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干他什么事?
9高大古旧的城池,甲胄鲜明的兵卒,拱形的城门口,进城的长长的队伍靠右排成两列,等待城门兵的盘查,而出城不受此限。
他们说话细声细气,他们走路不紧不慢,他们的头似乎都在高傲地昂起,在他们眼里外地人一定都是土包子,而且一眼就能认出来。何香雪不觉挺起了胸,紧闭着双唇,跟在他们身后保持着同样的步幅和速度。
大部分人穿着都很一般,但有太多的人着绫罗绸缎,上面绣着繁复美丽的图案,他们中随便哪一个出现在老家的县城都会让人忍不住悄悄多看两眼。
光是城门口的马车就有十几驾,轿子七八顶,比整个县城都多,不用靠两条腿走路的那些人更加富贵。
何香雪牵着小武,眼里闪着光,他们的钱一定很好赚,还能见到柱子哥,实在是太好了。
姚修武温声问:“累了吗?”
“不累。”何香雪的眼睛有些不够用了。
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小脸红扑扑的有生气,姚修远掏出帕子,示意她擦一擦。
何香雪嘿嘿傻笑着,用自己的衣袖胡乱抹了抹,继续打量这个崭新的世界。
确实如李青玉所说,好多大姑娘,一路细数差不多有八九个比何香雪年长。有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也梳着姑娘家的长辫子,神态自若,没有村子里自梳女的颓丧和自暴自弃。
如果爹娘看到了,就不会天天催婚了吧?嗯,以后发达了把爹娘也接到京城来。
树荫下有一顶绿呢小轿,轿内一声轻击,两名正歇脚的轿夫连忙起身,抬起轿子向城门口过来。
经过何香雪身边时,轿子缓了下来,和他们并肩同行,与前面的队伍渐渐拉开了距离,似乎并不急于赶路。
何香雪侧过脸,不由自主地多瞅了两眼,绿呢有些老旧,但两名轿夫很强壮,而且都穿着鞋。
轿子跟她离得很近,只隔着一层轿帘,轿内与轿外才五六寸。
绿呢不太厚,恰到好处地使得从轿外看不到轿内,但轿内之人能看到轿外,尤其是艳阳高照的正午时分。仿佛有实质的视线驻留在了何香雪的脸上,久久逡巡不去。
姚修远皱了皱眉,把何香雪拉了一下,两人换了位置。
没一会儿,轿子随着人流继续前进。到了城门口前,轿里的人说了句什么,没检查就立即放行了。
进了城,何香雪的眼睛更加不够用了。
庸城就像是没经历过那场劫难,街上行人如织,路边商铺林立,里面卖的东西有些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花枝招展的姑娘站在街边揽客,酒家娘子当垆谈笑风声,更有那壮实的妇人手起刀落,猪棒骨一分为二,然后是过称,利索地数钱收钱。
到了一家酒楼前,姚修文停下脚步:“进去吃点吗?”
何香雪抬头一看,高高的门楼上“聚贤居”三个红底金字,小二点头哈腰,进出的全是长衫客,门口两只石狮子张大嘴巴吃的都是银子。
“你疯了?”何香雪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刚才下船时我拿了五只大馒头,中午垫垫肚子就行了。”
李青玉很大方,给了七两银子工钱,但是出门在外细水长流,还是省着点花的好。夫子的钱全被山贼抢光了,一路上除了镖局的供给,没见他买过东西,怎么一到京城就变了?
“进去吧,找个清静地方跟你说几句话。”姚修远迈步就朝酒楼里走去。
何香雪抱着小武,没能拉住他,大庭广众之下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那小二先是狗眼看人低,何香雪没听清夫子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便态度大转变,恭恭敬敬地前面引路。
进到里面,何香雪更不好当众让夫子出丑了,只得暗暗盘算点些茶水,坐一坐就出来。
唯有他三人寒酸,可姚修远泰然自若,迈着四方步上了楼,全然无视那些异样的目光。
诺大的二楼十几张桌子,只有零星三五个客人,姚修远选了临窗的桌子,放下了竹行囊。
何香雪如坐针毡,姚修远却熟练地点菜,点完菜后,就不说话了,定定地从窗口往下眺望。
楼下的街道上人来人住,一顶绿呢小轿停在了酒楼前,呢布老旧,轿夫穿着鞋。
除了城门口,这顶轿子共在周围出现了六次,真是阴魂不散。
几次三番想要悄悄拉着姚修远走,可是他背对着她,不为所动,若有所思。何香雪都要哭了,三两银子全花完也不知道够不够,难不成夫子不想活了,吃这最后的霸王餐就完事?
店家赠送了酒水和四小碟茶点,说是菜等会儿就上。
何香雪拉住送酒的姑娘:“敢问这桌菜多少银子?”
那姑娘飞快地瞅了姚修远一眼,红着脸蚊子般哼哼:“不要钱。”
不要钱?免费的就是最贵的,难道这是家黑店?何香雪想要问个清楚,那姑娘却象尾水里的活鱼,滋溜一下溜走了。
何香雪哭丧着脸也学姚修远趴在窗台上往下看,虽然不知道有啥好看的。
过了一会儿,绿呢小轿的轿门掀开,走下一位面色蜡黄,黑眼圈,佝偻着背的病秧子。病秧子三十四五岁,穿宝蓝底菖菖蒲纹杭绸直裰,头上华阳巾,脚登翘头靴,象是个混得不错的生意人。
姚修远看够了,坐了下来。
这时菜也全上来了,茶点被撒了下去。
梅菜扣肉、板栗炖整鸡、韭菜香干、红烧冬瓜、排骨菌菇汤,再加上给小武的鸡蛋肉羹,色香味俱全。
何香雪眼睁睁看茶点撒下,心想一口都没吃,是不是可以不算在账上,又盘算这一桌子菜不定多少钱,真是一点儿食欲也没有。
姚修远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吃吧,吃完了再跟你说。”
菜已经上了,姚修远动了筷子,何香雪只好喂小武吃鸡蛋肉羹。
姚修远泯了口酒,见何香雪一脸的生无可恋,心知不跟她先说出实情,这顿饭她吃不下,只得放下酒杯道:“这家酒楼是我家的产业,你放心地吃吧。”
何香雪一惊,瞪圆了眼。
“你先别问,听我慢慢说,我全都告诉你。”其实早就该说了,全怪李青玉,自打拐走了何香雪,竟是防贼似的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也不给。
她就是成心的,想要在他们中间制造隔阂,姚修远岂能让她如愿?
勺子悬在半空,小武还在张大嘴等着,却半晌等不着,急得咿咿呀呀地抗议。
姚修远先给何香雪夹了一根鸡腿,然后接过了鸡蛋肉羹,把小武抱到了自己身边,边喂边说:“因为我本来就不想认下这门亲,所以没有跟你说,不是有意瞒着你。吃啊,你怎么不吃?我记得你最喜欢吃鸡腿,今天没胃口吗?”
这些日子跟着金主,天天吃香喝辣,光是鸡腿一餐能吃四只,李青玉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做“有一腿”。何香雪确实喜欢吃鸡腿,但吃别人的和自己掏银子能一样吗?
见何香雪苦大仇深地咬了口鸡腿,姚修远说道:“这桩事要从去年开春时说起,我的一篇论战后休养生息的文章入了县太爷的眼,有了些名气,没过多久收到了一封京城来信。”
小武闭着眼,吃得心满意足,姚修远一抬头,却见那病秧子脚步虚浮地上了楼,无巧不巧地坐在了隔壁的八仙桌,背对着他们俩。
姚修远的手僵住,手背的青筋暴起,眼底怒意上涌。
空着那么多桌面他都不坐,偏生要挤在一起,他是多么的有恃无恐,笃定了他不会喝破他的行藏,笃定他不敢让何香雪与他相认。
自己做了负心汉,却还要管着别人,他管得着么?
他把小雪当什么?他又把他当成了什么?
小武又没得吃了,扭着身子,伸手就要抢勺子。
何香雪放下啃了两口的鸡腿,擦了擦手,又把小武抱了过来:“还是我来喂吧。”
姚修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风平浪静:“信里那人自称是我的生父,永昌侯卢知佑。”
难怪夫子长得儒雅俊秀,与村子里又黑又粗的汉子都不一样。他的娘亲当年是出了名的美人,人人都说姚家老二配她不上。小武也粉雕玉琢,不象普通乡下孩子。因为早就有些传言,并不十分意外。何香雪心里踏实了,喂了小武一口:“永昌侯是酒楼的东家,所以才能不给钱。我明白了,你将祖屋卖了就是不打算回去了,考完后就去当侯府的大少爷。”
“不,不是这样。”姚修远平静地说,象是在说别人的事,“姚家本就是外来户,连个亲戚也没有,娘过世时也没跟我提过,这事太突然。我觉得很奇怪,于是就去查了查,结果他还真是我爹。这是个很老套的故事,社戏里也有这样的情节,富家千金看中了落魄秀才,不顾家人反对偷偷约会,之后赠以重金送秀才赴京赶考。我娘亲是庶女,在家里时刻小心谨慎,那些银子存得不容易,指着秀才高中后带自己离开那个狼窝。”
姚修远的声音平稳,但红了眼眶,放在桌上的右手微微颤抖。
本来不想说这么多,他非得要听,那么就让他听个够。但凡他还有半点良心,就该要羞愧。
“后来,秀才进士及第,被高官相中,于是忘记了曾经的商户之女。那女子珠胎暗结,为家族所不容,只得投靠了早已赎身的乳娘,与乳娘之子成了假夫妻。她生下了儿子,既不随夫姓,也不随自己,而是跟乳娘姓。她说乳娘比亲娘还亲,她的孩子就是乳娘的亲孙子。”
血淋淋的伤口被撕开,姚修远心里一阵阵抽痛:“上层的圈子就止有这么大,谁都知道他高中,谁都知道他为了荣华富贵背信弃义,可是外祖一家不敢惹怒高官,就把气撒到我娘亲头上,怨她败坏了门风,生怕因为她引来祸事,于是赶她出了家门,永不相认。卢知佑不会不知道我娘亲的遭遇,却装聋作哑,由得她在乡下生活困苦。”
“夫子,别喝太多酒,吃点菜。”原来他家有这么痛苦的过往,何香雪听得很难过,夹了片最嫩的鱼腹肉放到他碗里。
姚修远惨淡地笑了,似月下冰川冷艳凄美:“当娘亲过世时,他不来信;当战乱不已,儿孙朝不饱夕时,他不来信;等到儿子声名鹊起时,他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了,你说我应该认他吗?”
吃饱喝足的小武在何香雪怀里蹭了蹭,小兽一般触动了心里最柔软的那一块。别人的孩子也会心生怜惜,夫子的阿爹怎么舍得?
“明确拒绝了之后,他却多方弥补,我不要钱财,他便助我扬名,我的画作和文章卖了高价。我该感激涕零,连滚带爬地到京城认他吗?”
带着心爱的姑娘,踏上新的人生,他本有细致周到的安排,可是他步步紧逼,他无所不用其极,什么下流荒唐的诡计都能使得出来,再不说只怕要迟了。
感觉就像街边的乞丐,将自己的伤腿伸到马路中央,乞求行人的怜悯,姚修远不想这样。
钱!钱!钱!如果他不马上解决这个问题,何香雪就要整日为了钱愁眉不展,然后就又冒出个李青玉张青玉吗?
如果他真是走投无路的穷光蛋,他是不是可以为所欲为了?
姚修远大口吞下杯中酒,呛得咳了两声:“那是我的画作,我的文章,本来就不该被埋没,干他什么事?即使没有他的炒作,总有一天也会有人发现,会有公道。我在泥地上练画,走十几里山路,低声下气地借书,牙齿缝里省下的钱买纸墨笔砚,那个时候他在哪里?我姓姚,不姓卢,这辈子也不会认他。小雪,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太知道夫子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何香雪用力地点头,不敢开口,只怕一开口就众目睽睽地哭出声来。
“这样我就放心了。”姚修远的情绪好些了,“我自己能挣钱,我要用自己挣的钱上京赶考,不花他的一个铜板,可是我做不到了。思前想后好多天,我决定把我娘亲从前送他的银子讨回来。那些银子足够我们三人的开销,等到开榜就好了。我不敢说有状元才,总不至于名落孙山。退一万步说,凭我的名气在京里当个账房或教书先生总是可以的,不会令你和小武跟着吃苦。拿定主意后,我想跟你说来着,可是一直没有机会。”
报仇是此次上京的三个目的之一,但在那之间先要钱怎么看都显得怪异,象是要趁机勒索似的。
然而,为了小雪,顾不得那么多了。
对付卑鄙之人,温良恭俭让只能靠边。这是为了儿子一生的幸福,娘亲应该能理解吧?
姓姜的混蛋在造孽,伤害了小雪,还辱没了他过世的娘亲,总有一天要遭到报应的!
因为那会子自己去给人当女仆,目光短浅地去挣“大钱”去了,何香雪的脸通红:“全怪那帮山贼!”
“是,那帮山贼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是他们做不到。”姚修远勾起嘴角笑了,示威般朝那病秧子的后背扬了扬眉,“不过,比山贼更可恶的是得势就忘本,良心被狗吃了的坏男人。我常想,如果当初我娘亲有双慧眼,能看得出他的本来面目就好了。小雪啊,你一定要睁大眼,不要被花言巧语给骗了。”
小雪,他就是比卢知佑更差劲的混蛋啊!
病秧子的手抖了抖,酒水洒出来两滴,又稳稳地放在了桌上。
一斤一壶的酒,他共要了五斤,也不需要酒杯,正对着酒壶狂饮,这一会儿工夫就下去了两斤。筷头上干干净净地放在原处,竟是一口菜也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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