想要的答案始终没有得到,她想要的解脱也始终没人给她,她的人劫是无法解开的死结,死者已入轮回,她的恨要归向何处?
这个世间无时无刻不让她感到窒息般的痛苦,没有人像她这样痛恨一切,也或许,一直以来她最恨的人其实是自己。泰和也好,无双也好,他们的人劫都不会像她这样,让她时时感受地狱般的煎熬,他们的逝去终究会变成心甘情愿,只有她不甘,她不甘。
一瞬间,昔日湖上公主淡若云烟的话语声又在耳畔响起:“你现在想要的,我会给你,不过你要弄清楚,这些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魔是双面刃,让你变得强大还是摧毁你,一切看你自己的心。”
漫山遍野的烈焰忽然迸发千丈,暗红色、血红色、干涸后血迹般的红褐色,千万般血色里藏着千万张阿楚的脸,有的对她笑,有的对她嗔,有的是柳眉倒竖的怒意,有的是饱含蔑视的恨意。
韩女感到一种深邃无边的痛楚,从灵魂深处蔓延肆虐而出,遍及四肢百骸,她无言地低头看着身体,她的身体被血红的火焰包围,就像五千年前她被架在火堆上,一模一样。她的衣服、皮肤、头发,都在火焰中迅速化成金色的泡沫。
韩女张开嘴,发出绝望的尖叫。
她已经成魔,她的心应该已经无比强大,不会再为任何事迷惑伤害,为什么?为什么!她的人劫还是要来!还是不放过她!胸口一阵空洞,她已经填补好的被谭音震碎的那部分神识,再一次离开了她,她觉得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也离开了她。
那些凡人的心,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青涩岁月,那些她与阿楚一起生活的幸福回忆……所有一切都离她而去了,只残留下她的痛苦与恨意,她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韩女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到最后,只留下她与自己的人劫相对,视线所见只有阿楚蔑视痛恨的眼睛。她像一只被困在绝境的野兽,到处乱撞,忽然见到谭音在远处看着自己,目光淡然,无悲无喜,她不顾一切朝谭音伸出手。
“留下……”她凄厉地叫着谭音。
留下来!不要让她孤独地被人劫吞噬,魂飞魄散!
谭音转过身,毫不犹豫地飘远,源仲还等着她。
“别……”韩女摔落在地上,腰以下的部分迅速变成泡沫被风吹散。她想抓住什么,谁都好,不要让她一个人死去。可这里没有人,所有人都已经被她杀了,没有死的,也很快就会死去。
她只有与她的恨纠缠在一处,永生永世也分不开。
她的心也化成了泡沫,韩女感到一种奇异的麻木,她躺在滚烫的地上,进入视线的只有漫天火海,她又一次要被它们吞噬。最后一次了,她不想再看见这些火焰。
韩女的袖子轻轻挥舞一下,滔天的烈焰霎时被熄灭,只留下遍地疮痍。她怔怔看着乌黑的天,曾经被她吞噬的无数魂魄在一个接一个地喷涌而出,恍惚中,她好像见到了泰和,他也在用一种无悲无喜的目光看着自己。
就到这里了吧?
韩女闭上眼,她的整个身体瞬间化作一大蓬金色泡沫,“呼啦啦”迸发飘散,逐渐被山风吹得再也看不见。
谭音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却见韩女倒下的地方缓缓升起两粒金色的光屑,如日光般明亮,不用靠近她都可以感觉到里面纯粹而浩瀚的执念神力——这是天神的执念本心?
忽然间,四面八方无数的执念本心呼啸而来,谭音吃惊地看着这些本心纠缠在一处,渐渐融合,有的狂热,有的执着,互相填补着彼此的空隙缺陷。那些是曾经遭遇人劫而陨灭的神君们的本心吗?这是怎么回事?
金光璀璨,渐渐比日光还要耀眼,不可直视,谭音捂住双眼,回避这股庞大的神力,忽觉有一双手在头顶轻轻抚摸着,泰和温暖的感觉随即包围住了她。
“我去了。”他的声音缥缈、几不可闻。
谭音强行睁开双眼,只见泰和的身形淡若轻烟,悬浮在半空,他身后还有无数神君神女们缥缈的身影,包括韩女。
“泰和!”谭音大叫起来,冲上前想要抓住他,他没有死?没有魂飞魄散?
泰和低头朝她微微一笑,他淡若水墨的身影忽然消散,就像烟一样,包围住她的温暖的感觉也随之迅速消失,冰冷的山风再一次侵袭而来。紧跟着,那些神君神女的身形也纷纷如烟散去,他们残留的最后一丝凡人之心就此彻底消失,只留下那些执念的本心彼此包容融合,慢慢地,化作一团柔和的白光。
谭音惊呆了,这是……源生天神?无数早已为人劫所陨灭的神君神女们的本心融合而成的源生天神!神魔大战后源生天神全部消失,这是五千年来的第一位源生天神,它浩瀚而柔和,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包容,无比强大,无比谦顺。
湖公主曾说,能顺利渡过人劫的天神才能成为源生天神,可她没有告诉她,即便无法渡过人劫,天神们也会有神的本心残留,等待着融合成为源生天神的那天。
这就是天道?抛弃凡人的心,留下彻底的执念,才能够成为真正的源生天神。
谭音怔怔地看着源生天神消失在视界中,想必它回归神界了,留在神界的诸位天神必然会感到轻松很多,再也不会惧怕第三次的神魔大战。
结束了,韩女,还有泰和……那些曾经鲜活的痛苦的心,已在她眼前化作灰烬,那些奔腾的激烈的感情,也随烟而去,留下的只有她。
现在,她该去哪里过完她的人劫?
谭音慢慢转过身,离开了满目疮痍的小山头。
源仲在等着她,他的所在,便是她凡人之心的归处。
五岁的时候,谭音的爹娘都还在。娘是外族人,对姬家那些工匠手艺一窍不通,对这个成天钻研怎么做东西对自己不闻不问的丈夫也很不满。她身体不好,时常卧病在床,爹偶尔会去看她,做一些很精巧的小玩意逗她开心。
谭音记得那次有一位豪富定做十件玲珑屋,要得很急,一个月之内便要做好。为了完成这份数十万两黄金的单子,姬家老小几乎齐上阵,爹更是忙得废寝忘食,谁知娘的病情突然恶化了,爹毫不犹豫地丢下手里的活,在娘身边一陪就是大半个月。
族人对此很不满,那时还活着的许多叔伯都轮番斥责他,此事关乎姬家信誉,收了订金却给不出东西,与讹诈何异?
那段时间爹很憔悴,娘的病最终也没治好,在那一年的冬天去世了。她记得爹在娘的坟前坐了很多天,她坟前放着许多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机关鸟,小木头人,甚至还有一只盒子,转开盖子,里面会探出一只芍药花,栩栩如生。
这些应当都是娘生前,爹做了讨她欢心的。
“谭音啊,这个你喜欢吗?”爹把那只漂亮精致的盒子递给她,含笑问。
五岁的谭音懵懂地捏着盒子,看了半天,摇头:“我更喜欢那个大屋子。”
爹失笑:“更喜欢玲珑屋?果然是姬家的孩子。可是,我现在觉得,我更喜欢做这些小玩意,因为里面有感情。”
直到爹去世,他再也没做过玲珑屋,玲珑屋的单子在谭音十岁的时候由她接手了。她年轻气盛,总想要做一些惊世骇俗的好东西,这愿望在她生前没有完成,却在她成神后实现了,她做了独一无二的魂灯。
她热爱工匠这个行当,热爱冰冷的青铜棒,坚硬的铆钉,每当脑海里有新的构思时,那种感觉令人热血沸腾,神为之夺。她从来也没想过,自己所做的东西里,有什么是她更喜欢的,每一件都是心血,每一件她都爱。
直到她做出了源小仲。
那一个瞬间,她忽然就明白了爹说的,“更喜欢做那些小玩意,因为里面有感情”这句话的真谛。因为这种感情,她甚至感到以后真的再也做不出东西了,为什么爹后来再也没做过玲珑屋,她终于明白了。
可,为什么会是源仲?她爱上任何人都好,可为什么会是他?让她痛苦彷徨地度过凡间的这些时光,与他在一起的日子,极度的甜蜜里总是掺杂着极度的惶恐,她恐惧未来,恐惧被他发觉真相,更恐惧自己会消失。
假如爱着的人是泰和,这一切都不会让你痛苦了。心里有个声音轻轻说着。
泰和……泰和已经死了,魂飞魄散,属于他的执念已融合成为源生天神,而他的凡人之心烟消云散,从此不存在于这个世间,她亲眼见到它们的消亡。
她没有让他知道,曾经她真的喜欢过他,那个天河畔吹着风车的神君,他送的天河金砂的丝囊,还有他的风车,她一直保存到今天。已经没有机会还给他了,再也没有机会。他们的缘分总是错开,无论是人为还是天定,他不够勇敢,她不够坦然。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喜欢下去,她会悄然无声地,默默在他身边看着他,像欣赏一朵美丽的花,单是这份不磨灭的存在便是喜悦。她还记得他的笑,他说的话,无论是残酷的还是温柔的,可是,她遇见了源仲。
某一天,当她突然想起泰和时,他的身形像一汪清水,回忆仍在,只是滋味淡了,她便明白,泰和已经过去了。
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一切都不告诉她?他在绣图中存了五千年的执念,她在神界默默等了五千年,一个是愚蠢的男人,一个是愚蠢的女人。
他有没有恨过她?离开的时候,有没有得到真正的解脱?
她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
谭音缓缓睁开眼,天色暗沉,天空淅淅沥沥地落着冰雨,她蜷缩在一棵大树下,累得仿佛再也不能动一下。
人劫在体内肆虐,她快要消散了,神力星星点点地在胸口游荡,可她还没能赶到源仲身边。
心里有个声音在轻轻地叹息:真的要走下去?现在回神界的话,一切都还来得及,你热爱的工匠技巧还在等着你,天下无双的无双神女,值得吗?
不,她已不再是天下无双的无双神女,燃烧了五千多年的工匠之火似乎要在她体内渐渐熄灭了,她成了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女人,全心全意爱上一个人,想要与他厮守一辈子。
为了他,什么都值得。
谭音强行起身,蹒跚前行。源仲一定在等着她,小洞天里的风与水、雪与花也都在等着她,还有源小仲、小二鸡。以后的以后,她魂飞魄散,源仲进入轮回,洞天再无人去,源小仲和小二鸡却会一直“活”下去,他们会替她记得一个男人的感情,一个女人的执着。
小洞天里的雪已经化了,湖畔的花树凝出了花苞,柳树也结出了嫩黄的新芽,来日春风数度,便是桃红柳绿,春日丽景。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源小仲如往常一样,替那些木头人上上发条,监督它们打扫卫生,再把小二鸡搬出来放在庭院正中,让它转着圈子晒太阳。药田里的仙家药草们被照料得很好,灵气越发浓郁了,过段时间就可以采摘,再种下新的。雪化了,等太阳再晒几日,旁边的两亩田里就可以播种了,种萝卜还是种韭菜呢?
撷香林中香气怡人,可惜它不懂香料,只有等大仲回来再弄了。可大仲什么时候回来?主人什么时候回来?他们这一出门,时间可真长,都快春暖花开了,难道他俩打算在外面四处游荡做神仙眷侣,将他和小二鸡孤零零地丢下吗?
源小仲寂寞地叹了一口气,他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可憋死他这个话痨了,只好去湖边找老鼋玩,跟它胡乱絮叨些废话。不过自从上次割了它腿上的一点肉后,老鼋见到他就躲,源小仲取了铁网强行把老鼋捞出来,坐在它身边,对着它默默流泪的双眼自顾自地唠叨。
“你说大仲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你又不会说话,小二鸡只会成日抽风转圈,我这样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美男子,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么大的洞天里,是不是太凄凉了?啊,你哭了,你也觉得很凄凉是吧?”
老鼋痛不欲生地瘫在岸边,它恨不得自己明天就成精变成人身,然后离开这龙潭虎穴,远离这个残暴的机关人。
忽然,洞天生门处的一丝动静惊动了它,老鼋转过雪白的脑袋,疑惑地望过去,源小仲反应比它还快,早已一溜烟朝生门处狂奔而去——一定是大仲和主人回来了!
可他最终并没有迎来满面笑容的神仙眷侣,生门处躺着一个满身鲜血的狼狈男人,源小仲惊呼着跑过去扶起他,居然是大仲!他上半身已经被血浸透了,似乎伤处在胸口要害。是谁做的!
他将源仲轻轻抱起,飞快朝小楼跑去,忽觉他的手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腕,颤声问:“谭音呢?回、回来了没?”
源小仲急道:“没有……你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源仲眉头紧蹙,似在强忍痛苦,他脸色苍白,面颊上星星点点沾着干涸的血迹,呼吸时而急促时而细微,这是受到致命重创的表现。源小仲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回小楼,正要进门,忽听他又道:“去庭院……树下……”
“你会死的!”源小仲急得口不择言。
“去。”
源小仲只得将他轻轻放在一株花树下:“我、我去给你拿药……”
可他也不知道要用什么药,大仲伤在胸口,金创药能用吗?还是要先清洗一下伤口?源小仲手足无措,团团转圈。
源仲在树下喘息片刻,神色慢慢缓和,低头看看身上血污的衣裳,将之轻轻解开,脱下。源小仲这才发觉他的右手软软地耷拉在一旁,像是骨头断了,左脚也是……衣服被轻轻丢在地上,他的身体鲜血淋漓,胸口有个极深的血洞,浓稠的血液从里面缓缓流淌下来,更可怕的是,伤口正在逐渐扩大,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侵蚀血肉一般。
“绷带,水,干净衣裳,梳子,铜镜。”
源仲简洁地吩咐。
都这种时候了还要什么干净衣服和梳子镜子!源小仲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违心地替他取来要的东西。
源仲将身上的血迹擦洗干净,用绷带缠绕伤口,换上了干净衣裳。铜镜被源小仲捧在手里,源仲盯着镜子看了很久,眼前渐渐开始模糊,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镜子里的人影,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拆开长发细细梳理。
过了很久,他才勉强将长发重新簪好,低声问:“看上去如何?”
源小仲抓耳挠腮:“看上去很好!可是大仲你的伤……”
“我在这里等她。”源仲声音很低,“你去吧,不要打扰我。”
这到底怎么回事?源小仲憋得快炸了,他退到一旁,眼睁睁地看着源仲,不敢说话,也不敢离开。他的气息越来越弱,脸色越来越白,好像随时会倒下去。
五天,他足足在庭院等了五天,血污的衣裳换了又换,始终用最光鲜的容貌等着。
湖畔的柳树抽出了嫩芽,风里带来春日的暖意与香甜,源仲倚树而坐,他漂亮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像两粒灰色的琉璃珠。
“开花了吗?”他忽然问。
源小仲折了一枝梨花递给他:“开了。”
“小二鸡呢?”
“我、我去把它搬来。”
源小仲刚转身,就这么突如其来地,他见到了谭音。她白衣落拓,远远地悬浮在庭院外,大半边身体像是透明的,白衣被风吹得飘来荡去。源小仲的下巴差点掉地上,指着她一阵乱跳,张嘴尖叫:“你的身……”
话没说完,他的喉咙又卡住了,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只能像只青蛙一样愚蠢地跳着。
别说。
谭音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望着他,源小仲再一次从里面读出了哀求的意思。许多天前,她也曾露出过同样的眼神。为什么?他还是不懂,可他挥舞的双手慢慢放了下来,神色忽然变得黯然,转身默默离开了。
树下的源仲没有抬头,他灰色琉璃珠般的双眼失神地凝望着远方,耳畔听得有人轻轻地踏草而来,熟悉的令人陶醉的气息缠绕着他。一个人慢慢蹲在他身边,低声道:“终于找到你了。”
一前一后,他们都知道最终的归处一定是这里,他笃定地等待,她笃定地赶来。
这或许又是个梦,这些天他已做了无数个这样的梦,分不清白天与黑夜。是真?是假?他看不见她的脸,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里藏着春风般的笑,总是对他说着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情意。
源仲闭上眼,慢慢地将身体倚在她肩上,低声呢喃:“抱着我。”
柔软的气息包围着他,她的头发贴着他的脖子,冰冷光滑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脸颊,她咬着袖子环抱在他双肩。
对不起,没有办法抱你。
“你在等我吗?”
“嗯。”
“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
“想说什么吗?”
源仲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忽然开口:“你想要我的左手,我会把它给你。”
“不许这样做。”她摇头。
“那就说你喜欢我。”他的声音再度变得狂热。
这熟悉的对话,在他的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她什么也没有说过,他简直像一只追逐月亮的猴子,盲目地相信着,追赶着。他去过无数的地方,见过无数的人,也曾和无数的美人嬉笑玩闹,可他的心一直停留在癸煊台上,停留在她的双眼中。
要到何时,这种狂热的情感才能停歇?
你喜欢我,你只是不愿说,到现在还是不愿说。
几滴水忽然落在他唇上,尝起来咸涩无比,是泪水。
“我爱你。”她轻轻说着,声音似乎在发抖,这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源仲,我爱你。”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星星点点惨绿的火焰似泪水般从虚空中坠落。脚底的小路笔直而狭窄,路旁影影绰绰开满了红花,潺潺的水声从昏暗中隐约传来——这是哪里?
源仲静静站在原地,心底懵懂却又犹豫,要不要往前走?他有一种直觉,仿佛继续向前的话,他会失去一些东西,心底那些缠绵的牵挂,脑海中那模糊的身影,都会被他彻底遗忘。
他曾思慕过谁?忧伤却又甜蜜,难以忘怀的柔软心绪。
黑暗中似是有个缥缈的声音在低低回答他心中那些迷惘的疑问:“向前走吧,不要有任何留恋。”
可他还没有想起那个人,是不是曾刻骨铭心地爱过?
“所有都已终结,这里是你的归处,也将是你遗忘一切重新出发的地方。”
还不想走,让他多留片刻可以吗?好像快要捉住脑海中破碎支离的画面了,雪白的衣袂,乌黑的长发,还有那双让人魂牵梦萦的清冷双眸,那是他爱过的人?
“此处是爱怨情仇终结之所,存在过的终将消逝,消逝的也终会被世间所遗忘。忘却吧,去向你的新生,这碗水会涤去你的一切忧愁烦恼。”
一双修长白皙的手自黑暗中伸出,掌中端着一只琉璃碗,碗内水色清澈见底,不见一丝涟漪。
源仲只觉恍然如梦,他慢慢接过那只冰冷的琉璃碗,它出乎意料地沉重,随着他的动作,碗内的清水荡出片片涟漪,原本清澈见底的水竟好似突然藏了无数画面,其色溶溶,斑斓耀眼。
他的一生都藏在了这碗色彩斑斓的水中。
红色是那些被他所杀戮之人流淌出的鲜血;绿色是小洞天里树荫成群;白色是纷纷扬扬的飘雪;粉色是那些永不凋零的花朵;棕色是握在手中的香料木;黑色,是一个人浓密的秀发,还有秀发下清澈眼眸的色彩。
“喝下它,忘了吧。”虚幻缥缈的声音诱惑着他。
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源仲举高琉璃碗放在唇边,水汽冰寒彻骨,靠近了仿佛有无数耳语近在面前。他有些疲惫地闭上双眼,手腕微微倾斜,冰冷的水沾在了唇上。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低柔的声音:“源仲,不要喝。”
这无比轻柔的声音一入耳,却比最大的雷声还要震撼心神,源仲的手腕不禁一颤,半碗水洒在了地上,化为虚无。
他猛然转身,便见一个白衣少女静静立在黑暗中,黑宝石般的眼睛。一刹那,所有懵懂的感情全部归向灵魂,他想起还有无数的话要和她说,可是都没有来得及说。
他曾以为自己会恨,会妒忌,会问她泰和是谁?发泄般地将左手砍下还她,用她的泪水与悔恨,圆满心中的失落。
但此时此刻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三个甲子的感情,他得到了回应,他们终于平等地站在一处。他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在癸煊台上遇见她,懵懂的生命已经有了真正的意义,他死而无憾。
源仲快步走向她,可是无论怎么跑,怎么飞跃,都无法靠近她身边。
那缥缈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些许恼怒:“此乃轮回正业之地,即便是神女,也没有资格擅入,请速速离去!”
轮回正业?他已经死了?源仲情不自禁低头望着自己的身体,他是这样苍白而透明,如同残像一般悬浮在半空,他竟真的死了!
奔跑的脚步缓缓停下,他静静望向谭音,忽然微微一笑,低声道:“这不是梦?你在这里?”
为了他来的吗?
她也悬浮在半空,袖子与衣摆将手脚遮盖,看起来倒比他更像一只鬼魂,可她的眼睛里又分明藏了一颗星,温柔而明亮,直率地看着他。
“不是梦。”她的声音像三月林间温暖的风。
源仲的目光带了些许狂热,声音却越发低了下去:“之前的话……能再说一遍给我听吗?”
谭音静了片刻,忽然摇头:“我不在这里说,你想听,就和我一起回去。小洞天里,想要我说多少遍都可以,一辈子也可以。”
一辈子……源仲心头忽然微微酸楚,她说过会永远陪着他,直到死亡降临,现在,他已经死了。
他也缓缓摇头,柔声道:“谭音,我在这里等你,我不喝忘川水。你不来,我不走。”
谭音面上现出一层焦急之色:“不,和我走,你还可以活很久,不要留在这里!”
“上面的时间是有尽头的。”源仲温柔地看着她,“我想要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里和你在一起。”
她的焦急之色更重,急道:“别留在这里好吗?和我一起离开!”
为什么她如此执着死生的问题?他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活在失落中,仅有生命最后的那段尾声忽然有了色彩与声音。对人世间,他毫无留恋,那里没有永远,一切的一切都有尽头。他只想要与她一起的永远。
身后那缥缈的声音再度响起:“她是神女,死后不入轮回,因此想要将你带回人间。为一己之私破坏轮回之道,将有暗火焚身,魂飞魄散之灾!”
源仲面色骤然剧变,忽见一向温和的谭音眼中第一次带了攻击与敌意,她宽大的长袖如翅膀般张开,将他的身体卷起,转身如飞一般掠过那些血红的花朵。惨绿的火焰在她身后坠落,黑暗中那双修长之手的主人并没有追上来,只有声音在虚空中回荡:“你早已时日无多,我不来追你,善自珍重吧。”
一簇阴影般的火焰从黑暗中疾射而出,弹入谭音的后背,她倒抽一口凉气,却没有停下,只是沿着这条笔直却漫长的小路疾飞。金色的碎屑在她衣衫后面拖了很长一截,她的半截身体像云一样柔软易散,渐渐像是变成了半透明的,阴影般的暗火在她体内灼灼跳跃,吞噬着她所剩无几的神力。
她突然低头朝他露出一个笑,姬谭音一直死蠢死蠢的,即便是笑,也笑得老气横秋,要么就笑得像个傻子,但此刻她居然笑得有些俏皮,像是在说:我第一次这么大胆地做坏事。
源仲怔怔地看着她,忽地抬手用力抱紧她纤细的身体,她要散开了,像流沙一样。魂飞魄散?为什么不告诉他!这世间最痛苦的是被留下的人,她要让他看着她逝去,一个人被孤零零地留在世上无处可去吗?
“不要忘了我。”谭音贴着他的耳朵,声音越来越轻,“我会回来的,为了你回来,好好活着,等我。”
她将他用力一推,源仲只觉四周满是炽热的白光,她的脸在白光中渐渐变得模糊,再也看不见,他奋力伸出手臂,指尖只触到她那一丝变成金屑的肌肤,她最后一句话深深潜入他的耳中:“我爱你,我一直都爱着你。”
他重重摔在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上,下意识地翻身坐起,却见眼前繁花似锦,刚刚抽出嫩芽的柳树在和风中款款摇曳,远方山水氤氲,这是他熟悉的人世间,他的小洞天——方才那是一场梦?
他的身体不再疼痛,反而神清气爽。撕开胸前血湿的绷带,那道致命伤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心脏稳稳地跳动着,可以闻见花香,感到和暖日光洒落发间的温柔,他还活着……他活过来了!
谭音呢?源仲猛地跳起,像个慌乱无助的孩子四处张望,小洞天里空荡荡的,再也不见那道雪白的身影。像是从未在这世间出现过一般,她就这样寂静无声地消失了,只有留在地上的乾坤袋与被修补好的身体告诉他,她曾经真的存在过,不是他的妄想,他被她深深地爱过。
院门被推开,源小仲满面悲伤寂寥地牵着小二鸡出来晒太阳,他们两个都是木头做的,不多晒晒迟早会发霉,可是发霉听起来也不错,机关人就这样发霉烂掉,或许也是一种死亡的终结,好过他永久孤独地一个人留在这块伤心地,只能对着源仲和主人留下的东西满心感慨。
“主人走了,大仲也死了。”他伤心地对着小二鸡絮絮叨叨,也不管它是不是能听懂,“以后只有你跟我两个在这块洞天过,你这蠢货连句话也不会说……唉,我们去看看大仲吧,好在他是仙人,身体不会烂,也是留个念想……”
行至小花园,忽然一阵风呼啸而过,乱花迷眼,源小仲赶紧用袖子替小二鸡挡住风,它可不比自己做工精细,万一有片小花瓣、小树枝之类的刮进眼睛里,下场很可能就是它再也不能动了,这蠢货虽然不会说话不懂事,但至少能动动,要是连动都不会动,自己这天下第一的机关人也太命苦了。
“要是大仲还活着,我才不用操心这些事。”源小仲絮叨着忽然想哭,机关人憋不出眼泪,他只有苦着脸带着点哭腔,“大仲那没用的东西,一个仙人说死就死!主人也是的,大仲一死就跑了,她看起来可不像这么没良心的人啊!”
说罢它难受地望向摆放源仲尸体的那尊冷石台,谁知冷石台空空如也,对面的梨花树下,源仲正静静站着,手里拿着主人的乾坤袋,任由莹白的花瓣落了满头满身。
源小仲受惊过度地张大嘴,大仲!他活过来了,还是诈尸了?之前他分明死得不能再死了,千真万确,自己再三确认过!就算是仙人,死了也不能复活吧?
“大、大仲……”它颤巍巍地唤了一声。
源仲神情萧索地转向他,源小仲身后那紧随的雪白身影一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心神,可是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小二鸡。
他想起那一夜在结冰的湖上,被谭音偷偷动了手脚的小二鸡,曾给了他多少惊喜,而如今她在何处?是不是还会在某一日同样来一次恶作剧?
源小仲见他始终一动不动,不由得害怕起来,连连挥手急道:“大仲!是你吗?快说话啊!难道真是诈尸!”
话音未落,却见源仲转身疾步而来,源小仲吓得踉跄后退,却见源仲抬起手,一把将小二鸡抱在了怀中,他的脸埋在它的头发里,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漆黑的毛发滑落。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源仲流泪,原来他哭起来竟是这样无声无息,只有硕大的眼泪一粒粒滚落,像是永远不会停下一样。
那天,看门灵鬼传讯说有客拜访时,眉山君正坐在亭中赏雪,红泥小炉上热着前几日傅九云送来的美酒,香气浓郁叫人垂涎。他被勾得心神不宁,半点见客的心都没有,毫不客气地叫人赶出去。
谁知没过一会儿,灵鬼们又惊慌失措地跑回来叫道:“是那个有狐一族的大僧侣!他居然还活着!”
眉山君也被吓了一跳,有狐一族的大僧侣?有多久没听见这人的消息了?一百年?三百年?当年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传闻他一个人跑去极西荒地中的重雷之山,那地方终日雷鸣电闪,犹如阴暗鬼蜮,遍地暗藏杀机,就算是仙人,擅自过去也极易受到重创。
果然大僧侣去了后就再也没见踪影,方外山乱成一锅粥,好在那会儿有狐一族和战鬼的争端已暂时停歇,有狐族人几乎倾巢出动四处寻人,沸沸扬扬闹了数年,连根头发也没寻着,最后,所有人都不得不默认他人已死,又过了许多年,才无人再提及他。
原来他竟然还活着!
眉山君一骨碌跳起来,脚不沾地朝门口狂奔,一靠近门口便嗅到那股十分熟悉的有狐一族的熏香气息,门外积雪的木桥上停着一辆金碧辉煌的大车,拉车的极乐鸟姿态傲然,形态美妙至极。
车前站了三个人,为首那人身着白衣,领口袖口皆纹绣着华丽的金色花纹,显得十分清贵。听见了踏雪声,他缓缓回身,眉山君不禁怔了一下,此人面色苍白,却奇异地不显病态,一双眼微微上挑,目光湛然若神,冷漠却不刻薄,惬意却不浪荡,那出众的轮廓与这双明亮至极的双眼比起来,竟也显得黯然失色。
无论如何,这是个极俊美极出色的年轻男子,最关键的是——很眼生,他确定自己一次都没见过,这是谁?有狐一族的大僧侣?这是他的真面目?
眉山君见他微微一笑,霎时天地间一切景致都被他比了下去,他甚至突如其来一股自惭形秽的感觉,当即轻咳一声,道:“大僧侣殿下?”
源仲笑着从袖中取出两只白玉小酒坛,晃了晃:“眉山君,许久不见,可愿共饮一杯否?”
那是美酒天下无双!眉山君顿时喜得嘴也合不拢,连连挥手:“快进来!”
他见源仲身后还跟着两人,看身形像是一男一女,个个头戴斗笠,上面坠下纱巾,将面容挡得严严实实,不由一面走一面奇道:“这二位是有狐一族的仙人吗?”
源仲笑着将那男子的斗笠揭开,却见斗笠下居然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虽然五官无一处不像,可表情却要生动得多,并没有真正的源仲那迫人的风采,但多了一些可亲近的味道。
眉山君又被结结实实地吓一跳:“这是你……双生兄弟?”
他好像没听说大僧侣有双生兄弟啊?居然长得一模一样!
那戴斗笠的男子顽皮一笑,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发出空空的声响,它望着眉山君张大的嘴巴,哈哈笑道:“看,脑袋里是空的,我是机关人。”
机关人!眉山君一连受了太多惊吓,已经完全傻了。机关人是什么样的存在?那是多久远之前的传闻?上古时期才有工匠造机关人的传说,据说造出的机关人活灵活现,与常人一般无异,甚至有自己的想法与性格,堪称逆天之术。
神魔之战后,上古时无数奇巧之术都已流失,机关人便是其中之一。眼前这个男人居然说自己是机关人,叫他怎么相信!
源仲目中忽然浮现出一丝顽皮的笑意,抬手将源小仲的脑袋揪了下来,眉山君惊得踉跄着倒退数步,便见那颗脑袋在源仲手上眉毛倒竖,露出十分恼怒的神情,口中更是怒道:“大仲!你又来这套!跟你说了多少次在旁人面前不要这样!我虽然是机关人,也有尊严的!”
头掉了还能说话!眉山君浑身都僵住了。
源仲又将那颗脑袋拧回去,笑道:“就是这样了,只要发条能转,他就永远能说能跳能跑。”
那、那旁边的女子也是机关人?眉山君又转向那头戴斗笠的女子。
源仲但笑不语,与他踏雪进入小亭,红泥小炉上酒正沸腾,香气四溢,他毫不客气自己先斟了一杯,放在唇边浅尝一口,道:“哦,这是东边申河龙王所酿的霞光,不错,好酒。”
眉山君狠狠喝了三大杯酒,终于把散乱的思绪拉回来了,他盯着源小仲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奇异,不禁喃喃道:“这是谁做的?哪一位惊天动地的工匠?太像了……太厉害……”
源仲默然片刻,淡声道:“她会回来的,回来后便可见到。”
这话不知是说给眉山君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数百年来,这样的话早已在心底说过无数次,没有人比他更笃定,也没有人比他更不相信这脆弱的谎言。
眉山君终于听出这位大僧侣话语中的沧桑无奈之意,他的目光又落在这数百年不知所踪的仙人身上。
“大僧侣殿下,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源仲笑了笑:“四处走走罢了。”
天下之大,兴许谭音就藏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他一处一处地找,一处一处地看,看遍了无数风景,也看过了无数的人,却没有一个是她。
人家摆明了不想说,眉山君便识趣地不再多问。霞光酒喝完,那两坛天下无双也很快进了肚皮,虽然分量少,却依旧让他这身经百战的酒鬼感到微微醺然。
纷纷扬扬的大雪不知何时停了,天边露出一轮新月,澄澈清寒。眉山君趁着酒意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是继续四处走走?说起来,上回你给了傅九云十坛天下无双,是要问一个女人的事情,这些年你是在找那个女人?”
大僧侣消失前来过眉山居一趟,问了一些关于天神的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其后又突然送给傅九云十坛天下无双,把他拉去一边问了好久的悄悄话。后来人走了,傅九云才透露,他是问一个女人的事。
奇怪的是,那女子傅九云心中有印象,确然是见过,可怎样也想不起与她见面的情形,甚至连容貌声音与姓名也想不起,这情况颇为诡异,他二人谁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渐渐也就丢在脑后不去想了。
想不到,素来高洁淡漠的有狐大僧侣,也会对女子这般念念不忘,眉山君颇有些妒忌地看着他出色的容颜,就凭这张脸,他还愁没有美女投怀送抱?
源仲叹道:“不走了,我要回自己的洞天。这次来找你,是想托你替我弄些材料,你认识的人多,路子广,也省去我许多工夫。”
他反手将身后那始终沉默的女子头顶的斗笠揭开,眉山君骇然发觉它居然也是个机关人,而且是一眼就能看出的机关人,纵然身姿曼妙,可那张脸却斑驳开裂,五官很是古怪,一看就与源小仲不是一个层次的东西。
“这、这是……”他又开始结巴。
源仲爱怜地摩挲着它开裂的木头脸,声音变得十分柔和:“这是我做的,时间太长,木头有些朽了,须得重新打磨下。”
这位大僧侣殿下居然连机关人都能做出来了!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难不成结识了什么徘徊上万年的工匠老鬼吗!眉山君的好奇心已经膨胀到了快憋不住的地步,正想要问个清清楚楚,却见源仲面上流露出一丝深刻的伤感。
这种伤感他一点也不陌生,当年傅九云也有过同样的眼神与表情,那是失去心爱之人的表情。
眉山君用力咬住舌头,把脱口欲出的问话硬生生咬回去,疼得他眼泪汪汪。
源仲在月下细细摩挲着那磨损的机关人,仿佛正爱抚着藏在心底的人,很久都没有抬头。
或许是月色太凄迷,也或许是那天下无双的美酒后劲太足,眉山君此时此刻竟也被勾起那些久埋在心中的回忆。对了,他也曾爱过一个姑娘,可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在她最美妙的年华里,他与她相遇,可惜她自始至终都不是他的。
已经数百年了啊……眉山君长叹一声,昔日倩影,早已成了黄土,被留下的人徒留淡淡伤感,无可奈何。
眉山君的动作果然快,两日不到,重做小二鸡的材料都已送来,大大小小堆了满车厢。源仲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眉山君想要观摩制作机关人的心愿,驱车回到了暌违数百年的小洞天。
皑皑白雪覆盖了一切景致,却丝毫不影响源小仲回到家的兴奋,凡人几年不回家就开始个个吟唱思乡之情,他可是几百年都没回来了,都快忘记小洞天长什么样了!
推开房门,里面的积灰简直比外面的雪还要厚,脏得无法形容,以前主人做的那几个专门打扫的机关人早就被岁月腐蚀成了烂木头,一个不剩,源小仲忙上忙下打扫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收拾干净了,才捧着瓷瓮去采梅树上的雪花,打算烧水泡茶给大仲送去。
一出门,却见源仲不知何时已坐在湖中心那座小岛上,湖面上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雪粒随着狂风在肆卷,源仲埋头专心地修补小二鸡,神情虔诚,甚至隐隐有一种绝望的期待。
对了,那天……也是这样的雪,这样的夜,白衣神女落在湖心,落在他怀中,冷浸溶溶月。
源仲熟练地雕凿着小二鸡的脸,数百年过去,他的手法终于也不再生疏,秀致脸庞的雏形渐渐出现在手下,微微带着一丝稚气的面颊,饱满的额头,最后是清瘦的下颌。
将黑宝石嵌入眼眶,头发细细套上去,源仲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女,白衣在风中翩跹,她像是要乘风而去似的。他不禁张开双臂,将这具冰冷的木头人揽入怀中,不要离开他。
木头人颈后有一根细细的发条,源仲轻轻转了数圈,小二鸡“咔咔”响了几声,忽然开始原地转圈,数百年过去,他这个主人还是没有一点长进,只能让它笨拙地转圈,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生硬的声线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湖面上:“姬谭音!姬谭音!我是姬谭音!”
源仲忽然笑了起来,他不知自己究竟在等待怎样的奇迹。这一湖雪,一天月,一切的一切都与当年毫无差别,不同的只是那个人再也不会偷偷让机关人说出不一样的话,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等了数百年,等得心力交瘁,怀抱的那一丁点的希望即将破灭。
要怎样放弃不甘心的希望?或许下一刻她会回来,或许明天她会忽然出现……靠着这些或许,他撑过了许多年,再也撑不下去了。他其实是被一个人留在世上,遗世独立,了无生趣。
这从不会说谎的女人,在最后的最后居然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哄着他痴痴等了那么久,其实她根本不会回来,她早已魂飞魄散,从此世间再也找不到姬谭音的痕迹。
“骗子。”她这个卑鄙的骗子。
“姬谭音!你这骗子!”
源仲在空荡的湖面上怒吼着,狂风吹散他的长发,风声呜咽,像是她在说话,说没有骗他,可是很快一切又陷入无声的死寂。
他仰面倒在积雪中,苍穹辽阔,漫天的星子,还有一轮凄冷弯月。
像是她的眼睛在看着他,源仲缓缓合上双目,一颗泪珠从眼角掉下来。
他好像又做梦了,粉白嫣红无数花枝缭乱,他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花树林中缓缓走着,不知要去哪儿。
即便手执画笔,却无人可画;奏琴高歌,却无人相和;举杯对花,却无人伴他白螺杯。
花下一个白衣人影凝立,源仲停下徘徊的脚步,眼睁睁地看着那让他魂牵梦萦的背影,他不敢动,怕一动便将她惊跑了,也不敢开口说话,怕一开口便要醒来,再也见不到她。
即便知道这是个梦,他还是静静地看着这个背影,心底祈求着她能够回过头,望见他。
白衣人影动了一下,像是听见了他心底无声的祈求。她缓缓转过身,还是那张数百年依旧刻骨铭心的面容。她神色温柔,爱怜地凝视他,忽然抬起手臂,指向自己的心口,紧跟着又指向他的心口。
“源仲。”她无声地唤着他。
他在这里,一直都在,一直等着她。
她迈开脚步,轻盈地向他走来,源仲张开双臂,她轻若羽毛般扑入他怀中,倏地消失在他胸前,源仲只觉胸口一阵滚烫,像是要被灼伤般,不禁微微一颤。
一只手在用力推他,源小仲的惊叫声越来越响:“大仲,你快醒醒!你身上在发光!你怎么了?”
源仲猛然睁开眼,但见漫天飘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了。源小仲正蹲在自己身边惊慌失措地大叫大嚷着。他有些迷惘,缓缓坐起身,细细的白雪从身上扑簌簌滚落,他忽然发觉自己胸前发出清莹的白光,仿佛怀中藏了一颗小月亮。
胸口炽热又仿佛要被撕裂的感觉再度来袭,源仲一把撕裂衣衫,却见心口处白光四溢,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试图撞破胸骨而出——这是神力?他体内怎会有神力?是谭音最后一次替他修补身体时留下的吗?
他来不及想清这些,仙人的身体无法容纳活跃起来的神力,哪怕一丁点也不行,源仲只觉胸膛撕裂的痛楚越来越强烈,犹如剜心一般,早已习惯受伤痛楚的他竟也承受不住,咬紧的牙关中开始溢出血来,发出沉闷的痛呼。
源小仲吓得六神无主,他这是怎么了?会死吗?该怎么做?去叫大夫,还是先把他扶上床?
耳边听得源仲忽然痛叫一声,斑斑点点的鲜血从他口中喷出,落在雪地上,他双手捂住心口,剧烈地颤抖着,从他手指缝隙中透出刺目的清光,那不可逼视的清光像是灼灼跳跃的火焰般,将他手掌上的皮肤瞬间烧得焦黑裂开。
“大仲!大仲你要撑住!千万不能死!”源小仲简直不晓得自己在嚷嚷什么。
源仲用力弯下腰去,很快又站直了身体,他剧烈喘息着,鲜血顺着唇角一点点落下,捂着心口的双手却缓缓放了下来,他掌心中有一团清光,像心脏一般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他不可思议夹杂狂喜地盯着这团清光,熟悉的神力,熟悉的气息,是谭音!她真的回来了!这团清光,是她的神之心?
源小仲连连怪叫,可源仲根本不理会它,他双手就这样捧着清光,忽然化作一股狂风冲出小洞天,连声招呼都没打。源小仲急得团团乱转,回头一眼望见后面的小二鸡,立即问:“发生了什么!”
小二鸡当然不可能告诉它什么,它也只有继续满地乱窜,不知是该追出去看看情况,还是乖乖留在小洞天等源仲回来。
这一等就是三天,源仲回来的时候狼狈不堪,头发散乱,眼睛里满是血丝,衣服脏得根本不能看,可他的两只眼从未这么亮过,一只手捧着那团跳动的心脏般的清光,另一只手提着乾坤袋,依旧一言不发,狂风似的冲上楼。
源小仲急忙追进房门,却见源仲从乾坤袋中取出数朵白莲,这白莲与寻常莲花生得极为不同,花瓣重重叠叠,每一朵都是八十一片莲瓣,且生得巨大,其上竟还有灵力缠绕,俨然是仙品之莲。
它惊愕地看着源仲将那团清光放入白莲中,霎时间光芒大作,源仲将另外数支白莲都轻轻投入清光,低声道:“为何是这仙品之莲?为何不是人身?”
源小仲惊道:“你在说什么?”
源仲怔怔望着那些流肆的清光:“谭音回来了。”
源小仲反倒惊叫起来:“你疯了!主人她……她已经、已经死了啊!大仲!我知道你伤心难过几百年!可这种白日梦有什么意义!”
源仲没有与他争辩,这三日他一直在为谭音寻找凡人的身体,从十七八岁女孩子的新死尸体,到活着的人,她的神之心始终没有一点反应,直到他偶然路过方外山,那喷泉池水中,仙品之莲在隆冬之际居然反常地盛开,谭音的神之心在他掌中开始剧烈跳动,竟是对这些莲花感到满意。
其中的缘由,他不懂,可只要她回来就好,哪怕用石头堆一个身体都是好的。
清光渐渐弱了下去,光芒中,隐隐可见一个赤裸的少女闭目躺在床铺之上,五官身段,竟与谭音活着的时候丝毫无差。源小仲清楚地听见自己下巴断在地上的声音,这一次轮到它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清光过了许久才彻底消散开,赤裸的少女平躺着,好似在沉睡一般。源仲凑上前,听见她细微却平缓的呼吸声,听见她切切实实的心跳声,他心中只是无尽的狂喜,想要笑,甚至想快活地大叫几声,可他的眼睛却模糊了。
扯过被子将她的身体裹好,他将她连人带被抱在怀中,再也没有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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