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这是黎城最后一个秋日,燥热与阴寒并存。
白潇潇怀抱纸质材料,走在建国大道上,行色匆匆。日轮在正前方下沉,带着她准时下班的梦想一起陨落。见此,她不由得加快脚步,在半道处左拐进一条羊肠小巷。
巷子不过五十米,很快便柳暗花明。她却走进了广厦林立的山穷水复。
白潇潇艰难地掏出手机,查看已偏离道路的导航。
她本是rhq新招的实习生,打工不到一周,就被派遣到总部处理老油条们的报销问题,心里尚打怵,这回迷了路,不安更强烈。导航不知什么原因出现了卡顿,她想看看时间,拇指微动,文件在怀中发生了位移。她用大腿谨慎一顶,手机却最先滑落,紧接着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厚重的文件沮丧地落了满地。
“我他妈……”
少女蹲下身收拾文件,眼前突然伸来一只手。
a4纸叠放整齐,交错于修长的指缝间。她一愣,眼神飘忽着翻过苍峻如岭的关节,越过遒劲如龙的青筋,顺着宣洁如雪的衬袖而上,便与一张男人的脸撞了满怀。
利落的轮廓,挺阔的鼻梁,深邃眉眼下藏着的一剪阴翳,似是飘渺的青霭浅浅缭绕。
真……真好看啊。
“还有手机。”
男人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如同冷泉湍过石面,将白潇潇激得一精神。她顺着他的提醒,捡起掉落在车底的手机,心脏怦怦作响。
声音也好听。
可惜现在不是犯花痴的时候。
一切收拾完毕,她还需继续寻路。然而,在少女迷失于三十米开外的三岔口,不得已原路返回而与男人再次相遇时,还是忍不住悄悄瞄上两眼。
男人一抬眸,便把这树影纵横中的窥视撞破。
尴尬地对望了几秒,少女从马路对面小跑过来,扬起笑脸羞赧地问道:“不好意思啊,那个……您知道rhq总部大楼在哪里吗?”说罢,指尖不经意轻扫过鼻翼。
“我身后就是。”
越过男人向后看,摩天大厦在不远处耸峙,rhq三个字母在云霄间光芒万丈。
偷看被抓包,问路也变得心怀不轨,白潇潇感到社死。她欲张口解释一些误会,男人已将落在文件上的目光收回,语气温柔地补充:“这里只出不进。正门在对面,往右走一百米,第一个十字路口小转弯。”
“哦,好的。”她莫名地有些紧张,埋着头匆匆离去,小跑十来米才放缓步子。
热风掀起秋燥,像一团文火将她不符季节的春思炙烤。回顾与帅哥邂逅的细节,不禁懊恼几分钟前的自己扭捏做作,错失仔细欣赏帅哥的机会不说,或许还给人留下古怪的印象。最荒唐的是,自己最后惶惶然落逃,连最起码的谢谢都没说。
她鼓起勇气,转身想弥补遗忘的道谢。
当是时,身边引擎呼啸而过,杏黄的秋叶乘风飞扬,瞬息间又都空荡荡地飘落。
街畔已空无一人。
卫迟挂断冗长的电话,发现男人仍旧背靠着车门静候在外,姿势与一小时前相差无几。
车窗像是海平面在下沉,里头的窒涩感消散了大半。他将尚未燃尽的烟蒂扔在外头,向嘴里丢了颗薄荷糖,淡淡命令:“走吧。”
男人得令,从口袋中掏出白手套带上,利落地跨入驾驶座,油门一陷,车子便向往常一样,飞速却安稳地驶离了rhq大楼。
卫迟还是捕捉到微妙的异样。
男人平视的双眼在右后视镜上停留了两秒,那里困着一点嫩黄的影子,随风景的后移缩成一芥烟粒,微不足道地消逝。那目光又在悬铃锒铛的那面镜子里与一道压迫的凝视轻描淡写地交错,最后重归于前路的熙攘中。
卫迟没有挪开视线,再次命令:“回头把铃铛扔了,太吵。”
男人点了点头。
车内回归寻常的沉默。话语并未激起丝毫涟漪,就像是三尺青锋也条不开巍山上的浓雾,教他心中泛起不悦。他转过头看向窗外,景色在后退,很快便糅成一瘫混浊黏在车窗上,萌生出一种如何也挣脱不得的厌烦。
“掉头,去崇云楼。”
“崇云楼?”
“对。”男人终于出声回应,卫迟立刻转回视线,“霞庆路和——”
车猛地向前一冲,堪堪在斑马线后停住。信号灯黄绿闪烁,最后在猩红处定格。那重重雾霭终于被冲散了些,显露出扑朔如枯蝶的眉睫来。
“抱歉。”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它在哪儿吧。”
男人薄唇微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打了方向灯往反方向开去。
卫迟将他的情绪尽收眼底,心情愉悦地挑了挑眉。
这场对弈,终究是他赢了一分。
卫迟端坐在临窗的位置,看着对面粗暴地拆解帝王蟹的中年男人,恹恹地抿了口酒。
“小卫,菜不合胃口啊。”男人从堆壳如山的狼藉中抬起头,“哎呀,比不上你这一肚子洋墨水,你霍叔还是喜欢这些烹炒炸煮的,这浓油赤酱,不比牛排意面强上好几倍?哈哈……”
“霍叔说笑了,我不讲究这些,能吞下去填饱肚子就行。”
“诶~吃得下是一回事,要是消化不好闹出了事,就糟糕了。”
男人依次嗦了五根胖乎乎的手指,拨弄了一下圆桌。一盘澄绿的青菜挑衅地停在他的跟前。
卫迟瞳孔微缩,笑道:“看来霍叔是连肉汤都不愿给小侄留下了。”
“现在经济下行,政治风向不明,家家难保。rhq出这么大事,我要不是看在你哥的面子上,也不会答应合作。”霍怀德用手抹了把嘴上的油,恣意地仰靠着椅背,“小卫啊,你要明白,当你获得命数之外的东西时,是要用血肉慢慢偿还的。”
卫迟实实在在被恶心到,别过头对着窗外的阑珊将苦酒尽数吞下。
他不自觉地往楼下望去,熟悉的影子依旧靠在车旁,寂寥得像一片秋叶。
包间的门被推开,一道瘦弱的白影恭敬地进来。
“呵呵,小卫很喜欢这酒呀。小林,去给小卫总满上。”
卫迟脸色铁青地回过神,将瘦影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酒全泼在贵人的身上。那瘦影立刻面色惨白地跪伏在地上,梨花带雨的求饶声粘腻得像是蜜露。卫迟低眉轻扫,便发现那人微敞的白衫里藏着玫红色的细长伤痕,他又抬眸看向霍怀德。
霍怀德果然只是坐在原位大骂:“轻贱蹄子干什么吃的!”
“不打紧。”卫迟用鞋尖勾起那瘦影的下颚,赞叹道,“霍叔愿意放这么个心肝小宝贝出来作陪,还真是给小侄面子。”
“一条讨人欢心的奶狗而已,小卫若是喜欢——”
“我喜欢干净的,您应该知道。”
霍怀德尴尬地一顿,讥问道:“看你的样子,是最近得了一条称心的狗吧?”
“那不一样的,我养的是匹狼。”卫迟笑得意味深长,眼眸再次掷向十五层高下的地面,“霍叔您可要小心了,他……!”
笑容凝固在瞬息间。
熟悉的车辆旁,那片秋叶竟然消失了。
对面传出爽朗的笑声,助燃着年轻总裁眼中的绵延烈火。
“小卫当心啊!这狼,养不熟。”
指针指向十点。
卫迟拨开第五块薄荷糖,咯吱咯吱地嚼着,然后插兜靠在酒店走廊上,等待霍总的归来。
却不想,等来了泪眼朦胧的瘦弱白影。
“先生……”
“刚才做得不错,钱会打过去的。”
那人突然双膝下跪,扯住他的裤脚:“请把我带走吧!我我我不要钱了!求您……”
“合同是你自愿签的。”
“求您带我走吧!再下去,我会死的!先生!求求您!”
“想想阿姨的病,嗯?”
卫迟弯腰将少年的眼泪拭去,又恶劣地涂抹在不符他年纪的艳唇上。偏偏一起身,便看到霍怀德站在走廊的另一头,阴鸷地望着两人。
“霍总。”卫迟将少年踩在地上,“这落跑的小奶狗给您捞回来了。”
霍怀德走近,只阴恻恻地留下一句:“时候不早,回吧。”
一行人走出崇云楼后,又在十字口的路灯下逗留。霍怀德惬意地抽着烟,全然没有要告别的意思。卫迟只得在旁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叙旧,脑内却被那个人的身影占满,神经紧绷得发疼。
身后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
“卫总,您的咖啡。”
卫迟回头一看,神经猛地放松下来。猜忌又再次涌上心头。
男人递咖啡的动作恭顺谦卑,低顺的眉眼隐没在光外,竭力抹去自己的存在感。但他到底是太过注目,就像是邙山顶上的一捧雪,无人能够忽视——霍怀德自然也不例外。他叼着烟探头一瞧,就阴阳怪气地吆喝出了声。
“哟,燕总啊,别来无恙?”
“霍叔记性不太好。”卫迟接过咖啡,扬起玩味的笑容,“rhq哪还有燕总。我说最近养了头狼,没和您开玩笑吧?”
霍怀德看向卫迟的眼神终于多了份警惕和严肃。他眼珠一转,立刻殷勤地上前与男人握手。
“诶~这玩笑开不得!小鸿啊,最近还好吧?”
“rhq现在有卫总,一切都好。”
“我听说了那件事,我们会再帮忙找的……你也别太难过……”
卫迟听罢,眼皮重重一跳。
“霍总雪中送炭,这份恩情rhq会记下的。”
“有什么困难,叔一定尽力帮!只是——”霍怀德眸色微暗,胖乎乎的手指绕着腕骨一圈圈打转,“今后,你也要努力才行。”
卫迟见男人微笑着感谢霍总的关怀,咖啡杯几乎被捏拦了,当下开口:“我刚接手公司,还有很多事要处理。相关合作,我再亲自登门拜访您。”
霍怀德笑着称好,却错身拦住年轻人的步子。
“这趟活,我考虑着接。下次谈,带上他。”
“合作愉快。”
宾利碾碎一地月色,在一幢恢弘的山郊别墅前停下。
管家早已在大门外恭候,见夜归的老板脸色阴郁得可怖,心慌得不行。随后,他又看见了老板身后的那道熟悉人影,惶惑的眼神便被古怪的晦暗不明替代。目送两人进屋后,他尽职地将大门锁死,让几处守夜的警卫解散。
门后传来激烈的撞击声,惊得众人纷纷向后望。
警卫队长担忧地确认:“我们撤,卫总不会有危险吧?”
管家只是吩咐:“明早换班时,备一套男装来。”
别墅内。
男人甫一进屋,便被人粗暴地撞在大门上。消瘦的脊椎撞上凹凸的雕花金饰,令他吃痛地闷哼出声。他被人扣住下颚被迫昂首,对上鹰隼般阴鸷的目光。
“八点左右,你去哪儿了?”
“为您买咖啡。”
“两小时后咖啡还能是热的?”
“怎么,不相信我?”
男人的诘问直白而平静,落入听者耳中却成了一种讥讽。卫迟只感到血脉逆冲,神经被烫得频频跳动:“你应该知道背叛我的后果。”
“卫总应该知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哈!”卫迟忆起三周前的那个血雨交杂的夜,嘴角咧起残忍的弧度,“你也说了,是‘人’。你觉得自己配么?”
男人的薄唇紧抿,良久才道:“抱歉。”
卫迟端详他片刻,突然哂笑出声:“以前你就这么糊弄他的?”
他眼尖地反扣住他正抽离的右手,覆在腕骨处的力不断锁紧,然后慢条斯理地欣赏着男人冷漠的面容出现裂隙:“我记得那天你向我发过誓——即使江山易主,你的忠诚亘古不变,是吧?”
“是,卫总。”
“现在,向我证明。”卫迟附在他的耳畔道,“今晚的事我便既往不咎。”
男人听罢耳边的恶魔低语,千里冰封的眉眼终于逼出了一缕转瞬即逝的痛色。卫迟览尽他难得外泄的情绪,心头泛起变态的快感。
他见男人缓缓垂首,修长的骨指解开喉结下的两颗纽扣,胸前的冷白泄露了大半。
下一秒,他便拽过他的领带,张嘴咬向那枚滚动的喉结。
卫迟被激得脊骨一僵,喑哑道:“燕识鸿,你还真是好本事!”
晚秋的最后一点美好随十二点钟声的落下而弥散,浪漫在流星划过后成为了肃冷的宇宙尘埃。
白潇潇盯着屏保上的“立冬”二字片刻,不甘心地朝对话框中扣下一行字:
真想再见他一面啊。
对方的头像很快闪动起来,消息的内容却并未有多少热情:一天里连着碰到两次,还一起喝了咖啡,这什么概率?你就知足吧。
证明我和帅哥有缘分好吧!要是有第三次,我就出手了。
这一次,对方连头像的闪动都不愿再施舍,白潇潇气馁地丢下手机,把自己蒙进被窝中。
楼下有车辆驶过,大光灯在单薄床被上投掷朦胧的昏黄,柔和模糊的弧度竟构成了霞庆路上的tresee咖啡店。
先是人流如织的店外,男人绅士地为她们推开玻璃门;再是醇香四溢的点单台,男人向她们推介好喝的饮品;然后是闹中取静的一隅,男人坐在她们的对面,边静默地聆听边等待着自己的那杯咖啡。
气氛温暖融洽,时间的维度在无限拉伸,直到杯中倒影的颗粒在刻度上离散。
九点半的手机闹铃传出震动。
对面的座位不知何时已空空荡荡,连温度都不留。
白潇潇再睁眼时,天空又一次阳光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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