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私奔
06私奔
想在阮信父子眼皮子底下藏人,须寻一个官兵找得到、却想不到之地。
紧挨着凉州城最繁华的街巷,城南十里铺子尽头出来,左手边一拐,一座灰头土脸的三层竹楼就现出身来,上方高悬斑驳木匾,要仔细辨认,才能认出上面的四个字来,写的是篆书的“云州国驿”。
北地气候严寒,房屋建筑多用石头砖砌,竹楼是南方的样式,本来极为显眼,只是这处驿馆荒凉了好几代人的世间,没人精心养护,有缺漏了就用砖头泥瓦修补,时间一长,看着像是个穿补丁衣服的瘦竹竿,既寒酸,又不起眼。
大虞初建时,云州还叫“云州国”,恩远王檀家还是云州国的皇室。
彼时天下初定,□□并无十足把握征服云州;云州王为免百姓遭受兵燹之祸,主动纳了降表,自降为王。
□□感其心意,接受降表之余,仍将金册、玉碟、玉玺等物奉还,除了檀家由皇室将为恩远王室外,云州国一应官员体系、人才选拔、税收兵役,悉从旧法。
从前云州国建在大虞各处的馆驿,也都还留着,只是没人经管,逐渐成了个景儿而已。
凉州城里这处,先前住了一干云州人,吃穿讲话,都与北地人不同。一开始街坊四邻还喜欢来门口转转,几代人的时间过去了,哪里还有半分新鲜。
这驿馆的人员也是老的老,死的死,现今只剩下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头和他的丑孙女了。
常言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人是这个道理,地方也是。
云州国驿,过去冠盖如云之地,如今倒落得个“大隐隐于市”。
那老头和孙女,干脆敞开门过起日子,就等着死绝户了,连贼都不愿意光顾——嫌晦气。
冰绡也是嫌弃这地方晦气。
诺大一个石头垒的地下密室,采光本就不好,里面东西偏偏全是白的:床帐纱幔,被褥枕头,饮食梳洗器具,白花花一片,披麻戴孝似的,瘆人得紧。
冰绡和莺儿在这鬼地方住了好几日,连虫子叫都听不见。
每日里只有一个长了满脸黑色胎记的丑女来给送三顿饭,连着梳洗用品。
丑女话极少,只第一日说了几个整句的,“阮姑娘且安心住着,过几日自然就把您送回府去。这是石头砌的密室,隔音极佳,姑娘莫要白白费嗓子。公子说您是贵客,交待我好好伺候。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了来,奴婢尽力去置办。”
这丑女不像她家公子,倒是个说话算话的,吃喝用度,要什么给什么,若不是关着人不让出去,还真有几分招待贵客的样子。
冰绡见她果真没什么恶意,胆子也大了起来,带着一股撒气的意思,整日里要吃要喝,使劲折腾。
“今天中饭就简单些吧,只要四碗炖菜,四碗炒菜,四盘荤菜,四盘素菜,两个热汤,八碟冷荤,并些时鲜现摘的瓜果,一壶农家酿的冰镇桂花米酒就好。”
“点心果子可别忒寒酸了,我要吃仙客来的桂花糕,陈楼的牛乳酥酪,城南十里铺子的炸焦果儿,城西缪家铺子的脆皮猪肘,城东虞记的鸡油菌子饼,天香楼城北分店的酥皮鸭卷儿和嫩蒸水晶豆腐。”
“你快些去买来了,再帮我带一盒赵记的“朝云”玫瑰花口脂,要淡香型的——千万不要买岔了!”
冰绡说着,丑女就听着,末了应一声“是”,晚些时候准保置备齐全,让你挑不出她的错处。
冰绡原先想着,让她满城里乱跑,买自己爱吃的东西,不定父亲和哥哥的人就注意到了,顺藤摸瓜找到这里,自己和莺儿也就得救了。
可是连着几日,外头什么声音也没有。
有一次,趁丑女背过身去拿东西的空,冰绡主仆二人举起灯台砸过去,她后背就跟长了眼睛似的,极灵巧地躲开了——冰绡方才知道她是有功夫在身上的,买东西的时候,估计就是这样将搜捕的官兵给躲过去的。
冰绡无奈,只能转换策略,拉着她问东问西,想得到点有用的消息。
她就跟哑巴似的,一概不答,令冰绡气结。
晚饭过后,正时凉州人秋日里最闲适的时候,结对的妇人,抱孩子的老妈子,没事儿的半大孩子,被拘着念了一天书的小公子,纷纷上街,消暑消食,散步聊天,好不热闹。
冰绡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气闷,仓皇,焦急,委屈,无可奈何。
恰好门扉响动,一个白衣人负手走了进来,冰绡也没看来人,随手抄起一个白瓷瓶儿,直直砸了过去。
檀琢一扬手接住,笑道,“阮姑娘好大气性,这几日的果子点心没招待好?”
冰绡听得这清冷的声音,知道是谁,心下就是一震。
这地下室满室缟素,又没点灯,这人往门口一站,逆着将阑的微光,鬼气森森,可怖极了。
檀琢冷眼瞧着阮冰绡和她的小丫鬟两个抱在一起,远远躲到墙角,愉悦地勾起了嘴角。
“怎么,这么怕我?”
“你、你别过来!我的小命不值钱,留着我的性命去找我爹,多少银钱都给你,教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檀琢不禁轻笑出声。
他今日心情极佳。
这几日他洞若观火,将凉州城里外动作看的分明,阮家父子显然已经上钩,以为阮冰绡是被北戎人掳走了。
阮青时带着银羽卫出了大虞国境,无论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阮信的意思,这份逾越算是板上钉钉了。庆裕帝爱怎么想,他不管,他要的就是阮家父子知道,没了北戎边患,他们阮家难逃“走狗烹”的下场。
有朝一日,若是与阮家父子战场相见,他们也就学会什么叫“养匪自重”了。
“你笑什么?”
“我笑你命好,你爹果然对你极好。”
“你、你什么意思?”
“别怕,阮姑娘,我再烧一把柴,你就能回家了。”
…………
檀琢递给阮府的信交待得分明:
“云州府檀琢拜禀阮世伯尊前,
日前琢遭奸人陷害,昏死于野,运蹇时乖之际,幸得妹冰绡相救。日夜照顾,情意深重,感激涕零。晚饭后送归,勿忧。
小子檀琢百拜”
阮信夫妇看罢信,又惊又喜又怒。
惊的是云州府与凉州相隔千里、素无往来,恩远王长子怎么跑到北地来了。
喜的是冰绡没了性命之忧,凉州和北戎也免了一场祸事。
怒的是檀琢轻佻放荡,无理之极,“妹”“日夜照顾”“情意深重”,看得阮信心底冒火,七窍生烟。
知他来者不善,此番动作必有后手,急急吩咐手下秘往城中各方去截人,万勿令檀琢张扬此事。
檀琢一心想再添把火,怎么肯让冰绡做了无名英雄。
他早就使钱买了杂耍戏班诸多手艺人,教他们拿了钱,只管往凉州城诸多热闹的地段去,不拘形式,只演一出将门千金与外男私奔的戏码;自己又着人备了八抬大轿,红事班子,吹拉弹唱绕城一周,说些檀公子谢过恩人阮小姐救命之恩等话。
没多大功夫,流言就在凉州城里传遍了。
出来看热闹的人比演戏的人还多,人群堵得水泄不通,官兵赶了这波、又来了那波,一晚上焦头烂额。
堪堪才从人墙中走出来,这人也不必截了——轿子都抬到将军府大门前了。
冰绡和莺儿被点了穴道,斜倚在轿内的软枕上,动不得、言语不得。
从被檀琢点了穴、抱上轿子那一刻起,冰绡方才明白他的用心,原来是要处心积虑坏自己的名声。
可是,这样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就为了自己动了他手里的物件,便要如此报复吗?自己好歹也算救了他一命。
她想不明白,心里只觉得懊恨,一边恨世上竟有如此坏心肠的人,一边更恨自己,顽劣无知,闯下这天大的祸来。
一时间,血气上涌,眼泪哽在喉咙里,竟然晕死在轿子中了。
将军府不知冰绡的情形,怎肯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下轿进门,只能让人把轿子直接抬进了府。
如此,算是把这桩事认下了。
众人哗然。
有不明事理的混账东西,在人群里传闲话,说什么“将军和夫人这样好的人,怎么养出这么个不知廉耻的闺女”;
好事的人紧跟着接了话茬,“你知道什么?将军夫人原就是商户之女,听说是跟将军私奔来了凉州的呢。”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啧啧,还点了太子妃呢,这下瞧热闹吧!”
也有些明事理的,听了这话气愤难平,高声骂道,“放你娘的屁!将军夫人施茶的时候没见你少喝,‘上梁不正下梁歪’,合该你全家渴死,一窝子獐头鼠目背恩忘德的东西……”
感念阮信夫妇的人不在少数,因着附和,“就是!别忘了是谁拼死上战场,打退了北戎贼子,换来这许多年太平日子。”
被骂的人不服了,也叫嚷着回嘴,“合着北戎是他们阮家一家子打下来的?咱们凉州多少老少爷们儿折在雪地里了,‘一将功成万古枯’,到头来功劳都成人家的了,什么东西!”
………
话题不出所料地偏移了,焦点从阮冰绡身上,转移到了阮家,然后是整个将军府。
冰绡虽然听不见,但她心里都知道了。
她会一辈子都会记得,阮冰绡不止是阮冰绡,更是将军府的小姐。
人声渐落,一些叹息也就浮现了出来。
“明显是被算计了,阮小姐可是可怜!”
“正是如此,好好的千金,遭了这么一回难,谁知道怎么样了呢?往后的日子难喽!”
这写叹息,是冰绡还不知道的。
很快她就会知道,有时候逼死人的,不是劈头盖脸的辱骂,而是一声声含了同情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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