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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三叔的故事


“到地儿了!准备下车。”队长一声低喝,把我从二十年前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我叫沈辣,之前说的沈援朝是我的三叔,他那年因为“扑灭大兴安岭火灾作战勇敢”被破格连升三级,从一个小班长提升为正连级干部。没过多久,又升了一级,当上了副营长。不过打这以后,三叔就再没有升官的命。副营长一干就是十多年,四十二岁转业回到地方,去了东北一家国企当了保卫处的副处长(说是副处长,其实就是科级待遇)。
三叔结过两次婚,那一年他刚当上副营长,我爷爷就在老家给他张罗了一房媳妇。别看三叔是武警干部,思想还是老派作风,婚姻大事还是由我爷爷做主。回家探亲时相看了两三次,就把婚事办了。
结婚半年后,三婶去部队看望三叔时,汽车从山崖上坠落,车上四十四人无一幸免。噩耗传来,三叔伤心欲绝,他和三婶虽不是自由恋爱,认识时间也不长,但毕竟新婚燕尔,就这么走了,任谁也接受不了。
后来我懂事后,我亲爹和二叔还说起过我那位三婶,拿我二叔的话说:“要不是老三的命太硬,秀芝(我三婶)那丫头正经有几十年的好命。”
转眼三婶走了快一年了,我那位精神矍铄的爷爷又开始为三叔忙活起续弦的事儿来。这次三叔说什么都不干了,老婆走了才一年,就熬不住要二婚,说出去没得战友笑话。
不管我爷爷怎么连打带骂,三叔就是死不松口,最后没有办法,我爷爷使出了杀手锏。
转过年来到了三婶的忌日,三叔专门请了假回老家,给死去的三婶办周年祭。就在那一天,我爷爷找齐了族里的三老四少(爷爷是当地沈氏宗族族长,沈姓在当地是大姓,全县姓沈的占六成多)和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三叔刚从坟地回来,院子里这五六十号人就把他围了起来。这些族中长辈和村里的主要领导(四大班子到齐,村长、会计、治保主任和妇女主任)开始对三叔狂风暴雨一般说服教育。
从父子纲常说到了早日结婚生子对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重大意义;又从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说到了村东头沈寡妇再婚后的美满生活。
最后由村长进行总结性发言:“援朝,咱们哥们儿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光屁股娃娃(其实村长比三叔大十一岁,自从三叔提了副营长,再见面时他俩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光屁股娃娃”了),都不是外人,有些话当哥哥的不能不讲。你就看咱们村开油坊的刘老六,前几年有人跟他定六十六篓油,当时他没有结婚生子没有帮手,榨不出来这六十六篓油,眼睁睁就挣不着这六十六篓油钱。过了几年他娶妻生子有了帮手,又有人来定六十六篓油,他不到半个月轻轻松松地榨出了这六十六篓油……”村长以前跟下乡的文化队学过几天相声,这几句说得是一气呵成,合辙押韵,有腔有板的。
我们村的会计年前和村长竞选村长的宝座,会计最后以三票之差落败,现在两人暗地里还斗得不可开交。会计早年闯过京城,虽说没闯出什么名堂,但回来时已经满口北京腔,京范儿十足。见村长拉着我三叔的手还在白话,会计一捅身边的治保主任讥笑道:“这孙子以前是说快板儿的。”
村长出了名的贼耳朵,听见会计嘲讽自己不由得勃然大怒,过去揪住了会计的脖领子就是一个大嘴巴:“孙子你骂谁?”两人扭打成一团。治保主任同会计交好,见他吃了亏,也掺和进去和会计二打一,对着村长就是一阵猛捶。妇女主任不干了(她和村长私人感情很和谐),“嗷”的一声,跳到治保主任身上,手指甲在他脸上一划,留下了十道血印子。在场和村长、会计关系不错的人也分别加入了战斗。一时间,我爷爷家的院子里刀兵四起,喊杀声震天。
我爷爷见这原本好端端的“说服教育落后分子早日成家生子誓师动员大会”竟被这几块料搅成了一锅粥,当场气得直哆嗦:“别打了!都他妈的给我滚犊子!”村里真正做主的不是那个挂名的村长,而是我爷爷这个沈氏宗族的族长,村里的终极大佬爆发了,众人只能灰头土脸地离开了我爷爷家。
清场之后,我爷爷开始一对一地帮扶教育三叔。不知说动了哪根心肠,我爷爷眼睛一红,先老泪纵横起来:“老三,你现在是营长,咱们老沈家什么时候出过你这么大的官?(以前土改时出过一个副乡长,还因为作风问题被撤了职,为此蹲了两年笆篱子,此事闹得全县皆知,直到我上小学还被同学嘲笑得抬不起头,我可怜的童年。)你要是再不娶妻生子了,我死了都没脸见你爷爷!”
三叔为人最孝顺,见这副场景只得点头同意再婚。我爷爷大喜,立刻开始操办起三叔的再婚事宜。虽说三叔是二婚,可营长的身份在那儿摆着,十里八乡的哪见过这么大的官?三叔刚提副营长回家探亲那会儿,县武装部长都亲自陪着,在周围几个乡都转了一圈才回的我爷爷家,当地谁不知道老沈家有个当营长的三儿子?
三叔要再婚的消息一传出,十里八乡跑媒拉纤的都往我爷爷家汇集,以致后来还有老光棍在埋怨:“那年我和那谁家谁家的姑娘都对上眼了,眼瞅着就要成亲了,可死活就是找不着保媒的去提亲。一打听才知道全县的媒婆都跑到老沈家去了。唉,事情一拖,亲事就黄了,要不然现在我儿子都小学毕业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的婚事办得顺利得多。新三婶仍是我爷爷替三叔相中的,三叔只是探亲时相看了一下走走过场。结婚那天办得相当的隆重,我爷爷是出了老本儿的,光新娘的进门鞭就放了两百万响(九十年代初,两百万响的鞭炮已经很是惊天动地了)。
那时我已经记事了,还能依稀记得当时新三婶进门时的模样。她纤细高挑的身材,瓜子脸上镶嵌着两个小酒窝,大大的眼睛就是和电影明星比也差不了哪儿去。
婚后不久,就传来两个好消息,先是部队政委已经找了三叔谈话,准备提升他为正职营长,还要保送到军事学院深造。好事成双,不久老家也传出喜讯,三婶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比起三叔,最高兴的就是我爷爷了,知道了三叔有后的消息后乐得合不拢嘴。(当时我已经七八岁了,二叔家生的也是儿子,不过是多了一个孙子或孙女,也不知道老爷子高兴个什么劲儿?)为这,爷爷还跑到我太爷爷的坟上烧了纸,念念叨叨地说什么有了接官印的人了。
又过了两个月,三叔在部队上请了假,要带新三婶去市里的大医院做孕检。当三叔坐的长途汽车进站时(当时的长途汽车开得飞快,司机的工资和趟次挂钩),就看见新三婶已经站在站台前。
突然汽车下面传出“嘭”的一声,三叔就感到汽车向右侧一偏。司机赶紧猛打方向盘:“妈的,都抓稳了,爆胎了!”慌乱中司机将油门错当成刹车踩了。失控的汽车向站台的方向撞去。新三婶当时已经吓傻了,忘了躲闪,被汽车挤到了站台后的墙上。
当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新三婶抬上车送往医院时,她还有意识,紧紧抓住三叔的手喊着三叔的名字。半路中,新三婶停止了呼吸,她留的最后一句话是:“援朝,别走,我害怕……”
后来医院传出来消息,新三婶怀的是男孩,我爷爷当场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
最后县长、县委书记带着县公安局长赶到。看着满车站姓沈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事态平息。
公安局的处置结果是我爷爷因违反治安条例,被拘留十五天(考虑到老人的身体条件,由我亲爹代他受罚,其实就是每天到拘留所里签个名)。放火烧长途车站的凶手没有找到(没人敢指认我爷爷),损失由车站自己处理。车站赔偿三叔二十万。因为三叔是军职武警干部,地方政府没有处罚权力,只能将事件通报给三叔所在的武警驻军。
一个月后,部队下达了对三叔的处罚决定:给沈援朝同志记大过一次,收回晋升沈援朝同志正营职干部的任命,并取消其进入军事学院学习的资格。
等到这样的结果,三叔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个处罚乍看起来挺厉害,可仔细品品也就那么回事。收回正营职任命,三叔本来就不是营长。取消军事学院学习资格,那就更有意思了,三叔从来没有主动申请过要去学习;再说了,学院每年都招生,今年去不了,过几年再去嘛。
稍微有点杀伤力的是记大过那一条。根据部队处罚条例规定,一年之内,累计两次记大过者,将自动解除军职退伍回家。话说回来,两次记大过——哪有那么容易?
三叔本来都打好包袱准备走人了,老家政府给定性是沈援朝殴打了无辜司机(那孙子是不是无辜见仁见智),砸毁了四辆长途公交汽车,纵火烧了长途车站(这罪名落三叔头上了,反正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况且还是父子俩)。就算有新三婶惨死的前因,但这些罪名别说提前退伍了,都够进军事法院的门槛了。现在能有这样的结局,真是阿弥陀佛,祖先保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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