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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玫瑰的玫(上)


“靠近我,无是非对错,玫瑰如同烈火,你愿有哪一朵?”

        ——《miamor》

        你知道吗,不是只有完美的,才能叫“爱”。

        我打下这些字时二十二岁,而霍铭非正在我身边呼呼大睡。

        他也二十二岁。

        我遇见他那年,刚复读完高三。我十九,他十八。那年,他还是个叼着棒棒糖、手插兜、等电梯的小屁孩呢。

        哦,其实……他也不小,站在电梯门外高我半头,身高快一米九。

        那是帝都一座超五星级酒店的18层,酒吧门口。

        那酒吧名字叫“mei”。

        是梅花的“梅”,或是魅影的“魅”?

        我不知道。

        我都没敢细看大堂的中文标识,就急着坐电梯上来给我高中同学还东西。谁知他不在房间,电话也不接,我只得急急下楼,无功而返。

        我怕我在这酒店停留过久,会被经理或者服务生给赶出去。

        再说我的共享单车还扔在门口喷泉边,违停十五分钟就要自动扣费了。

        在这魅影如许的酒店里,一入夜,所有漂亮的魑魅魍魉,便都显了形。穿金戴玉,衣香鬓影,分外的旖旎。

        而我,穿着格子衬衣与牛仔裤,手里抱着一本厚厚的《高中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辅导教程》,站在电梯一角,分外的拘谨。

        那便是我和霍铭非这辈子见的第一面。

        电梯门开的时候,他站在门外,冷不丁出了声。他问:“上吗?”

        我:“……”

        他伸出手,指了指天:“电梯上吗?”

        我赶忙说:“哦,不是上,是往下的。”

        电梯门在我面前缓缓关上,银色金属面板清晰地映出背后城市天际线,无比辉煌,亮如星海。

        这富裕升平的万家灯火里映着一个格格不入的我。

        然后,霍铭非突然伸手拦住了电梯门说:“你故意的吧。”

        我皱眉:“什么……故意的?”

        他冷道:“送外卖的只能到前台你不知道么。”

        下一秒,他俯身探进电梯,灵巧地按下紧急呼叫钮。

        “你!”

        不过三秒钟,紧急呼叫钮那一头,负责接听求助电话的酒店工作人员就接起来了:“您好,这里是中控室,请问您是在电梯上遇到什么紧急情况了吗?请您稍安勿躁,我们马上派工作人员过去察看——”

        这时,只听“叮咚”一声,如命运之神骤然降临,霍铭非叫的旁边那部电梯,正好及时赶到。

        他立刻放弃了跟我这个送外卖的争抢同一台电梯,临走时,还故作大方地对着接听紧急呼叫的酒店工作人员说了句:“你们这儿什么人都放进来啊。”

        然后,霍铭非朝我这个不速之客飞了个眨眼,叼着他的棒棒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的黑色鸭舌帽压得很低,衬得他的脸又尖又小,像酒店大堂免税店里张贴的那个海报中的爱豆。不,那爱豆要靠修图才可以像他这样白。而他,却在这暗无天日的月夜里,比荧光灯还更白。

        他的几缕碎发从鸭舌帽边乱乱地炸出来,可见出门时并未精心粉饰。对他来说,帝都的超五星级酒店,不过是日常之约、习惯成自然。

        霍铭非除了面皮比常人白净许多外,还有双格外令人难忘的眸子。

        是混血吗?或许说不上,也绝对没有戴什么隐形眼镜。只是,他的眸色过于浅了,在夜色下的电梯中泛着点灰,又带了点绿,是形容不清的颜色,如同北冰洋尽头悬浮的碎冰,随着玻璃幕墙外旖旎城市光景,而映出些辉煌,或者映出些落寞。

        二十分钟后。

        我高中同学曹迟,不得不亲自到大堂跟酒店工作人员解释,我真的是他同学,是他让我上去找他的。只不过,刚才他去了酒吧,没有在房间,所以我俩刚好错过。我之所以没有在大堂登记,也是因为曹迟第一次住这间酒店,并不知道原来访客还需要登记。

        大堂经理是位盘发的中年女子,她礼貌而刻板道:“请您理解,我们酒店允许的访客时间只到晚上11点——”

        她低头看了看手表,故意把那块镶了翠绿宝石的表几乎要怼在我脸上地说:“——您看,不是我挑理,现在都已经快12点了。”

        曹迟笑了:“不如凑个整。”

        大堂经理:“?”

        他揽住我的肩:“咱楼上酒吧走一个呗,12点之前还来得及进门。”

        我:“……”

        我嫌麻烦,又觉得自己穿得实在不合适,况且已经给他带来了麻烦。我不明白,这八月底的,又不是跨年,为什么非得要赶在12点前进酒吧的门?

        可曹迟一路把我推到十八层酒吧才放手。

        他在高中时期,就拥有说风就是雨、团结全队同学的能力。

        确切来讲,是他每次说不过别人,就会当场翻脸,采取暴力。

        我和曹迟,是高中参加信息学奥赛认识的。当时,我们高中的人,占去省队参赛名额的一半。到了苏州参加全国竞赛时,自然也打打闹闹,嬉嬉笑笑。谁知就这么一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

        比赛时间是两天,48小时,共六道题。好死不死,我们省队全体提前交卷,第二天下午就一齐走人,找了个烤肉馆子,喝酒庆祝去了。而帝都派出的队伍,跟我们共用一间机房比赛,我们走时,人家还在键盘上奋力敲打。

        当天晚上成绩出来时,我们在酒桌上,直接傻眼了。

        帝都队员几乎各个满分,而我们省队,则是全体零分。

        因为信息学奥赛的判分,只看最后代码能不能跑出正确结果,所以一旦几百行代码中有任何一行出错,影响全局,就很容易得零分。

        可是,就算两队真有实力差距,也没道理,我们省队全军覆没。再说,我们之前联赛时明明排全国第一的,本是代表中国参加国际奥赛的种子队。

        那件事的因果,我倒现在也没闹清楚。即使我的人生轨迹整个已被它改变,我倒好像是个局外人般,只是就这么安安静静看着戏,置身戏外。

        可曹迟就不行了。据说,当天晚上,他没有去和那帮帝都高中生算账,而是直接有胆子敲开了帝都队教练的房门。然后曹迟把他直勾勾拎出来,一路揍到楼道尽头。那中年老爷们儿带着京腔撕心裂肺的求饶声,让所有参赛队员都忍不住透过猫眼扒着看。

        然后曹迟闭着眼把他从楼梯上踹下去了。

        如今,两年后,在豪华酒店十八层的走廊,曹迟把我往前一推,自己却不走了。

        他颇为豪横地道:“你先进去,我去接个人。这小姐姐怎么回事儿啊,说了在路上,怎么又神隐了!”

        我迟疑了一瞬。

        曹迟说:“12点有倒计时烟火秀,只有周五有的,你赶紧进去吧!”

        他说罢,大手一推,像当年将帝都队教练推下楼梯一样,也把我,就这样推进了命运的漩涡。

        当然,我那时怎么会知道,这间酒吧就是我命运的漩涡。

        我还以为,那只是我命里的一场烟火秀,一闪而逝,绚烂多姿。

        我就像个头次出海的水手,即使一不小心受人蛊惑,为着一时刺激或是青春叛逆,落入不知名危险海域,也不过是冒险一场,值得回忆,呛不着水也淹不死人。

        顶多是在出水时,因仰望北冰洋上方刺目艳阳,而造成视网膜灼伤,从此见万事万物永远沾染无辜天真灿烂光圈,再难一返从前。

        酒吧服务生见有客人进门,立刻迎上来:“欢迎光临,您房间号多少?”

        我答:“2901。”

        服务生低头看向预定单:“2901……曹先生是吧?这边请。我看您预定的是观景台卡座,有低消,这个预定的时候有跟您说过,对吧?”

        我喃喃:“低……消?”

        我不知道这个词什么意思。我不确定是因为酒吧音乐太喧闹,还是因为半夜的我已经困到神志不清。我每天十点半睡觉,准时正如远洋航行中无条件服从船长命令的水手。

        这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最低消费懂不懂,人均两千。”

        又是电梯外那个瘦高的年轻男孩。

        这次他没戴棒球帽了,也没叼棒棒糖。他说话的那一刻,凑在我耳旁离得那么近,几乎是在吼了,遗落下清晰的糖味。

        还有酒味,某种薄荷味的酒。

        霍铭非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擦着我的耳廓而过,薄荷酒与棒棒糖的味道便也在一刻靠近之后,又倏忽地远离。他吼完这句,便头也不回地加入到酒吧震天的音乐声中了。

        我没接话。服务生也有点尴尬。

        我正琢磨着怎么说才能不丢了曹迟的面子又全身而退。我毕竟不想让高中同学请我,而我自己又绝不可能出得起这个一人两千的低消。我即将入读的昂贵大学的学费,已经让我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境雪上加霜,甚至可以说,到了大雪没顶、孤注一掷的地步了。

        我正尴尬地缩在原地,便见霍铭非去而复返,不知从哪里拿来一瓶酒,拎在手里像拎个塑料袋一样无所谓地晃了晃,然后示意服务员说:“他低消记这瓶上。别记错了。”

        说完他就连人带酒消失了。

        这样……也可以?

        我本还抱有一线希望,等着服务生规规矩矩地向他鞠个躬,叫一声某少爷或者某公子。这样,我至少能知道他姓什么。

        可等了半天,却居然,只听得服务生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呢?这服务生认识这叼棒棒糖的年轻男孩?他是这里的常客吗?他……有什么可值得叹气的?

        可那服务生只是说:“唉,不好意思,今天实在是太忙了。我得在这里看柜台,不能离开,您看您是自己进去找一下18号桌,还是我叫个同事带您去?桌号都写在桌签上了,您一看就知道。”

        我摆摆手,自己进了酒吧。我只想能尽快结束这意料之外的酒局,回家睡觉。

        mei酒吧的长廊最终通往室外,一个湛蓝的游泳池正在夜色中奇异地发着光,拥挤的人群围绕着泳池,或闲谈,或调侃,或引诱,或逃避。

        唯有泳池对面,有一块微微凹下去的地方,铺着复古的鱼骨纹木地板,空荡荡的没什么人。

        我于是向那边走去。我想,既然这边位置都满了,那么曹迟订的18号观景卡座,想必就在那边了。

        可还没等我找到座,便先被人捉住了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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