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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犯蠢


江栀到家时,顾嬷嬷并不在院子里。

        她径直回了屋,蹬掉绣鞋,将自己埋在被褥里。回首自己这两月来所经历的种种,不禁生出一股无力和怀疑。

        虽仍旧无法认同她爹为高官厚禄做下那样心狠手辣的事,却隐隐明白人这一生若要体面有尊严地活着,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

        而身为女子,一身荣辱皆系于家中男子身上,可往后那些东西再与她没有干系,她若无法凭着自己的力量立下脚跟,往后的处境只会越发艰难。

        江栀不知自己心中为何会积攒下那么多委屈的心绪,明明不过只是遭到一个村妇的耻笑而已,她分明觉得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却成了冲垮她所有坚定信心的稻草,只想趁着顾嬷嬷不在,一个人悄悄哭一场。

        可情绪刚刚酝酿好,恼人的敲门声却不知疲倦地响起。江栀原想不理会,却又怕顾嬷嬷出门时未带钥匙,只得起身胡乱擦了脸。因见眼尾有些发红,怕她问东问西,又取了胭脂在眼角和腮边轻轻扫了扫。

        江栀打开门,见着外头站的人,面色有些绷不住,没好气对他道:“碗不要了,你留着喂狗罢。”

        没得看人笑话还要追着上门来奚落的,这一时因心中着恼,那些悲春伤秋之感顿时就一扫而空,骨子里的骄矜全都成了尖锐的刺,一根根傲然地竖起来,随时准备还击。

        王恭眼神里诧然之色一瞬而过,明白过来方才送鱼的竟就是江栀。他不由有些好笑,唇边带了笑意,又怕再惹恼她,稍微侧了身子去掩饰。

        这样欲盖弥彰,江栀又不是傻子,只觉七窍生烟,看他愈发不顺眼,用力将门撞上。

        “江姑娘……”王恭又抬手敲门。

        江栀将门闩好,尤不解气,听他在外唤她,犹豫一时,复又把门打开,不待他说话,抬脚就重重朝他小腿踹去。

        “我来教你刻……”

        余下的话因着腿上挨的一脚而咽了回去。江栀窘迫地看着他裤腿上淡淡的尘土印子,有些傻了眼。

        在变故之前,王家根深叶茂,底蕴深厚,虽以勋功起家,却以文采斐然而著称。王恭是王氏子弟中最出色的佼佼者,如刁准之流也难望其项背。从无人敢对他不敬。

        一朝从云端之上跌落凡尘,不论这筚路蓝缕的殊途之中多少坎坷狼狈,他仍是从容有器局的,虽荣宠不再,却在平凡的身份中因着那些不平凡的过人之处,得人刮目相看。

        江栀见他敛了面色不说话,心知他原本对自己就隐隐有敌意,这遭得罪了他,二人之间嫌隙更深。

        她偶尔有些意气用事,却并不蠢。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愿意对她施以援手,她并非那么不识好歹,只是一时因觉受辱迁怒了他。

        江栀垂下头,有心想挽回一二,但他拒人千里的样子莫名那么冷,她有些拿不准他是否会接受自己的道歉。

        “气撒了,可舒服些?”

        不想王恭却主动问她。

        江栀抬眸觑他一眼,见他正垂目望着她眼睛,一双漆黑深眸,平静如深渊,瞧不出任何不对的情绪。仿佛方才那一下骤然的冷脸只是她的错觉。

        江栀微有些赧然地让开了身子,王恭抬脚迈进来,脚步沉稳。

        他纵目扫视过这一方空阔的院落,状似随心地问道:“这活儿瞧着容易,但要精深却也难。江姑娘若沉不下心来学,或是家中有人反对,我们也不必浪费彼此的时间。”

        江栀握紧了十指,将那些牵绊的情绪都扫净,坚定道:“我并不怕难。旁人能做得好的,我也不比人家短了什么。”

        王恭莞尔一笑,并不将她此时的雄心壮志放在心上,只从袖中取出那柄旧锉刀:“我眼下手边却没有趁手的工具,只先教你入门,若你有心学下去,再往集市上买齐刻刀。”

        江栀引着王恭往自己住的小院子里去。一路上屋宇空荡荡的,显然并无人住。

        王恭的目光流连在紧锁的门窗上,因见江栀先前回避了他关于家人的话,又委婉问道:“你家中空这许多屋子,若赁出去倒是一笔收入。只不知江大人是何意?”

        外头传的风言风语,王恭都有所耳闻,可他却偏比旁人知晓的又多一点。至少刁准重伤之时,江栀并不在他跟前伺候着,反而一个人跑去后罩房中久无人住的碧纱橱里。

        那时他见到江栀过来,府中悄无声息,便知道刺杀之事竟未成,只打草惊蛇,要再得手便难于上青天。

        江栀听他说起赁屋之事,兴致却并不高:“我住在这里,家中再多空屋却不好赁出去。传到外头还不知被描成什么样子。”

        “那倒也是。”王恭见一时探问不出什么,便暂歇了心思,免得引起江栀生疑。

        江栀只将王恭引至院中一株柿树下坐了。时序已是秋末,但太阳出来,晒到的地方仍暖融融的。

        江栀本要去寻木头,王恭却抬手止住她,拿锉刀敲在面前的石桌上:“不拘木板石头,都是可以雕的。”

        他与她别无杂事可寒暄,便单刀直入,与她细细讲阴刻阳刻直线曲线和各种料子雕刻时大致的情状。

        “起刀时应由浅入深,到合适的深度,再保持均匀的力道向前推。只是推刀时容易跑刀,则要从头慢慢推到跑刀的地方继续,否则线条不流畅,易落下瑕疵……”

        王恭问了江栀的名字,示范着在石桌一角刻下一个“栀”字,却与平日里写字大不相同,一切皆是反其道而行之,不由奇道:“难道我刻字之前都要细细想好这字反着应怎么写吗?”

        王恭听得这一句问,抬眸望江栀一眼,见她神色端正,是当真为这个问题犯难的样子,扶额失笑道:“雕版师傅都是事先在宣纸上描好稿子,用浆糊将稿子贴在版面上。贴的时候有字画的一面朝下,印在雕版之上自然就是反的。”

        江栀未料到事情竟这样简单,她一时未想到,在王恭面前犯了蠢,想必他这会心里正嘲笑自己,懊恼得耳根都有些发红。

        事实上她自开蒙以来,因书念得比绝大多数男子都好,也得过几位先生交口称赞。只是从前未曾接触过,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在旁人面前丢些脸面也就算了,可对着王恭,她却不知为何生出成倍的羞赧和在意,若他不在,她简直想往床上翻滚几圈,捶床跺脚,一口咬掉问出这话的舌头来。

        王恭因见她面颊渐渐生了红晕,连胭脂都遮不住,先前乍见她时,眼圈红红的,要哭不哭的样子,一看到他好似他曾欠她千百吊钱的模样,这会儿眼神清亮起来,羞涩懊悔的模样可爱娇俏,颇有些招人。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不懂就问,我最怕你不懂装懂,到时候无法上手,方员外倒要埋怨我荐错了人。”

        一面叫江栀:“你不拘什么,就在这石桌上刻点东西给我看看。”

        江栀如蒙大赦,接了他手中锉刀。因他先前问了她的名字刻在桌子上,她便问道:“林账房叫什么名?”

        本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问话,王恭闻言,面色微变,默然一瞬,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说:“刻金石章的话,兰花寥寥几笔,既简单又显得意境幽远。你就刻一丛兰花出来。”

        江栀应下,用锉刀在石案上轻轻勾勒兰草轮廓,心中却别有一番计较。

        他两个只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自然不适宜将名字刻在一处,她问了话,才想到这层,正要找补,想刻些别的,可被他婉拒,心中却莫名有些不舒服。

        想要说自己对他并没有旁的心思,可解释晚了一步,她此时再说什么,反而显得着了痕迹。

        王恭见她凝神将锉刀攥得紧紧的,便起身走到她背后,因见她力道使得僵硬,俯身去矫正她捉刀的姿势。

        江栀只觉得背上有衣物轻缓擦过,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落在她洁白若幽兰的手背上,一根根将她的手指矫正到合适的位置。

        她克制着心头微微的紧张感,跟着他的手渐渐用力,一横一竖间剔除掉那些多余的空白,一簇兰草的模样渐渐浮突出来。

        她手上力气不够,有时很难一刀准确利落地沿着线条剔净,王恭便捉着她的手,教她怎样去用力。

        等最后一刀落下去,江栀心中欣喜,侧头想与他说什么,却见身侧男子的侧颜如刻刀精雕细琢,鼻峰唇线完美到增之一分嫌多,减之一分嫌少。

        那样极致惑人的嘴唇,凉凉软软的,江栀忽想起那日跨院中做下的荒唐事,心跳一顿,又重重地怦然急跳起来。

        她慌忙转了头,王恭恰察觉她视线,俯首去看她,薄唇便无意中擦着了她的额角。

        温热濡湿的感觉留在额角上,江栀手中的锉刀重重推出去,抵得掌心生痛。

        气氛一时间暧昧难言,江栀只觉得喉咙里发紧,背也绷得直直的,生怕再一动,又要碰到他。

        恰顾嬷嬷挎着提篮进来,乍然见王恭在院子里,没眼色地问道:“你两个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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