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贵婿
县衙后宅。
南墙下,一株栀子映日离离,孤姿净妍。
江柔抬手揪下一朵肥美洁白的栀子花簪在鬓边,转头问身边的丫鬟春柳:“我簪花浅笑的样子,是不是远胜江栀?”
春柳心虚地点点头,想起这半年来山阴县中那个广为流传的小道消息。
传闻府中大姑娘江栀能以区区山阴县令之女的身份,高攀上宁安侯世子这样的贵婿,乃是因她在今年三月上巳节踏青之时,鬓边簪花浅笑,入了擦肩而过的侯府老夫人的眼。
原本三月时,那边就请了媒人上门来问名,要了江栀的八字。江县令为此还激动了好久。哪晓得不知怎的,竟就没了下文。
直到时隔半年后的今日,宁安侯世子刁准竟亲自提了一双大雁,登了江家的门,前来求娶江栀。
这也真是咄咄怪事。
要知道宁安侯府可不是仅凭祖荫度日的寻常勋贵,刁准的父亲刁奎时任尚书左仆射、扬州刺史。
扬州刺史与山阴县令之间隔着有多远呢?
大梁十三州,以扬州控京畿之重,人烟阜盛,最是繁华富庶。扬州下辖丹阳、会稽、吴郡、新安等十八郡,而山阴县不过是会稽郡的十县之一罢了。
江栀的父亲汲汲营营小半生,若无这桩婚事,只怕到老,尚且连会稽郡守的位置都够不着。也难怪当初刁家遣人上门来问名,竟轰动了整个山阴。
好在后来刁家似也觉得这桩亲事门不当户不对,此事被按下再无下文。江柔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可今日宁安侯世子再上门,江柔就再也坐不住了。眼下侯府来的贵人都在前院,由江县令与独子江敦殷勤款待。而同行来的女眷,则被迎进了县令夫人楼氏的荣安堂。
依着楼氏的安排,是让江柔与江栀一道去见见这些女眷。往后凭着宁安侯世子夫人继妹的名头,也能说一门好亲事。
可这样一来,她往后还得倚仗江栀的身份,说不得下半生都要仰江栀鼻息过活。往日她在府中的吃穿用度处处都要压江栀一头,若到头来在至关紧要的亲事上却输江栀一大截,又叫她怎么甘心呢?
因而江柔果断舍弃与女眷之间无意义的交道,反而打扮得花枝招展,带了贴身婢女春柳,堵在了江栀院子外头的小道上。
这条路上花木葱茏,移步一景。边上一座飞檐翘角的小凉亭,清幽雅静。江柔施施然带了春柳,步入亭中坐在了小石桌跟前。
春柳将提篮里香炉、茶壶等物取出,又小心翼翼摆上棋枰。一番布置,显得风雅又精致。
若刁准想进后宅中瞧一眼江栀,势必会先看到凉亭中的江柔。
她身上穿的是茜红色织金妆花缎,价值千金。匀面的脂粉是珍宝斋二十两银子一小盒的胭脂雪,就连指甲上的蔻丹也掺了金粉。
人靠衣装马靠鞍,她今日的扮相娇俏富贵又明艳,江栀又哪里比得了呢?
江栀的生母不过寻常乡绅家的女儿,自然没留下什么值钱的嫁妆给她。
而江县令每个月的俸禄都有定数,又要花大价钱在外头钻营,公中明面上发到女儿手中的月例不过一两半银子。
但江柔不一样。她虽名义上只是楼氏改嫁带来的女儿,实则却也是江县令亲生的。只不过因着不能坐实他与楼氏早有奸|情的事实,江县令不敢为江柔正名。亲生女只能做名义上的继女,这让江县令深觉委屈愧欠了江柔,因此平日里也格外纵容她一些。
是以楼氏偶尔对江栀不假辞色,江县令因着这一层关系,很少出口维护江栀。楼氏是商户女,私下贴补江柔,他自然也睁只眼闭只眼,说不出楼氏薄待江栀的话来。
好在江栀性子豁达,从不为这些小事上心。
江柔处处要与她争个高下,江栀却从来不屑与江柔别苗头攀比。
景昃1院中,早有人将江柔的所作所为细说给江栀。
“这六礼2才过一半,就招得她生了红眼病,也忒不是好东西!”
顾嬷嬷忿忿地替江栀整理腰封上的襟步,提起江柔,一肚子的火气。
“您才是老爷嫡亲的女儿,可府中得了什么好东西,哪一回不是先紧着那小蹄子先挑?难不成这亲事也是她的囊中物,由着她的性子从中作梗?”
江栀挽起唇角,望着镜中精心妆扮过的女子,漆黑清亮的眼眸中只有一丝兴味的促狭。
“她不过在自家后院中下一盘棋,即便位置选得有些微妙,闹出些什么事来,太太与阿爹并不会因此指责她的不是。”
顾嬷嬷忧心得眉头拧出了深深的褶皱,叹气道:“因着老爷惯来不管后宅里的事,楼氏竟将她一个继女惯得无法无天。反是你身后无人撑腰,这些年白受她母女二人多少闲气。好容易等来一桩好亲事,万一……”
平心而论,江栀虽是山阴有名的美人,但美人如花,各具千秋。那小蹄子向来有心机,顾嬷嬷担心宁安侯世子被乱花迷了眼,致使江栀这眼看到手的亲事平白为她人做了嫁衣。
“嬷嬷也以为侯府上门提亲,是因为老夫人见我鬓边簪花浅笑的样子入了眼,非要娶我这样出身的女子给家中世子做正妻?”
江栀失笑,从前这事八字没一撇,她自然也并未回应过这些传闻。但门阀大族里的婚事,又岂是这样见色起意的儿戏?更何况那还是侯府的老夫人。
顾嬷嬷诧异望她一眼。若非那家的老夫人无意间相中了江栀,难不成竟是姑娘私底下与侯府的世子早有了首尾?天,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见顾嬷嬷眼神惊骇,江栀单手托腮,浅笑道:“也不怪你没察觉,就连阿爹也被蒙在鼓里。伯父家的阿徵哥哥大约是要出息了。京中的建昌侯府子嗣单薄,应是瞧中了他,要过继他去做嗣子。”
“建昌侯府?”
顾嬷嬷乍一听这样令人震惊的消息,吓得捂住了嘴,眼睛里却旋即迸发出笑意,压着声儿问江栀:“是徵哥儿亲口告诉你的?”
江栀笑而不语。江徵为人谨慎,事情尚未尘埃落定之前,连亲叔父都未透露半个字,又怎会特意来告诉她呢?
是上巳节那天她见伯母家中竟然蒸了一道极为难得的桂花鲊鱼,而家中来了贵客,伯父竟没让长子偕游,却连家中的庶子也都跟随那位贵客出门,踏青作诗。
宁安侯府上次遣人来她家问名,恰在这个时间。可不久,江徵受了风寒,竟一病不起。这亲事遂也耽搁下来。上月中,江徵身体有所好转,前几日方才出了远门,刁准今日便又提着大雁上了门。
察觉到这些蛛丝马迹,江栀心头也就笃定这门蹊跷的婚事为何曲曲折折,还是转到了她面前。
济阳江家的旁支虽然不显,但嫡枝却是堪与渤海刁氏比肩的世族。建昌侯府世代掌兵权,满门英烈,家中还出了一位颇为受宠的贵妃。
堂兄江徵被选中为继承人,江栀是唯一与他血脉最亲近的年轻女郎了。
得知了这回事,顾嬷嬷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尽:“徵哥儿家中只有一个姐姐已经出嫁,二姑娘虽改了江姓,到底不是咱们家的人。凭她作什么妖,这门亲事谁也抢不走哩!”
江栀只淡扫一双远山眉,翘了翘嘴角,露出颊边浅浅的梨涡来。人这一生的际遇,何其玄妙啊!她母亲早逝,没有得力的外家撑腰,也不受父亲重视,最终竟因堂兄得了建昌侯府的青眼,而被京中的显赫权贵聘为长子宗妇。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二姑娘既动了那样的心思,保不齐将来做出什么丑事!”
二人是姊妹,将来哪里就能完全断了来往。若女方存心勾|引,江栀即便嫁入刁家,也不能摆脱这滩跗骨之蛆。
江栀闻言,只冲她眨眨眼睛,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当着刁家女眷的面,江柔难有作为,因而独辟蹊径,跑到她院子半路上想单独会一会刁准。但刁准进入后院,依礼自然该先去拜见江家主母楼氏。
江栀打扮停当,便领着婢女湘云和顾嬷嬷悄悄出了后门,往楼氏的荣安堂去。
她都不在景昃院,刁准又怎么会往这边来呢?
凉亭中,听春柳来回话说刁准往荣安堂去了,江柔心中有些紧张。从半年前刁家上门来问名,得知对方竟是那样显赫的门第,她心头便擂起了鼓,处心积虑筹谋着如何才能取而代之。
她本以为江栀与楼氏关系淡漠,一朝得了这样的好亲事,必然生怕她们母女染指半分,想要藏着掖着,私下里与刁准相见,却没料到江栀会反其道而行之。
荣安堂中,楼氏精神有些恹恹的,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小心应对。这桩婚事,自然不是江栀一个人的事,更关乎江县令和她儿子江敦的前程。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刁家求娶的人不是江柔,而是江栀。
等江栀掀帘进了荣安堂,屋中之人蘧然觉得眼前一亮,那一瞬竟令人生出蓬荜生辉之感。
她穿一件藕荷色百褶留仙裙,月华色的腰封上刺绣精美,束出一把纤细玲珑的腰身,清新而不失端庄,极为打眼。
江栀生得最美的是一双顾盼神飞的桃花眼,当她笑着望过来时,横眄流波,总令人不自禁放缓呼吸,生出心驰神往的错觉。
初初一个照面,屋中诸人便都相信了那个传言,宁安侯世子会纡尊降贵前来山阴求娶江栀,当真只是因为美色惑人。
只是以色侍人,岂能长久呢?两家身份差距悬殊,而刁准自入仕以来,早有贞干之名,因其手段狠辣,外人总以虎狼之属类比刁家父子。
这样的男人,心有丘壑,手腕强硬,享受美色却从不耽溺其中,后宅里头的美妾成群,纵使娶回个天仙,也不过几日琴瑟和谐的光景。
江栀并不晓得旁人心中腹诽之言。她性情极为讨喜,若愿意取悦于人,总是轻而易举便令人对她心生好感,在山阴的官宦女眷中也有不错的名声。
今日来的女眷有两位是刁准的伯母婶母,还有一位是关系相好的官眷夫人。
两厢一一拜见,坐下闲话不久,婢女在外头通秉楼氏,道是刁准前来请安。
楼氏心下有些烦躁,原想迎出门去,又想起刁准乃是小辈,断没有她起身相迎的道理,站到一半,又堪堪坐了回去,装作整理了一番裙摆,以掩饰自己的失仪。
江栀起身,正要躲到屏风后面去,刁准已经龙行虎步,一脚跨进门来。
二人飞快对视一眼,刁准眼神中亮起一抹奇异的神采。江栀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子,又是初次见未来的夫君,竟被这一眼看得心有微澜,生出一丝羞怯来。
这般情状,屋中的妇人自然都懂这两人是相互看对了眼,不由高声笑着,打趣起二人来。
似乎每个人一生中总要过这一关。江栀敛眸,压下心中的羞涩,冲刁准行了一礼。而刁准竟然迈步走到她身边,在距她不足一尺之处并肩而站,冲楼氏朗笑着问了安。
楼氏再是心中酸涩,面上却笑成一团,不住夸赞着刁准器宇轩昂,前程不可限量。
江栀在一片热闹的喧哗之中悄悄用余光打量着刁准。男人生得英武过人,身形高大魁伟,她身量高挑,平素难见伟丈夫,此时站在他身边,只及他的肩,被衬得玲珑纤细。
他穿一身玄色绣虎啸山岗纹的深衣,衣饰华美,虽是笑着,流露出来的气势极为强硬霸道,若非在这样的场合相见,被他望一眼,只怕就要畏惧胆寒,不敢靠近。
似察觉到江栀偷偷的打量,刁准侧目瞥她一眼,竟借着楼氏请他坐下的机会,伸手去扶江栀的胳膊,趁着扶她就坐的时机,阔袖下的大手,隔着一层轻软的罗衣,停留在江栀坐得笔直的软腰间。
江栀心头一震,后腰处烫如烙铁的手似一条毒蛇,死死咬在她脊椎上。她僵硬着脊背,身子微微前倾,想避开那只手。
但许是她软腰纤秾合度,太过诱|人,那手旋即又顺着她腰线往下,滑至侧腰处,不轻不重地一掐。
江栀不晓得旁人定亲之后,是否就会允许未婚夫君的亲近。但当着人前,刁准就如此肆意妄为,而楼氏与刁家的女眷却都如瞎了一般,似乎谁都未曾察觉刁准袖子底下的小动作,纵容着他的放肆大胆。
这些年她再是没有母亲教导,也知这样的行为大大地不妥。
刁准如此行事,若放在其他高门千金的身上,只怕会立即惹来主母的严厉斥责,这婚也再议不下去。可江县令与楼氏为攀附权贵,只怕还乐见其成,巴不得刁准能再对她做点什么。
江栀忽然意识到这样的高嫁,未必是一门好婚。
她孤单一人禹禹独行于世间,能倚仗的只是堂兄岌岌可危的嗣子名分。若堂兄将来护不住她,落入这样一个惯来恃强凌弱的高门之中,父兄只会吸她的血,恨不能敲开骨头榨出油水来。谁又会在乎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过得好与不好呢?
“我备了薄礼,想回赠郎君家中翁姑,却落在院中忘记带过来。”
江栀说着站起身,摆脱了刁准那只禄山之爪。
她面上仍言笑晏晏地冲屋中女眷们行礼道别,心中已盘算着如何才能在不得罪刁准的情况下顺利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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