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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青葡酒10


冬至过后,长安城又下了两场大雪。铅灰色的天空纷纷扬扬洒落碎雪,小如细盐,大如柳絮,整个城池粉妆玉砌,屋檐垂挂冰晶锥,枝上凝结厚厚霜。云来去,数枝腊梅雪成烟。

        严寒冬季,长安西市街道的行人不算太多,与外面的天寒地冻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各酒家内的暖意香融和酒气烈烈,偶有掀帘离开的酒客,透过那一幕锦帘便可窥得一抹酒香笑语,让人不由自主就想往里走去。

        秦玉皎仍旧坐在靠窗的位置,自上次她被徐北笙带走,喜娜就已知道了她是女子身份,这会端了酒盅过来,笑意吟吟道:“葡萄酒太凉,你今日喝些烫酒吧,奴新酿的,先给姑娘尝尝。”

        “这葡萄酒味道尚可,你酿酒技术如今很不错了。”

        “这酒劲大,你少喝些。”喜娜换掉了她喝过半盏的葡萄酒,重新给她倒了杯烫过的龙膏酿,“你那个阿兄呢,今日怎么没来捉你回去?”

        秦玉皎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撑着脑袋道:“他不是我阿兄,我也不要他管。”

        一阵风过,有个妇人掀帘走入了酒肆,喜娜道:“那你少喝些嘛,奴去招呼客人了。”

        秦玉皎恍若未闻,又饮了一杯,接着将身侧的窗户推开了一丝缝隙,寒风冷冽灌入,吹散了些许窒闷的热气,也让人清醒不少。

        喜娜如今的酿酒术有所进步,进店的酒客也比先前多了,不过跟其他酒馆的客人比起来还是相差甚远。

        方才进店的妇人正与喜娜热情攀谈,大抵是来沽酒的妇人并不常见,店内的酒客都好奇地打量着她,就连秦玉皎也看了她好几眼。

        妇人笑问喜娜:“你年纪轻轻就有自己的酒馆,必是吃了很多苦吧?”

        喜娜微笑:“有了这家酒肆,再辛苦也值得,我去给您烫酒,请客官稍待。”

        趁着她去后厨拿酒,一个好事的酒客对那妇人悄声道:“您别听她吹嘘,这酒馆是被一个潦倒的读书人买下送给她的,否则任她再做三十年酒侍也买不下西市的一家酒铺。”

        没想到这话却被刚走出来的喜娜听了去,她脸涨得通红,厉声道:“严老三,平日打酒也没亏待你,你做什么在背后嚼我舌根?”

        严老三当众被喜娜回怼,面子上有些下不去,梗着脖子道:“我说的有错么?谁人不知你是那方官人的骈头?不然他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给你这家酒馆?”

        喜娜气得跳脚,抓起一旁的扫帚就往严老三身上打,他嘴里不干不净骂着,最后仍是被喜娜赶了出去,“狗鼠辈,下回再敢进我的酒肆我就泔水伺候!”

        赶走严老三后,喜娜丢了扫帚,似乎是受到了极大刺激,撂下了一店的酒客,转身就进了后堂。

        秦玉皎从未见过喜娜这个样子,她犹豫了会,也跟着进了后堂。酒肆后院是通铺、内室、柴房连起来的小小院落,只一间屋子燃着烛火,秦玉皎走进屋内,见喜娜正伏在桌子上哭泣。

        秦玉皎从没安慰过人,她局促地在旁边坐了半晌,忽而想起应该先递帕子,于是连忙将袖中的帕子抽了出来塞进她的手中:“别哭了喜娜,他下次再乱说,你就把他舌头割了。”

        喜娜用帕子攒了攒眼泪,抽泣道:“他说得也没错,只是我不愿从他这种人嘴里听到任何有辱方官人的话。”

        秦玉皎惊问道:“这家酒馆真是那个方官人给你的?”

        喜娜点了点头,望着她紧张道:“你也瞧不起我吗?”

        秦玉皎也说不清她究竟是何想法,沉默了半晌问她:“为什么呢,你不是说你从小就在长安城,谁照顾你的呢?”

        喜娜闷声道:“起初是娘亲带奴来的,她给别人当了外宅妇,没过多久就被那家的正房太太找上了门,那个男人被他正房夫人强逼着休了我娘,没过多久娘亲就病死了。她死后,我就一直在平康坊当酒侍,有时候也会……”她望了一眼秦玉皎,不敢往下说。

        秦玉皎了然,温声道:“你继续说。”

        “十五岁那年认识了一个读书的举人,他风度翩翩,才情横溢,我们日日风花雪月,很快就对彼此许下誓言,那时候多傻啊,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连假母的话也不听,就在我以为我找到了命中注定从此可以从良度日的时候,他竟然卷着我的钱离开了长安城。”

        秦玉皎太过惊讶了,她简直找不出任何语言去安慰她。

        她这边厢正替喜娜难过,那边厢却见喜娜攥着拳头,用不甚流利的汉话生气道:“你说他骗我的心就算了,怎能把我的钱也骗走呢?”

        秦玉皎又问:“那后来呢?”

        喜娜的心情这会已经完全平复了下来,她面上微微一笑:“后来我就遇见了方官人,他年轻时也很优秀,做了个七品官,可惜一直不受重用,因为写了几首抒发苦闷的诗,结果被人一本奏章弹劾上去,不但丢了官更生了一场大病,他当官时经常去我所在的馆舍与同僚喝酒,我们也算相熟。

        后来他逐日潦倒,渐渐地也不来了,听闻他决定要回乡,我便带着自己做的小食去找他,谁知他那时收到家中书信,妻子改嫁,家乡更是只当没有他这个人,方官人心灰意冷,便再不提要回去的事,他那时病入膏肓,大夫都只教他准备后事,可怜他风光了十多年,临到头却没有一个人照顾。

        我也不知自己着了什么魔,那时我日日陪伴照顾他,假母说我傻,我却觉得那是我做过的最清醒的事情。记得他那时刚丢了官,我……我便想跟着他,可是他说他不能耽误我……多么可笑,我都沦落风尘了,还有什么耽不耽误的?

        一直到后来,我才终于明白他不肯纳我的原因,他临终之际,将这家酒馆的房契交给了我,我是贱籍无法拥有酒肆产业,他便用自己的名字盘下了这家酒肆,又为我赎了身,只叫我以后好好活着,再不要回到平康坊。”

        从院里出来后,堂内的酒客也没剩几个,有的放过酒钱便走了,先前那个妇人酒壶也没拿就没了踪影。

        秦玉皎又给了喜娜五颗珍珠,笑道:“赶明儿得了空还来找你喝酒。”

        喜娜将珍珠握在手中珍而重之:“那说好啦,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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