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大梦谁先觉
生物学认为只有哺乳动物有唇部存在,而身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会用亲吻表达丰富的感情,而这与人类进化出布满毛细血管的敏感柔软的嘴唇相辅相成。英国的动物学家de□□ondmorris区分了“臣属之吻”、“敬畏之吻”、“友谊之吻”与“□□之吻”四种人类社交亲吻动作所代表的意义,陆嘉衡在脑海里回顾了他还记得的部分描述对照曾谙的行为习惯,然后用了排除法,很不幸曾谙的吻明显是第四种,但这怎么可能?
这不对,陆嘉衡推翻了自己的结论,既然人是万物之灵长,那么怎么能以简单的生物行为来分析呢?搬出经验论约定俗成的那一套,亲吻是一套复杂而技巧性的表达情感的方式,最直观的就是亲吻不同的部位有不同的含义,额头代表祝福与友谊,脸颊代表亲密、亲爱、深情厚谊带来的满足感、但嘴唇代表了爱情、从心底里觉得某人很重要珍贵的感情。陆嘉衡已经四十一岁了,他无比明白一个女性亲吻一个男性意味着什么,他无法自欺欺人地把这当做某种天真无邪的无心之举。下一秒,当陆嘉衡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意中带入了男人和女人两性思维方式去思考他与曾谙的关系时,他无比唾弃自己。
平生第一次,陆嘉衡有了凝视深渊又被深渊凝视的感觉。他的思维混乱,无比烦躁,他不该喝酒的,那些肝脏来不及代谢的酒精进入血液侵略了大脑令他无法理智地思考。
最后,陆嘉衡放弃了,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陆嘉衡起来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张妈妈已经开始在厨房准备中饭,他看了一眼客厅墙上的挂钟居然已经十点多了。
张妈给陆嘉衡倒了杯茶,颇有些调侃道:“难得啊,十几年了,头一回看见陆先生这么晚起。”
陆嘉衡喝着茶,含含糊糊道:“头疼。”
“喝酒了吧,我早上来看见垃圾桶里是酒瓶子和碎杯子。”
陆嘉衡的头更疼了,他大概知道是曾谙早上起来收拾了客厅。他上楼想找曾谙,直觉告诉他必须尽快把话说开,否则后患无穷。敲了曾谙的门没有反应,他试了试拧门把手,门开了,曾谙却不在。
他连忙下楼问张妈曾谙去哪里了,张妈露出惊讶的神情:“曾谙出去买素描铅笔了,她写了纸条就贴在桌子上,先生没看见吗?”张妈甩甩手上的水,把桌角那张鹅黄色便条拿起来给陆嘉衡看,上面写着“我出门买素描铅笔,回来吃中饭”,就连陆嘉衡自己都不敢相信明明三分钟以前他就坐在桌子上喝了杯茶。“好吧好吧,看来我还是头晕。”陆嘉衡捏着便条,转身往楼上走。
张妈有些担心道:“要不你还是去睡一觉吧,今天就别看书了。”
“卧室里都是酒气,我躺着也睡不着。”
张妈会意:“我这就去给你房间开窗通通风,下午再换洗被褥枕头。”
陆嘉衡点点头,转身上楼去了。其实张妈的建议是对的,陆嘉衡的确也看不进去书,他盯着纸上的字发了会儿呆,头一回感到迷茫,他还是决定睡一觉。书房旁边连着就是曾谙的房间,之前他甚至忘记了随手关门了,房门虚掩着,像是在透露着属于另一个独立空间的秘密,陆嘉衡应该过去把门关好,但不知怎么的,他站在门前握着门把手犹豫了五秒,推门走了进去。
他有一种感觉,他其实并不了解曾谙,尽管这个孩子的思想人格都是在他的照看下成长起来的,他们常常讨论关于自由、尊严、生命的意义、哲学终极三问这类深刻的话题,但是他突然发现他对她的了解非常非常局限,关于她的情感需求、她的负面情绪、她身上所有不能在世俗意义上称为正面存在被刻意隐藏的东西。
曾谙的房间很整洁,在生活习惯方面她完全向陆嘉衡看齐。她的桌子正对着窗户,夏季灼烫的风吹开海蓝色的窗帘,窗外高大的乔木树影斑驳,罅隙间漏下的阳光好似纯金。关于这棵树能在如此拥挤逼仄寸土寸金的上海居民楼中间长这么高其实还有一段渊源,听说原先规划是准备在下面圆形花坛里种一棵三米高的灌木类含笑,结果错种成乔木类的深山含笑了,稀里糊涂也没人管这棵树就长到五六层楼那么高。
在陆嘉衡的观念里隐私本质上关乎一个人的尊严和意志,他想,他不去翻其他的,只是看看她放在桌子上的素描本就好了。以前曾谙每画完一幅画都会很骄傲很自豪地拿给他看,从几何体练习到静物素描,她进步的很快,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再跟陆嘉衡分享自己的画了。她换了好几本素描本了,这本黑封裸线装订的a4素描本似乎是陆嘉衡没见过的。这恰恰是这个房间里他最不能看的东西,曾谙那满满一本素描本里画的都是他,他在笑,他在说话,他低头,他在思考,他皱眉,他无奈神情,他的眼睛,他的手,他的腰身,他的全部,以及全部都是他。最新的一幅还是半成品,只画完了背景的梧桐林荫道,粗粗勾勒了形体轮廓,能看出来是陆嘉衡夹着书走在校园里的样子。
陆嘉衡似乎是从曾谙的房间落荒而逃,他认识到一个无法忽视的事实,曾谙一直在观察着他,怀着某种不可说的禁忌的心情,这一过程经年累月无从说起。
他不知道他现在的经历和曾谙是如此相似。
曾谙是和陆文沚一道回来的,陆文沚说她在路上正好碰见曾谙在过马路。
曾谙买了一盒自己要用的4b铅笔还买了一瓶红墨水,陆嘉衡这才想起来昨天提过他的红墨水只剩钢笔里的半墨囊了。他拿着那瓶红墨水原本想说的话突然一句都说不出来了,或许他不应该说出来。曾谙望着他笑,一如往常她贴心替他办了事总要讨两句夸,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狗。陆嘉衡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说了声“谢谢”。曾谙一愣,笑了一下,转身进厨房端菜去了。
曾谙在饭桌上跟陆文沚聊最近流行的歌曲,从烂大街的《老鼠爱大米》到几乎每个年轻人都会哼上两句的《江南》和《七里香》。陆文沚说自己实在是搞不明白《江南》里的那句“圈圈圆圆圈圈”,她带的两个学生因为这个争了好久,一个认为这是在形容老树的年轮代表时光的亘长,一个认为这是在形容水面荡开的波纹代表江南水乡。曾谙说自己赞同第二种说法,陆文沚说看来她们也得吵一架了,毕竟她认同第一种说法,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曾谙笑得特别开心,几乎停不下来,倒有些欲盖弥彰了。
虽然陆嘉衡不擅长照顾他人的情绪,但这不意味着他无法感知他人的情绪。恰恰相反,他很擅长察言观色,通过一个人的语言动作神态感知他的动机和意图,正当或是不正当的,无伤大雅或者蠢得可怜的,大部分时候他表现出的不在意或者不配合只是因为他真的很不在意很不屑一顾。这是一项有用的人生技能,但不适合敏感脆弱的人习得,因为这会耗损心力。要问陆嘉衡是何时且如何掌握这项技能,那就要追溯到他少年所处的那个人人心怀鬼胎黑白颠倒的混乱时代。
他对她们的话题没有兴趣,但是他已经明白曾谙的想法了,她是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原来的生活,这对大家都好。
“陆教授,你怎么看?”注意到陆嘉衡一直没说话,陆文沚特意点他的名。
陆嘉衡面无表情道:“或许只是为了对仗工整,这里要填仄仄平平仄仄。”
陆文沚计划下午去外滩玩顺便在那边吃个晚饭,她还说着话呢,盛汤的搪瓷汤匙哐当一声砸进汤碗里,汤汤水水溅了满桌子。曾谙还来不及收回手,陆嘉衡已经起身拿抹布来擦了。
“怎么了?”陆文沚不明所以,“你们在抢吗?”
陆嘉衡只低头擦桌子,曾谙笑了笑说:“对不起,是我不小心碰掉的。”
她跟陆嘉衡一样拧巴,在想要保持距离拒绝交流的时候会故意说一些很客气的话,显得双方很生分。
陆文沚无奈地问:“你俩吵架了?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曾谙说没有这回事,陆嘉衡则说他头疼,下午就不跟她们一起出去了。
“我真是搞不明白你们。”既然两个人都不想说,陆文沚也不想多掺和,或许过两天这俩人又好了呢,她还满心为曾谙被提前录取而高兴。
曾谙脸上带着笑,心里却笑不出来。他们同时去拿汤匙,只是不小心碰到了手,陆嘉衡就猛然迅速地把手缩回去,像是碰到了什么危险的恶心的东西的条件反射,曾谙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了惊诧,就连他自己都被自己的反应吓到了。而后,当他故意低垂眉眼避开她的眼睛时,曾谙突然感觉到一种深深刻入骨髓的绝望与愤怒。
她设想过一万种后果,从最乐观到最悲观,从最浪漫到最残酷,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种后果——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隔阂。
有人说,当人们强行突破了世俗赋予的道德底线时,会产生人格和自我的破碎了,就像是强行穿过一道比自己的身体小很多的门,必定会产生损伤。曾谙觉得自己早已经痛得碎裂成一万片了,她用血与泪拼装好自己,假装完好无损,只是因为这是陆嘉衡所希望的。她完全可以按照他的想法意愿继续生活,因为她是如此爱他,但是她不能接受他们就此疏离起来,这会逼疯她。
现在她已经不想再保持什么狗屁所谓的正常了,她只想要得到彻底的救赎,或者彻底的毁灭。
饭后陆文沚在卫生间补妆,曾谙在客厅里等,陆嘉衡在厨房洗他的杯子里茶渍,他在尽量避开曾谙,尽管他们都知道这种注定短暂的不稳态已经进入倒计时。
曾谙想了想从客厅的果盘里拿了个苹果走进厨房,她需要一个理由,她已经习惯了这么做。
陆嘉衡见曾谙进来了,是于是从水槽边让开,站到一旁等着她。洗干净的苹果滴着水,曾谙关掉水龙头,转身直视陆嘉衡,当视线交汇之时,陆嘉衡不自然地偏过头。
曾谙早有预料,她以一种极度冷静地口吻,把一个问句说得像陈述句:“你害怕我?”
她像是在挑衅,但陆嘉衡了解她,她现在的状态就是如同一个吹得太满的气球,表面绷得很紧,但是内部压力很大。陆嘉衡不喜欢这种状态,因为这不是解决问题的状态,所以他说:“曾谙,你不能这样,我们之间出了一点问题,我们都需要冷静下来,我想现在并不是——”
他想说现在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时间,但是曾谙已经全然不在乎了,她说:“我爱你。”
她从没在陆嘉衡脸上见过如此惊惧的表情,短暂沉默对视的几秒钟漫长得像是天荒地老的尽头,视线像两股拧紧的绳索要把人活活绞死。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其实他听得清清楚楚,听得毛骨悚然,但是他还是强装冷静给曾谙铺了一个台阶。他们还不必走到这一步,尚有回旋的余地。所谓人之常情就是人们总会采取有失偏颇的倾斜态度对待他们所珍惜的人事物,哪怕是罔顾事实,哪怕是自欺欺人,哪怕是理性清醒如陆嘉衡。他多么希望曾谙在此时笑一下,没有阴霾的纯粹的天真的少女的笑容,声音轻快而又狡黠地说,我只是在开玩笑,然后迈着轻快地步子走出去,放过彼此。
曾谙确实笑了一下,她笑的很残忍,无论是对陆嘉衡还是对她自己,她再次复述之前的话:“我说我爱你。”
她的眼睛锁定在他身上,如此黑白分明,偏执地渴求回应。陆嘉衡简直无法在那样的目光里支撑,于是他立刻转过身背对曾谙,深呼吸以让自己保持冷静,他受到的冲击已经远超过他的承受能力了。
陆文沚补完妆从洗手间里出来,看到这样一副僵持的局面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没人回答,陆文沚的直觉一向灵的吓人,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问道:“出了什么问题?你们怎么了?”
曾谙说:“我不想再——”
“闭嘴!陆曾谙!”陆嘉衡的声音几乎是在极度崩溃的情况下吼出来的,这把曾谙和陆文沚都吓住了。“别说了,曾谙,你说的太多了。你不是要跟姑姑出去吗?快去吧。”他有些恳求地望向陆文沚,陆文沚和他之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曾谙还在犟在原地不肯走,陆文沚便拖着她出了厨房:“曾谙,我们先走吧,有事晚上再说。”可惜曾谙从来不是那么好说服的,她的手指用力抠着门框,不出声也不说话,只一味盯着陆嘉衡的背影。当曾谙明白他是决计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了,她终于松开了手,一言不发地跑下楼。
陆文沚长叹一声,转身去追曾谙。
那个苹果在曾谙试图抓住什么的时候掉到地上,骨碌碌滚到陆嘉衡脚边,他弯腰把它捡起来,它的表面摔烂了一块,陆嘉衡盯着那块烂掉的地方看了一会儿,走到垃圾桶旁边把它丢了进去。
他不能这样跟曾谙纠缠,陆嘉衡想,他必须远离她了。
那天下午天转阴,江上风起云涌,曾谙手里拿着一杯加冰海盐柠檬水站在步行街的骑楼之下,杯壁凝结的水渗出她的指缝,噼里啪啦地落在青砖地板上,像是提前下了一场雨。陆文沚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接了个电话,她们之间百万人流络绎不绝,像某种延时拍摄的手法,曾谙喝到一颗柠檬籽,嚼碎了苦味蔓延整个口腔。
陆文沚挂了电话走过来跟曾谙说她们再逛一会儿,等四点半了去吃饭,她问曾谙想吃什么。曾谙说什么都行,陆文沚笑了笑道,那就吃日料吧,曾谙没有异议。二战后有许多日本人留在了上海谋生,他们已经很好地融入了这座城市,构成这座“东方魔都”异彩纷呈开放包容的文化的一部分,至少上海的日料极其正宗。
每年春夏之交的梅雨季是上海除春夏秋冬之外的第五季节,六月初入梅到七月中旬出梅,中间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充斥着雨水还有湿热压抑的气氛,偶尔穿插着的晴天热得像是在蒸桑拿。到了傍晚就开始下雨,曾谙靠在车窗玻璃上,雨水流过玻璃一切霓虹华灯都变成印象画派的光与影。
“曾谙,我希望你明白,陆嘉衡他已经尽他最大努力了。”回去的路上陆文沚只说了这一句话,曾谙没有接话。
进门换拖鞋的时候,曾谙发现鞋架上陆嘉衡的拖鞋还有常穿的两双鞋都不见了,她立刻问陆文沚:“他去哪里了?”
她已经猜到下午那个电话是陆嘉衡打的,于是陆文沚只能含含糊糊地告诉她,他说他回学校住一段时间。
第二天下着雨,曾谙去了复大校园找陆嘉衡,撑着伞走在滴水的梧桐树下。
她想要毁灭或者救赎,一个二选一的答案。
然而陆嘉衡的办公室里的大部分东西都被搬走了,曾谙看着光光的桌子和书架大脑一片空白,心像被猛得被提起悬空着遭受巨大的惶恐。她跑出去迎面碰见刚上完答疑课的孙宇捷,她连忙问:“孙叔叔,为什么我爸爸的办公室空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喊过陆嘉衡“爸爸”了,这个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称谓让曾谙感觉自己像是被凌空抽了一个耳光,羞愧到无地自容。
孙宇捷当然不能明白为何小姑娘脸上的表情如此瞬息万变,他只是诧异:“你不知道吗?学院里安排陆嘉衡下学期只带研究生,好让他集中精力写书,他申请了新校区的个人办公室,上面也给批了。”
“新校区?”曾谙无法把这些事分开看待于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因果谬误中,感受到的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说起这个,孙宇捷也不能理解:“新校区刚刚建完一期,啥都没有,那边又都是理科工科,,我也不知道他干嘛着急过去,人文底蕴书香气息肯定还是看咱们老校区啊!非要说优点,唯一的优点就是安静人少了吧”
曾谙用楼下的公共电话打给陆文沚质问为什么不告诉她陆嘉衡去了新校区。
“你那种语气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曾谙被这一句话问倒了,她有什么立场兴师问罪呢,该被问罪的明明是她啊。
“曾谙,每个人都有他应该要做的事,陆嘉衡有,你也有。”陆文沚尽量说得委婉,“你先回去吧,别闹了。”
曾谙沉默着不说话。
陆文沚叹了口气道:“回去吧,明天我带你去中学拿录取通知书。”
挂了电话曾谙站在原地,她突然意识到原来她什么都怕,以前是现在还是。全世界都是对的,就她一个是错的,有太多太多约束,太多太多规范,伦理道德里随便抽出一条都能压死她。她不再想要救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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