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八）

“小赵？！”

        陈父陈母面露震惊。

        ——陈父曾经的警卫员，赵建兵。

        小伙子长得高高大大，人又老实认真，很受周围人的信任和欢迎。

        陆元敏的爷爷当年是晚清留美-幼童中的一员，家里也有亲戚陆续在晚清、民国政府出过仕做过官。她父亲陆士廷早年投身革命，失败后留学避难，战争中途归国，还曾在西南联大任教。

        特殊时期伊始，已经身怀六甲的陆元敏顾忌局势，几次前去催促固执的父亲多做打算，最后一次正好赶上红卫-兵闯进校园家属楼对教师进行批-斗，而陆士廷正是其中背景不纯的典型……

        幸好当时开车带她来的警卫员赵建兵当机立断，才救下母子两人的命。

        没多久，陈阳德瞅准机会调动了出去……

        “张晓静真是你赵叔的女儿？！真、真的？我们竟然不知道？！”

        当初陆元敏还想给赵建兵牵线搭桥，大小伙子挠着脑袋说家里老娘已经给他定亲了，媳妇还是隔壁村从小一起长大的。陆元敏也就不棒打鸳鸯了，后来赵建兵打结婚报告回老家，她还帮着淘了不少用得着的票。

        没几年赵建兵进修提干，隔着老远，还曾经给陆元敏他们寄过女儿的照片。

        陈一神色淡淡地补充：“那女孩脖子上和右手虎口，正好每处都有一颗痣——跟咱家相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我也都打听过了，张晓静原来姓赵，小时候老家就在赵叔叔说的那个县城，后来她才住的姥姥家。”

        “——她爸就叫赵建兵。”

        “也是……你赵叔叔当年演习的时候为了护着手底下的兵，自己牺牲了。”陆元敏久久不能回神，“我和你爸爸，也悄悄地打听过他家里人的下落，回信上只是说……他老娘死了，妻子也很快带着孩子改嫁了，据说过得也不错，孩子也好。”

        陆元敏苦笑：“当时时局也乱……我是万万没想到，这孩子如今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啊~”

        本来只是因为儿子和好友的关心，陆元敏才对张晓静多加注意——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她要一个个管过来，累死她都做不到。

        这下，她可真是要心甘情愿、义不容辞地管了！

        陆元敏：“老陈——我们……我们把那孩子接进家养吧！”

        陈阳德默默地把烟塞回盒子里：“净瞎说！她妈还好好地在那儿呢！”

        陆元敏也只是一时头脑发热，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有多异想天开。

        “那、那总不能看着孩子就在那个家里呆着吧？”

        陈司令员敲了敲桌子：“不然还能怎样，咱们平白无故抢人家孩子，跟谁说出去都没理儿。再说了，人张家又做什么了，你这是光天化日打人家的脸啊！”

        “只要……只要孩子还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孩子过得好——就行了。小王到底也是个当妈的，哪能像你说的那样一无是处。天下当妈的多了去了，你妹妹是你妹妹，你也别太……”

        陆元敏知道老陈是什么意思——她爹陆教授四十岁上才得了陆元敏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心疼得跟什么似的，就连名字都是按家族的元字辈给起的名。

        但不幸的是，她一个玩得很好的堂妹，幼年丧母，之后她三叔续娶，简直是现实演绎什么叫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后来这个堂妹十几岁就死了，也就导致陆元敏对这类事格外敏感。

        陈阳德表情严肃：“叫谁说，都得说晓静那孩子过得不算差，有吃有喝有穿——她这日子过得已经比国内很多人好了，而且要好得多！咱们平白无故横叉一杠子，才是叫人莫名其妙。”

        陆元敏也知道，但——

        “要是小赵还在……”她抹了一下眼角，“我就想起来，当初他还专门写信跟咱们炫耀，说生的闺女聪明，就算身体不大好，但从小就伶俐得很，爱说话，也爱笑，哄得他老娘疼这个孙女跟疼什么似的。他在家时间短，每个月往家里汇钱，说孩子奶奶爱给她买新衣裳新故事书，孩子又长得好看，还没桌子高就有邻居小孩往家里找她玩听故事。”

        “现在呢？认识的都说，这孩子懂事……真乖啊，乖得我都跟小赵他女儿对不上号——简直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啊……”

        陈阳德也发愁，毕竟小赵对他们全家来说不一样——要不是赵建兵，自己老婆孩子早没了：“但哪怕是真把人要到了咱们这儿，对孩子来说不还是一样寄人篱下？”

        “前些日子还有人追着她喊‘拖油瓶’呢。让我给揍了一顿。”陈一“适时”地道出事实。

        “揍得好！”x2。

        沉思片刻，陈父拍板：“就往外直说吧——小王没啥依仗，只能带着孩子在张家做小伏低，也不是不能理解——那就让别人都知道，她和孩子是有靠山的人。”

        “那张茂山……能愿意？别人会不会说闲话？”陆元敏当然同意，但不免有些担心。

        “咱们行得正坐得端，做的事凭良心，怕啥！还有，张茂山这个人我知道，他不是那种小气的人。而且咱们这么一亮出来，他反而要因为避嫌离我这个司令员远点，还会对晓静这个继女更好。”

        ……

        没过多久，大院里就都知道了，陈司令员一家和张团长家的后老婆——准确地说，是后老婆她前夫——还有这等渊源。

        一时倒是引起不少好奇的人议论纷纷，但终究又归于平静。

        胡建树和罗天明等人倒是茅塞顿开——大家一起玩了几年，知根知底，他们对陈家相册里的那个小娃娃倒是熟悉得很——这可真是陈一救命恩人的女儿了。

        某种程度上说起来，他们和张晓静也算是另类的“发小”了。

        面对他们一脸的恍然大悟，陈一也没有过多解释。

        与此同时，张家也在谈论这件事。

        深夜十点多钟，学生们都睡了，客厅只有三个大人。

        张茂山正襟危坐思考过一阵，也就放开了。他看了看两个女儿紧闭的房门，转头看向王甜甜：“赵连长无论活着的时候还是去的时候，都是个汉子——我老张，服气啊！晓静是个好孩子，也是随了他了，随赵连长，好！”

        王甜甜捂住嘴扭过头，但仍挡不住不断落下的泪：“建兵是个好人——我也知道，他走得光荣，有些话我也不该说——就是不知道……”她声音颤抖，“他上去的时候，想着家里人了没有？他知不知道他这一走，家里孤儿寡母，离了他可要怎么活啊！”

        张茂山也想起了当初王甜甜一个女人艰难跋涉、孤苦伶仃的惨状，有些无言以对。他只好安慰了握了握妻子的手。

        王甜甜到底觉得自己多言，又不好意思在成人的继子面前继续失态，起身回了主卧。

        张茂山叹了一口气：“也……都不容易。”

        他抬头看向一向可靠的大儿子：“陈司令员是个坚持原则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依照他的脾性，既然敢放出这个消息，就是想告诉其他人，你王阿姨和晓静后边也是有人的。只不过以后肯定会有更多的人看着咱们了——咳，咱们以后更得注意，得时刻对得起咱身上这身衣裳。”

        张红江表情也是一向的严谨：“你放心，爸，我都懂。”

        张茂山欣慰了拍了拍儿子已经和自己一般宽阔的肩膀：“以后对你妹妹好点。”看张红江默默点了点头，他最终没有多说什么，也回房间去了。

        张红江在沙发上多坐了一会儿。

        他在思考自己对继妹的态度。

        五年前，失去母亲的时候，张红江已经成年两年，相比容易冲动的二弟张红河，和父亲一样大大咧咧的三弟张红湖，甚至是还天真懵懂的小妹，作为家里的长子，他早已对父母之间的暗潮汹涌洞若观火。

        张父张母初识时，一个是明艳大方的资本家小姐，一个是前途可期的战斗英雄，年龄也只相差三岁，两人相识不过一月就迅速结了婚，很快生下了大儿子张红江。

        头几年两人聚少离多，张母多数时候也都是带着大儿子住在娘家，夫妻俩感情还好说，二弟张红河也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两兄弟只相差三岁。紧接着张母随了军，夫妻二人迥异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越来越多，或者说，因为日常相处，这些本来的矛盾终于暴露出来了。

        可是特殊时期上，正是因为有张茂山，不仅是张母，甚至是她背后的娘家也能得到一丝庇佑。于是，她不再时不时嚷嚷着离婚，和二弟相差了8岁的三弟张红湖出生于1967年，而小妹张心宜则出生于1973年。

        张母原本也是有工作的，可骄傲的她却不得不依靠张茂山十几年，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憋屈，将将撑过小女儿满三岁，她还是不放心地去了。

        区别于不过一年就沉迷继母温柔乡的父亲，张红江内心对王甜甜这个继母一直是秉谨慎态度的。但是，这个女人出身农村，家里没什么依仗，而张家本身已经有了三个年龄不小的儿子。她要想在家里立足，首先就得先照顾好小妹。

        王甜甜对这个家的确一心一意，勤勤恳恳，甚至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抛诸脑后。张茂山早两年不是没提过将继女接过来，但都被王甜甜以张心宜还小家里孩子太多看顾不过来为由，拒绝掉了——张红江反而对这个女人忌惮了起来。

        时间长了，他觉得自己好像看懂了王甜甜——这是一个某种意义上将自己的人生寄托到丈夫身上的女人，为了获得夫家的认可，她宁愿牺牲许多，感动了旁人，也感动了自己。

        就连张晓静初到张家，张红江的心里，也始终未曾低估过一个被自己母亲遗忘了整整五年、甚至将来注定还会继续被“厚此薄彼”下去的孩子的嫉妒心。

        他悄悄在背后审慎地观察着这个继妹。

        他知道，这对王甜甜的亲生女儿、同样也是一位烈士的女儿来说不公平，但——

        张红江漠然地想：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母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要看好弟弟妹妹，而一向心大如斗的父亲是靠不住的，为了自己的血亲不受磋磨，他只能自私一些了。而当受益者就是自己的亲生妹妹，而他张红江也不好逼着王甜甜这个妈全心全意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大不了确认新来的“妹妹”确实无害之后，再多补偿她一些就是了。

        张晓静的确感到了委屈，一直悄悄注视着她的张红江在第一天就意识到了，这个初来时脊背刻意挺直的小女孩，不过几个小时就不知不觉低下了头。

        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她听话、柔顺，随遇而安，她“懂事”地顺从着家里的人，处处迁就着更小的妹妹，从不提出让任何人为难的要求，乖巧到甚至有点过分了，别说更多的怨怼，她隐隐还对张家人觉得亏欠。

        ……亏欠？

        张红江并不知道是不是王甜甜背后又对她说了什么，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的表现，远远在他的最坏打算之外，并不需要让他额外头疼。

        他猜，张晓静兴许是更多随了她的亲生父亲。即使现在她身后有了陈司令员这层关系，他竟也不担心她会“一朝得势便猖狂”。

        不过，她似乎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对她带着冰冷的善意。

        是因为自己一开始的冷眼旁观被她察觉到了吗？张红江一开始逼着自己硬起心肠，后来还是忍不住有些头疼地想，他对别人也能做一个好人，反而对这个小女孩堪称冷血，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实在过分了。

        算了，以后就让老三那个真心喜欢新妹妹的人多“送”点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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