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她不再哭泣
就算是最炽烈的爱也无法持续燃烧,八月行至终末,万物盛极而衰像极了交响中激昂澎湃弦乐急奏后不可避免地沉郁低回。曾谙能闻到热风里裹挟而来某种焚烧后的灰烬的味道,让人心生惶然,惴惴不安。
她预感到了离别,于是她问陆嘉衡等开学之后他会去哪。陆嘉衡低头整理他散乱的笔记,没有回答。他知道曾谙对他的依恋与依赖远大于她所谓爱,她早该放弃了,但是她太年轻,拥有旺盛蓬勃的激情和生命力去挥霍,去一遍一遍经历幻影的破灭与重塑。
书房里过于安静了,陆嘉衡停下手头的事寻找曾谙,她背对他拉开了窗帘的一角沉默地看着窗外,西晒金灿灿的阳光倾泻而下把她整个人浇透,她在发出微光,她似乎有些病态得白了,大概是因为她几乎一整个月足不出户地跟他耗着。往年夏天她会去找苑杭,两个好朋友无拘无束地游荡在市井中像逐欢乐而居的精灵,再往前追溯陆嘉衡会带她去复大校园,那里有一群她的小伙伴,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建筑都曾聆听过他们的欢声笑语。陆嘉衡突然就感觉到一种锥心的刺痛,曾谙她不该是这样的,是否他也做错了什么呢。
“曾谙,你想去哪里?”
闻言曾谙有些惊讶地回过头,他已经太久没有主动跟她说话了在他已经知晓曾谙无法听进去任何道理之后,她开心地笑了一下说:“我想去江边,我们已经很久没去那里了。”
“好。”
曾谙还期待着他再说些什么,但陆嘉衡已经低下头继续做他自己的事去了。
傍晚熔金色的云在流淌,天空红得好像要烧起来,陆嘉衡沉默地开着车,曾谙特意穿了她唯一的一条裙子,是陆文沚特意买给她参加公立的毕业典礼穿的白色裙子,但曾谙因为附中的排课连毕业典礼也一起错过了。陆嘉衡说没必要,但曾谙没有换掉的意思,两个人站在玄关无声地僵持着,直到张妈问两个人准备去哪,陆嘉衡回答去江边,而后径直出了门,曾谙一蹦一跳地跟上。
去的路上有些堵,陆嘉衡打开了车内音响,这代表着他不想说话,连跳了五六个在放情歌的电台,终于停在了一个放日语歌的电台。他和曾谙都不懂日语,就这样听着挺好的。明明是节奏欢快的日系电子摇滚曲风,但是演唱的女声却是说不出的悲伤。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曾谙去杭州上大学和室友走在河坊街上,听见一家贩卖acg周边的店里在放这首歌,曾谙停住,站在门口听了很久反复确认才走进去问店老板这是什么歌。老板是个和善的圆脸胖男人,站在收银台后面很高兴地告诉曾谙这是《鸟之诗》,还问她是不是key社粉,曾谙不明所以,老板却很开心地自说自话,临走前非送了好几张黄发美少女贴纸给曾谙,她拿着美少女贴纸走在路上还被室友狠狠笑话了。曾谙回去后搜了《鸟之诗》不分昼夜地循环不知道多少遍,她才知道这首被誉为“二次元国歌”的歌出自key社的游戏改编漫《air》,那个有着黄色长发穿着黑色学生裙装美好又脆弱的女孩叫神尾观铃,以及她终于明白lia那令她无比悲伤的声音在唱着“我们目送消散远去的航迹云,由于太过耀眼而避开视线,不知何时有的懦弱。从那一天开始,不变的都不曾改变过,留不住的,虽然后悔,但我还是选择放手。”
等他们到江堤上的时候霞光已经快完全熄灭了,只有西边天厚厚暗色云层里还有一些金红色的光晕,感光路灯在此时大亮,橘色的光把曾谙的裙子映成浅橘色。他们沿着长长的绿道走着,人来人往,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有人遛狗有人夜跑有人滑滑板有人骑单车,热闹而纷扰,身处其间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一种使人心生亲近的烟火气,由此生发一种无比确定自己被包含在人类概念里的安全感。
走出去不到百米,曾谙问了两次可不可像以前一样牵着她的手,陆嘉衡没给任何反应,然后她垂下头变得很失落。黄浊的江水躺在堤岸之下,过往的游船有时会鸣笛示意,晚间城市里的风混沌又温热绝不会纾解因为高温余热而滋生的烦躁,反而会催化它。陆嘉衡问曾谙要不要喝饮料,曾谙说好啊,于是陆嘉衡在道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听冰可乐,然后他们站在栏杆旁边,一边喝着冰可乐,一边眺望着对岸繁华的陆家嘴。
“曾谙,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希望你成为什么样的人吗?”
“一个优秀的人吧,成绩优异,名列前茅,年级第一。”曾谙想也没想就回答了。
可乐易拉罐极软,陆嘉衡一用力就能把它捏瘪下去,但他还是松了力气,很是无奈道:“我是这么跟你说的吗?”
曾谙沉默了,她喝了一口可乐,转过身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忽然说:“或许你想让我跟他们一样。”
始料未及,陆嘉衡追问:“他们什么样?”
“正常人啊,”曾谙笑了笑,指着那些路过的人们,“那就是正常人该有的模样。”
做他们该做的事,爱他们该爱的人,绝不去触碰边界冒犯底线,平淡安全正常地过一生。
“不是这样的曾谙”陆嘉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曾谙转头看他,他们对视着不说话,时间好像在他们之间凝滞,陆嘉衡在思考要说什么而曾谙只是在凝视他的幻相。他们之间的东西不是说几句话就能解决的,陆嘉衡对这一点已经认识得很清楚了。
“我以前希望你拥有自由的精神灿烂的灵魂,但现在——”
陆嘉衡话还没说完,曾谙突然打了个可乐嗝,她从小就这样大热天逮到什么冰的就吨吨地往下灌,张妈说过她好多回了说这样喝东西伤胃,但曾谙已经养成了习惯。曾谙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陆嘉衡突然有一刹那的恍惚,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曾谙不小心弄乱他资料的时候,摔坏他钢笔的时候,穿走他的拖鞋在屋子里啪嗒啪嗒乱跑被抓住的时候,她都会露出这样的笑容,但这已经足以让她逃过问责了,因为这些都不是陆嘉衡会在意事。她好像还是个孩子,言行举止都是孩子,完全没有成熟,完全不懂成人世界的规则,完全不把社会世俗运行的那一套放在眼里,随心所欲,肆意妄为,但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她所能爆发出来的破坏力能摧毁一切。
陆文沚是对的,陆嘉衡对最亲密的人总在该坚持原则的时候心软,他想告诉曾谙她真的需要成长,但他了解曾谙,她一定会立刻翻脸歇斯底里地说她的成长不能没有他,然后他们又会陷入争吵,这样无意义的消耗他们在这段时间里经历过太多遍了,于是陆嘉衡说:“走吧,我们回去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下江堤,曾谙问道:“你会去哪里?”
陆嘉衡没有回答。
九月一号那天早上是陆文沚送曾谙去附中的,布置完寝室交代嘱咐了好好学习给家里打电话之类的话之后就走了。班级里原先熟悉起来的同学一个暑假结束关系已好到可以互相打闹取笑的程度,而曾谙坐在那里只觉得所有人的声音都离她很遥远,好像发生在另一个空间里,而她一个人待在一个封闭空间里,她又回来坐牢了。
附中的暑假作业难到离谱量也大到离谱,曾谙根本没有钻研的耐心几乎是乱做一气敷衍了事。其他作业还好说,毕竟由课代表收上去统计人数报给老师后老师也懒得一个一个翻,但曾谙的班主任是数学老师,他极其负责地要求每个人把作业摊在桌子上他一个一个看过去收过去点评过去。自打曾谙上学以来,从来没哪一次交作业她有这么紧张过,手心里全是汗,她的同桌是三班班长闵薇很关切地问她“陆曾谙,你还好吧,你嘴唇都发白了”,曾谙虚弱地笑了笑。果然班主任走到曾谙这停了下来,板着脸把作业本来回翻得哗啦哗啦响,曾谙的指甲几乎要抠进肉里。班主任把作业本放回曾谙面前,阴沉沉的脸上挤出一丝笑,说道:“你这个作业达不到标准啊,接下来军训有两周的时间,要不然你重做一遍?”曾谙好像听到了窸窸窣窣交头接耳的声音和笑声,她拿着作业本低着头很轻地说了声“哦”,那一刻巨大的羞耻感几乎快把她压死。从那之后她一直很怕班主任不敢看他的脸,特别是他露出笑容的时候,简直像只笑面虎。
下课了班长闵薇小声问曾谙是不是没加小群,曾谙问什么小群,闵薇回答,就是没有班主任的那个群,有人把作业答案发出来共享了。
曾谙一愣,有些不可置信,闵薇说:“你先别急,我知道谁有答案,我去跟他说。”
闵薇个子不高但脸蛋儿很可爱笑起来有两个梨涡的女生,像个小太阳一样发着暖洋洋的光,几乎没有人会不喜欢她,她对曾谙好的理由也很简单,除了天性里的善良热心肠就只是因为曾谙是她的同桌。有时曾谙会有刹那间的恍惚,对着闵薇的侧脸或背影脱口而出苑杭的名字,闵薇倒是不在乎这一点,只哈哈笑着说:“怎么,我真的很像你的这位朋友吗?”
从来都是别人抄曾谙的作业,曾谙还从没有抄过作业,所以在这件事上曾谙有着迂腐文人一般的精神洁癖。尽管她再三说了不要,但是闵薇还是讨来了答案塞进了她的课桌里说:“两周你不可能做完的,三百多道大题,我边做边抄都快花了一个月呢。”
曾谙记得那天傍晚下了暴雨,原本要来和大家见面的教官来不了,所有人在教室里自习。有人开玩笑说附中这地方风水有问题,大家来考试那天下暴雨,开学第一天也下暴雨。教室里静无人声,开着灯恍若明昼,外面漫天风雨声,昏黑无天日。闵薇在预习物理,前后左右的人也各有事做,曾谙面对着作业本的一道题卡了半天,一抬头环视四周,只觉自己身不在此处而魂魄散矣。
班主任叩门叫曾谙说:“陆曾谙,你出来一下,你家长来了。”
曾谙不明所以手里还拿着笔就出去了,却看见站在昏暗走廊里的陆嘉衡。曾谙一直不明白为何那样凄风苦雨的傍晚走廊里不开灯,就任他们站在阴暗里对视对话,后来曾谙想或许那天走廊里开了灯,只是她的心里没开灯。
“你来干什么?”曾谙还记得早上他没有送她甚至连一句道别都没有说,她心里有怨气,语气有些冲。
陆嘉衡纯黑色的眼睛闪着湿润温柔的微光,站在那样的视线里的人是无法生气的,他说:“我在想,或许我该把你的生日礼物提前给你。”
她的生日明明在十二月底,于是曾谙立刻就警戒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质问道:“你要去哪里?”她非常敏锐地预感到陆嘉衡要走了,就在他们见一面之后,他不惜冒雨而来就是来作别的。
“你不想打开看看吗?”陆嘉衡把手里缀着流苏的磨砂长条盒子递给她。
“我不过生日!我不需要礼物!我问你,你要去哪!”曾谙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炸开。她对过生日早就没有执念了,家里人不提,她也没有主动提起的意思,因为她知道这不过是365个日子里普普通通的一个,许下的愿望根本不会实现,就像十二岁那年曾谙唯一的生日愿望是希望陆嘉衡回来。
站在旁边的班主任叫了曾谙的名字,尽量委婉地说:“如果你们有事要说的话,要不要找个地方单独说,不然吵到一整层的学生就不好了。”实话说班主任有些后悔了,当时要他转交礼物的时候他直接应下来就得了,扯什么贵重物品不能负责的屁话干嘛,白白招来这一出。
陆嘉衡说:“不必了,我马上就走。”
曾谙叫道:“你不能走!”
陆嘉衡深吸一口气,再次把盒子递给曾谙说:“曾谙,你把这个收好。”
曾谙一把打落盒子,抓住陆嘉衡的手,按在心口的位置,急切地像个求药地半死人:“你不能走,你不能离开我!”
陆嘉衡没办法,抬起手指着窗户里说:“曾谙,你的同学们都在看着。”
曾谙看向窗户里,不知何时教室里的人都一致看向他们,那么多双白底黑洞洞的眼睛无情地盯着她像在看戏。曾谙呆住了,她第一次明白众目睽睽这个词有多么恐怖。每一双眼睛都想探知她的秘密,全然看不见她好不容易聚合粘连的灵魂再次碎裂成千上万片,他们每个人都想要拿走一部分,都以为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却像是秃鹫分食腐尸,最后吃得只剩下一副白生生的骨架。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陆嘉衡已经走了,她木木地看着班主任,希望他能说点什么。
班主任却说:“回去吧。”
她就这么抬脚往班级里走,班主任指着地上的盒子说:“东西别忘记了。”
曾谙弯下腰把盒子捡起来,站起来的时候还对班主任笑了一下,她觉得自己表现得太好了,就像一条训练有素的乖狗。
盒子里是一根玉山罗纹砚石镇纸,上面镌着十二个字“独立思想自由精神灿烂灵魂”,对于那时的曾谙而言她宁愿陆嘉衡用这块石头砸破她的头,把她砸得头破血流,也不愿他这样用这十二个字侮辱她。
下课了,曾谙一脚踩扁纸盒子扔进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顺便把石镇纸一起扔了进去,除了闵薇还有好几个女生问她:“东西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扔?”曾谙不想回答,笑了笑去了厕所,待到下一节上课铃响才回来,谁知一回来就看见石镇纸方方正正地摆在她桌子上,曾谙暴怒问闵薇:“是谁捡回来的?”
闵薇只说:“你快坐下吧,已经上课了。”
曾谙抓起石镇纸,快步走到窗边,打开窗扔下去,然后回头对着所有到现在还盯着她看的人露出了一个礼貌微笑。
等她坐回去,过了大概半节课闵薇才小声跟她说她不该高空抛物的,曾谙说她们在二楼而且楼下是竹林,闵薇说就算是这样那也不应该,曾谙笑着说:“那我现在下去打着手电把那玩意找回来再扔一次?你说该扔到哪才没人再好心给我捡回来呢?”
闵薇这下也真的有点生气了,把头一转,没好气地说:“不想管你了!”
曾谙说:“随便你。”
跳过做不出来的那一道题做下一道的时候,曾谙终于发现了一件事,她不再哭泣了。
闵薇对曾谙的气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军训的第三天曾谙就发烧了,作为班长的闵薇得陪着曾谙医务室方阵两头跑。
“你们寝室是不是疯了,就算确实很热,但一整夜空调打16度也太夸张了。”
曾谙烧得不想说话,但还是想解释一下:“空调遥控器不在我这里。”
闵薇板着脸说:“你肯定没有好好盖被子,不然为什么其他人没发烧,就你烧了?”
曾谙无奈道:“对对对,我没好好盖被子。”
闵薇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把曾谙逗笑了,真奇怪,这个小姑娘明明是同龄人却意外地会照顾人,有一种妈妈的感觉。想到这里曾谙又想笑了,她怎么会知道这是妈妈的感觉,她又没感觉过。
闵薇问道:“陆曾谙,你笑什么?”
曾谙又有些想哭了,但好在浓重的鼻音盖过了哭腔,她看着闵薇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了声:“对不起。”
闵薇很聪明,知道曾谙不单单在说眼前给她添麻烦的事,于是道:“没关系,真的。”
两人坐在树荫里一起看着操场大太阳下的方阵立正稍息走来走去,闵薇突然说:“其实我觉得这样陪着你挺好的,因为我也不是很想晒太阳。”
曾谙说:“我也是。”
两个人四目相对终于都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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