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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尘埃的星(上)


“foolsfallinginthedarklikecrazy,youknownothingyoucandowillsaveme”

        (傻瓜在黑暗中发疯一样坠落,你知道不管你做什么,都无法拯救我。)

        ——《brake》

        霍铭非说的那句“听见我家喷泉声了”,将我牢牢钉在原地。

        原来他是为了我,才特意开车六个小时回来,直至疲惫不堪、晕倒在自家别墅门前。

        愣了半晌,我清了清嗓子、喃喃追问:“那个侵蚀皮卡丘……也是你买的?”

        霍铭非沉默地把脖子扭到背对我的方向,但我看见他耳廓红了。

        这个时候,我不知怎么又突然想起了我爸。

        我想起来小时候他陪我看宠物小精灵。他带我去公园里的草坪,我们拿一个橙子假装是精灵球,在地上扔来扔去,滚来滚去。

        我仰面朝天,放声大哭。

        哭到连霍铭非都看不下去了,转过身来,试探性地抱住了我。

        “别动。不喜欢也别动。”他在我耳边用气声说,我听出他语气里的命令,与心痛。

        他多虑了。我现在根本没力气推开他。

        我一会儿想到达喀尔工厂的人有多么不负责任、不对机械进行定期检修,一会儿又想到我父亲离世时会不会很痛苦。所有这些想法都搞得我发疯,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跟霍铭非说:“烟还有么。”

        我拿走了他的烟在楼下抽烟,边抽边玩喷泉里的水,用水把皮卡丘尾巴上的灰尘擦干净。

        水滴顺着雕像流得到处都是。

        最后我跳进了喷泉里,蹲下就不肯出来了。带着消毒水和海洋味道的喷泉水在我耳边浮沉,我听见人世间的喧嚣声被过滤。公车启动的声音、飞机降落的声音、海鸥嘶鸣的声音,都依次减弱,沉沦为千篇一律的海浪声。

        哗啦——

        哗啦——

        如果有把刀我现在简直想四处乱挥。

        可是我能怪谁呢?怪达喀尔的季风吗?怪工厂的同事吗?怪那个给我打电话报丧讯的人吗?

        我没有人可以怪,要怪就怪无常的命运。

        这让我骤然脱力,蹲了下去。

        喷泉水顷刻没入我的头顶。

        我在水底睁开眼睛,第一次像霍铭非那般,望一望水下的世界。

        霍铭非家这个喷泉,有长眠水藻,也有清香睡莲。墨绿的莲叶在水中飘啊飘的,我觉得我就像这浮萍。

        下一秒,一只大手揪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揽住我的腰,把我打横抱了起来。

        我睁开眼,赫然对上霍铭非碎冰般的眸子,里头有无数种情绪在流转。

        “你不是……在楼上吗?”

        我骤然惊道,想起他还病着,便立刻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自己立正站好,就差再给他敬一个礼。

        我垂下头:“我没事。你赶紧回去吧。”

        霍铭非递过一条毛巾。

        我明白他的意思,接过毛巾,凑近他的身体,从他的头发、脖颈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

        像擦拭一尊沉睡千年的艺术品。

        霍铭非突然一把扯过我手中的毛巾,然后反手开始擦我。

        “还是洗个澡再睡吧。”他说。

        等我到浴室时,发现浴室的风暖灯开着,浴池里是温度刚好的热水,柠檬味浴盐泛起清香。

        这一切都是霍铭非为我准备的。

        他甚至怕浴室灯太过刺眼,而贴心地点起了几根蜡烛。

        我洗了个澡,过一会儿回到卧室,发现霍铭非又平躺回了床上。

        我很想问他: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回事了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他那视死如归的表情,我就知道,他是不会说的。

        就好像我不想把我父亲的死通告于他一样,他也深藏着什么秘密,没有办法对我宣之于口。

        那也没问题。

        不是所有上过床的人都要互相交代家底。

        我俩接吻的时长全部加起来,都不敌橄榄球中场广告的间隙。

        我在他身边躺下,月光透过百叶窗,像在我俩身上积了一层雪。

        虽然是夏天,空调却吹来寒意,我微微战栗,牵起了他的手。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过动物世界里面演的水獭。

        那种皮毛发亮的小动物由于太小了,又睡在流动的河水里,因此在睡觉时都要和自己的同伴手牵手,仰面漂浮在水里,才肯闭上眼睛。

        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我和霍铭非就是两个水獭,我非要牵他的手、十指相扣,才肯闭上眼睛。

        接下去,教堂钟响,悠长、浑厚、不绝于耳。

        《铃儿响叮当》的合唱声飘进窗里,我才意识到,今天是圣诞夜。

        距离我和霍铭非上一个不欢而散的圣诞节,原来也已经有一年了。

        时间过得这么快,也不知道我和霍铭非还有几个一年。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没吃饭,霍铭非给自己叫了三顿外卖,每顿叫的都是家庭餐,足能喂饱四五个人。但我一口也没吃,我甚至没有力气走下楼。

        整整一天,我厚脸皮地占据了霍铭非的大床,望着天花板默默流泪。

        有时我瞥见霍铭非床头,那副镀了金、镶了框的口红手写艺术品“骗子”二字,便会忍不住,痛哭出声。

        我终于明白了,霍铭非不是骗子。

        生活才是。

        它骗我说只要勤学苦练,就会更上一层楼。只要勇攀高峰,就能一览众山小。

        可它没告诉我,勤学苦练也会痛失所爱,勇攀高峰也难衣锦还乡。

        人人羡慕的生活,却其实高处不胜寒。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幸不幸福,好像全与个人努力无关。

        到了第三天,我依然没吃饭。

        到晚上,霍铭非趿着拖鞋,抱着满满一袋子炸鸡外卖,走进卧室。猝不及防间,带着蜂蜜芥末味的炸鸡香就充盈了整个卧室,还混着可口可乐的淡淡甜味。

        我立刻用手掩面,不让他看见我哭红了的眼眶。

        可惜,扔了满地的纸巾大概出卖了我。

        我听见霍铭非先是将手中抱着的炸鸡袋子放到床头柜上,然后欺身上前几步,单膝跪在了床边。

        我紧张得呼吸一滞。

        却没想到,他全然没有理我,而是挺直腰板,伸手去够床头挂的那副镶了金的“骗子”。

        我睁开眼,看见他的脸是红的,摘画的动作像是做贼。

        霍铭非的舌头无意识地舔舐着自己的嘴唇,词穷地辩解:“这……我……我也不知道谁挂的,这字写得一点也不好看!”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在那一刻,忘记了我身上的悲剧,翻身起床,跟霍铭非一起跪在了床上。

        我把那副“骗子”往墙上按,霍铭非把那副“骗子”往下面摘。

        我俩一个推、一个抢,来来回回,双方都异常认真,使的力气也越来越大。

        “这是我家!我爱挂什么挂什么!”

        “这是我写的!我就想让它挂这里!”

        “放手!”

        “你先放!”

        “霍铭非你属狗的吗!”他居然咬人!

        “打住!”我举手申请止战,“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我的手刚松开画框,下一秒,霍铭非也松了手。他放弃掉好不容易得来的胜利,对我说:“成语接龙吧。”

        “啊?”

        “咱俩成语接龙,谁赢了画归谁。”他清了清嗓子,从他本不丰富的中文储备中搜出一个成语来:“放手一搏!”

        “搏……搏君一笑。”

        “笑……笑里藏刀!”

        “刀枪不入。”

        “入乡随俗。”

        “俗言俗语。”

        霍铭非鼓起腮帮子嘟囔道:“这算成语吗?好吧好吧,就算是……改接语了……语重心长!”

        我顿了顿,说:“长命百岁。”

        然后我听见他说:“岁岁平安。”

        我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我跪在床上,侧身转向霍铭非,然后趴在他肩头,哭了出来。

        “你要……长命百岁。也要岁岁平安。”我不住地抚摸他的头发,像抚摸喷泉里石化的皮卡丘。

        我听见霍铭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的脊背放松下来,紧抿的嘴唇也微微张开,低头在我头发上,烙下一个又一个轻若惊鸿的吻。

        “我还怕你死我家呢。”霍铭非漫不经心地开玩笑,回身拿炸鸡给我,“吃吗?还是你想吃点别的?”

        “我才不会死你家。”我摇摇头,对着他白皙的后颈说,“死哪里也不会死你家。”

        “那你到底想吃什么?”

        我脱口而出:“小熊饼干。”

        “哪里能买到?”

        “我车后备箱。”这时,我的肚子刚好叫了声,引得霍铭非一阵讥笑。

        “我很快回来。”

        霍铭非郑重在我唇上烙下一吻,把我安置在他昂贵的鹅绒被被窝里,替我掖好被角。

        他怕我等他时无聊,随手打开了电视,这才离开房间。

        电视上正在播放晚间新闻,从伊拉克的战争,到墨西哥的移民,再到芝加哥的帮派枪战与纽约市的阿片泛滥。

        好像只要是跟“美国”沾上边的地方,总有办法以各种光怪陆离或者合乎逻辑的方式,陷入危机。

        到了晚间新闻收尾时,仿佛是主持人为了调节情绪似的,终于转换话题,播报起了股票。

        “据悉,今日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公司、股票代码为huo的霍氏科技传来利空消息。其在非洲搭建的第一个无人车工厂本被视为全球业务扩张的前线、提升产能的良机,却因工人意外身亡而临时停产。达喀尔当地信源称,因季风导致建设中的塔吊倒塌,堵塞道路。正在测试路线中的霍氏科技无人车为躲避塔吊,撞死一名路过的工人。该消息一出,霍氏科技股价截止收盘前大跌37,创下本年度最大跌幅。关于本次事件具体原因的官方报告仍在调查中……”

        我像个僵尸般盯着电视屏幕,肩膀挺直,无法呼吸。

        我的手指死死攥住霍铭非的鹅绒被,几乎要把被子抓出一个窟窿来。

        我能感觉到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还能感觉到血液瞬间上涌的无助眩晕。

        卧室外的楼梯上,霍铭非拖着病体一步一步走上楼,脚步声停在卧室门外。

        他假装自己是外卖小哥,故作礼貌地敲了敲门。

        “您好,有您的外卖。”

        我能想象门外,那曾经狂拽酷炫、叼棒棒糖游戏人间的男孩,此刻是怎样地怀着满腔汹涌爱意,对我说:“您好,您的八百里加急小熊饼干。”

        我关上了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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