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觉浅，是卫迟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养成的习惯。
这让他有幸活到现在。
他听着屋内窸窣的动静，脑中清晰地描摹着燕识鸿的行动和轨迹，直到卧门“吱呀”一声。他攸然睁开清亮的眼。
身边已是空荡一片。
他贪恋了会儿残存的温热，扯了睡袍随意披在身上，燃起一支晨烟靠坐在飘窗台边向大门望去。
十几分钟后，一个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那就像穿云而过的鸿雁投射在大地上的一点黑影，急急穿行过偌大的花园，最后消失在漆黑的铁制大门后。
卫迟眸色微暗，掐灭烟火前往地下室。
他走到一套设备前，按下开关。几秒内，蓝色荧光在地下室的正中央构建起等比缩小的城市模型。一点跃动的红光正以八十迈的速度远离别墅，二十多分钟后在一家医院前停下。
红点继续在医院内部位移，模型智慧地切换成医院楼栋的内部结构，红点匀速上升至十八层。
卫迟放松了些许神思。
这是他费心思获得的跟踪系统，配合着燕识鸿体内注射入的液态芯片，便可掌控他一切行踪。李彧不在的日子，他只能靠这有些下作的方式窥视他的行止，以换取自以为是的片刻心安。
卫迟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对待燕识鸿的那颗心有些病态，但事到如今，他已无力阻止这场病变。
这并非他本意。
他不是没有给过燕识鸿机会。但那样一个聪明又骄傲的人，却选择跪在大雨滂沱中成为万人唾弃的走狗，向他这个所有灾祸的源头双手奉上rhq旧部的名单，以换取最廉价的苟活。
从他谋划那场变故起，他未敢奢求可以夺得他。而当真正不会吹灰之力地将他困囿于身下时，探不清那双清冽鹤眸里弥漫氤氲后的深潭中有到底几分真情，怀疑的种子便在脆弱的心田中埋下，融贯血脉深深扎根，每一次抽条生长便会伴随着牵筋伤脉的疼厉。
尉迟峥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
燕识鸿真的一丁点都不在乎么？
卫迟想起他凌晨的异动，警觉地打开监控回放。
清晰的录像中，身形相对清瘦的男人猛然起身，在醒神的朦胧间隙中转头看向身边仍在梦中的青年。
男人皱了皱眉，向青年伸出手。
他将斜落的薄被轻柔地重新盖在青年的身上，随后无声地离开。
作古的记忆破开封死的罅隙，混沌中落得一夕天光下来，顿时令他双目晕眩。
卫迟直接拔掉了所有监视设备的电源，晃神间失手打翻了桌上的水杯，玻璃在地上发出粉身碎骨的悲鸣，室内的气氛陡然跌入死寂。
门外传来两声轻叩，苍老的声音闷闷地穿透木板：“小少爷，他回来了。”
卫迟收拾好心思出门，看见他如同一剪秋叶倚在车旁。
似乎早已等待多时。
似乎和每个早晨一样。
卫迟最终选择不揭穿他的伪装。
他上了车，靠着车窗闭目养神。
引擎启动，载着两个心照不宣的人一同追逐遥远的红轮而去。
“你没有资格命令我！”
十几岁的小男孩正站在大床上，勉强与高挑的少年平视，叫嚣的气势已初现执权者的威严。
少年大约十七八岁的模样，着装简约却一丝不苟。他手执透明长尺和男孩对峙，一对黑眸闪烁着黑曜石般坚韧的锋芒。
他语气平静地回击：“我有没有资格，你可以询问你的父亲。”
“少拿那个人压我！你就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
“做完题才能休息。”
男孩冷哼一声，抄起脚下摊得一塌糊涂的试卷，挑衅似得撕成碎片，朝他身上扬去。
少年从身后变出一堆新的试题，眼神轻蔑：“正好我闲着没事，多抄了几份。”
男孩气急败坏，他瞄准少年手中隽秀飘逸的字迹，跳起身扑过去，却扑了个空。
“燕！识！鸿！”
男孩咆哮着，像一头年幼的猎豹向少年发起进攻。少年不见急色，轻轻晃身闪避，堪堪三招就用长尺点在男孩的眉心，将他困死在墙角。
看着男孩脸蛋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模样，少年嘴角微勾：“打架输了，就得乖乖做题。现在赖不掉了。”
“这，这不算！有本事，我们堂堂正正来一局！”
“没门。”长尺在脑门上轻弹两下，“再说一遍，不准喊我全名。”
“输了我做三套题！”
“嘘——”
少年突然凑近，单手封住他的口。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彼此交换着清晰炙热的呼吸。
万籁俱寂，窗外微弱的风吹草动被无限放大。几秒后，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窗外一闪而过。
少年的表情变得肃穆，他放开男孩后，松开领口，将袖子平整地挽起：“我出去一下，你老实待着把卷子做完。”
“喂！”男孩下意识捉住他的手腕，半天憋出一句，“你一个人？你你你忘记上次了？！”
少年只是投来威胁的眼锋：“我回来后检查。”
“你还是滚吧。”男孩眸色恨恨，“最好今晚死在外面，永远别回来了！”
男孩虽然嘴上还击得毒辣，但心里始终惴惴不安。试题上的字符失去原本的意义，扭曲成一种故人托思的留念。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锁死的大门外却始终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他开始害怕少年遭遇了他的一语成谶，他开始后悔刚才说出如此重的诅咒。
他想出去帮助少年，但同时他明白，自己必须老实地待在安全房内，因为这是对他最大的帮助。
这是男孩第一次真正希望，自己能够快点长大。
一天的学习和训练消耗了男孩大量的精力，晚上再这么折腾，男孩带着深重的心思进入了虚无倒悬的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拂过一阵寒凉的风。
瑟瑟抖动间，男孩轻颤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大门被推开一个身量的缝隙，闪进来的是一道半身猩红半身白的影子。
高悬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影子跌跌撞撞地朝他走近，男孩赶紧闭上眼。
少年拾起被七歪八扭的字迹填充的试卷，浅浅一声叹息。
他又转头看向熟睡的男孩。
少年皱了皱眉，向男孩伸出擦拭干净的手。
斜落的薄被重新轻柔地盖回身上。
“……生产部汇报完毕。”女人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卫总？”
青年被强行从回忆中抽离，不悦地挑起眉峰。细微的动作落入在座的人精们眼中，立刻咂摸出对生产部表现愤怒的意思，缄默之下各者的表情可谓精彩纷呈。
卫迟掩饰自己走神的事实，淡漠地回应：“时间很宝贵，说重点。”
众人被问得措手不及，面面相觑。
卫迟这会真是动了怒，语调提高了几度：“25号上头来突击质检，你们之前的老板捅下的窟窿，全部堵上了？”
会议室内立刻噤若寒蝉。
半晌，左侧的地中海颤颤巍巍地起身：“卫……卫总，时间提前了……”
“嗯？”
“小道消息，说，说实际是21号来……”
文件夹重重砸在桌上，发生绞人心肺的巨响。
“……新任局长的主意，他们这次来真的！”
卫迟站起身，看向产品总负责人：“那批药最早什么时候可以完成生产？”
“24小时连轴转……最早21号早上八点……”
“都听见了？”
各部门点头如捣蒜。
“哈！那就请各位动动脑子。”卫迟阴阳怪气地丢下一句话，“要么十天后，大家在牢里相见吧。”
卫迟已从初闻噩耗的急火攻心中冷静下来。
所有的难题，只能由他一人解决。
他从办公桌上的小盒子中拾起一只千纸鹤，摩挲片刻后，掏出打火机将它点燃，注视着它直到燃尽成灰。
随后，他掏出了一部老人手机，向里面唯一的手机号码发送了一条信息。
当是时，身后的落地窗飘过一剪灰暗。
卫迟敏锐转身，窗外除却明媚光景，空无一物。
可无形的压迫却在他身边逐渐凝聚，熟悉的危机感逐渐和十几岁时经历的那些血色夜晚高度重合。
卫迟心下一沉。
等了三周的仇杀，终究是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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