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来自风镇(6)
我本来是一粒不错的种子,都在实验室里被培育一阵子了,却突然掉落在地上,只能自己去寻找土壤,自己找阳光,寻觅着恰当的时候,自己快快生长。
这粒种子常常只有土豆充饥,晚上在15瓦的电灯下做作业,基本没有消耗什么能源,更没有对地球和环境造成损害。
唯一不该的,是我喜欢吃肉,而人类活动产生的有害气体,一氧化二氮的百分之六十五、甲烷的百分之三十七,都是来自肉食。
但是,我对天发誓,已经有很长很长时间,没有吃过肉了,只是每天从赵贵家饭店门口经过的时候,闻一闻肉汤味而已。
眼下,这粒自生自长的种子就要被碾碎!爸爸啊,你在哪里啊?
夜更深,县城那边,只剩下模糊的路灯,不时叫唤的狗儿们也消停了。
我感到安全,放心地嚎啕了一番。
我的哭喊惊动水里夜宿的鸟,它们不安地发出一声声怪叫,噗噗飞腾起来,飞走了。它们把我吓了一大跳,赶快收住声音。
我在芦苇丛里睡了一觉。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被冻醒。
水边一只灰白的长颈鹭鸶,木然地看我。它打量人的样子有点怪,好像它才是人,而我不过是一块木头、一堆土疙瘩。
我从潮湿的草地上跳起来,并迅速作出一个决定。
就眼下来说,这也是我唯一的选择。
一旦定下来,就得赶快。否则,天亮后,县城附近下地干活的农民会发现我,他们肯定已经听说了死人的事情,会一个叫一个,很快喊来全城人,在田野里围追我。
我把书包扣好,把鞋带一一扎紧,离开河岸,往山坡上爬,爬到那块大石头上。它还没有被小河流的潮气够上,干燥、清凉。
正如我期待的那样,没多久,黎明的宁静就被粉碎了。
呜呜的声音传来不久,山坡下出现了一辆拉煤炭的敞篷卡车,驾驶室里有两个人:司机和他的伙伴。它费力地爬到坡头。
就在司机稍停换档的片刻,我纵身一跃,跳进车厢。膝头被碰了一下,疼得我眼前发黑,流出泪水来。
我在煤堆里扒出一个小窝,像刺猬一样卷起身体,睡了。
我睡了一觉又一觉。
卡车停在一个火车站上,是个小站,人却挺多。
司机去不远处的站台上,买了些卤豆干和盐茶鸡蛋,回到驾驶室里,和同伴就着茶水分享。我像兔子一样轻,爬出煤炭堆,从后车厢跳下来。
只片刻,我就毫不费力就摸到了候车室里。
很久不知道时间,一直处于孤独状态,我感觉怪怪的,有些分不清白天黑夜。渗水掉皮的墙壁上,有个圆形的电子钟,它的安静十分可疑。
我一直站到它底下,才看清它的长针和短针,分别指向5和20。
来了一个戴值勤袖章的妇女,肥胖,面孔一点也不和善。
我迎着她,声音尽量乖巧地问:“阿姨,到底是五点二十,还是十七点二十?”
她不回答,也不看我,东看看西瞅瞅,摇摇摆摆地走开了。看样子,她是监督这里的人们来的,为了不被打扰,她可能还在耳朵里塞了棉花呢。
“十七点二十。”不知道是谁说。
“谢谢。”我低声回应。
也就是说,我刚好在煤炭车上睡了整个白天。
我在角落蹲下来。这是个好地方。我想。人来人往,谁也不认识谁,大家都是过客。这真是个好地方——还有椅子可以睡觉。
半夜,原先坐成堆的旅客陆续离开,一张张长椅空了出来。
如果暂时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可以在这里住上两天。不但有椅子可以睡觉,还有水喝,开水桶就在电子钟下面,搁在靠墙的凳子上。
听说,爷爷刚下乡的时候,和几个老师在溶洞里迷了路,靠喝水,活了一个星期,得救了。
我尝试着,把屁股挪到一张椅子上。
没人撵我。我坐舒服些,背靠书包,抬起麻木的双腿。
斜对面座位上的一男一女,很年青,一直低着头,小声地说着四川话,很不舍的样子。
后来,女将手里的纸片给牙齿咬住,弯腰在自己的尼龙袋里翻腾。她掏出面包、矿泉水和卤鸡蛋,一一塞进他的挎包。
我看看四周地上,也找到一张她那样的纸片,原来是站台票。我小心收好这张已经作废了的站台票,突然有了主意。
我精神了,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坐到他们旁边去。
他显然很难过,却要做出轻松愉快的样子,对她说:“你送我到这里,就赶快回去了。政府给的救济款,不要舍不得花,亏了身体。帐篷里热,要多喝水,要不要得?”
女的说:“要得。”
男的又说:“我到了广州就给你打电话。到东莞找到弟弟,我就带他回家,一起盖新房,啊?”
我心动了:广州?东莞?会不会我爸爸也在那些地方?
候车室的门被打开后,他跟着很多人,我跟着他,向站台跑去。火车,和我在电视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原来火车可以装那么多人!
进到车厢里,他迅速占据靠窗的位置。把随身的一个大编织袋塞到行李架上后,他伸手,想将车窗抬起来,没有成功。
我上前助一臂之力,竟然推上去了。他的女朋友,正向他招手哩。
火车开动了,他伸头出去,大声喊:“你坐车回去,别省钱!”
那女的满脸是眼泪,跟着跑一阵,就被加速的火车甩了。他坐下来,揉眼睛,眼睛红红的。
我们的旁边、对面和背后,全是出去打工的年轻人。除了他,邻座的都是老乡,一块的,几个人腾了一个位置出来打扑克。
他长得挺帅。尤其是他望着车窗外沉思的时候,面孔很硬朗,有些忧愁。没准他能演电影呢。
他掏面包出来吃。他一定听见了我咽口水的声音,怔了怔,望望我,将面包扯一半递过来。来不及道谢,也来不及回味它的香甜,那一半面包就被我咽下去了。
这是第一个让我感到温暖的陌生人。
我眼里有泪,低着头。他看看我的校服和书包:“你逃学啊?脸那么黑,像从煤窑里爬出来的。”
我赶紧用衣袖擦脸。
他开玩笑:“是化妆吧?干嘛化成这样呢?”
我不说话。
“你是哪里的?干嘛不上课,在这里啊?”
我对他笑笑,又迅速低下眼睛。
“这孩子是哑巴啊?”他好奇地叫起来。
我立刻伸手摆了摆,示意他别叫。我轻声在他耳边说:“我的舌头好得很。”
“你不说话,我还以为……”
“谢谢你的面包……”
“你离家出走啊?”
“我去找爸爸,他在广东打工。”
“那你妈知道吗?你妈要急死了!”
我摇头:“她可能也在广东打工。”
“哟!”他摇摇头,不说话了。
“大哥哥,你确定,这车是到广东的吗?”
“当然。”
“要不要告诉我你的名字,或者说你姓什么也行,以后有机会我会感谢你的。”
“这孩子有意思。告诉你我的名字当然可以,但你也得告诉我你的名字啊。我告诉你,我姓韩,韩江川。你叫什么?哪个学校的?”
“韩江川哥哥,我只能告诉你,我姓周。其他的,我决不会说,请你原谅!”我说着,怕他再追问,就把头掉向一边。
5
车厢里的灯光昏昏地,像是几百年前的光。一车的人,仿佛正在时光隧道中运动。
四周的汗味和烟味热烘烘,在浑浊的空气中,扬着一张张神情倦怠的脸,像秋天耷拉着的残存的树叶。
他们都曾经赶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个地方,以为得到了归宿,结果是一场虚无。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也不知道列车将把自己带去什么样的地方。
幸亏我只是个孩子。如果我已经成年,却不知道自己的未来,那将是多么恐怖的事情。
这里那里,座位的角落,有人放屁。知道大家分不清是谁,更故意地,用力放响。
我压制住恶心的感觉,屏住呼吸,等热烘烘的臭屁散掉。
车厢里有时还会出现另外一些不好的气味,我尽力把它们想象成某种奇怪的植物的味道,那样就容易忍受了。时间一久,嗅觉迟钝后,除了发晕,心理上就,没有什么难题了。
没有谁显得难受,大概大人们对气味,不像小孩那么敏感吧。
这个叫韩江川的人,一直盯着我,并用各种办法套我的话。
“你不说啊?我都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不说是不是不太公平啊?”
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的要一个公平。他笑嘻嘻地,好像只是故意逗逗我。
为什么所有大人,总会把我们,都当成幼儿园里的小孩子呢?他们难道不知道,小小孩和小孩,完全不是一回事吗?
不过,我感谢他的面包,它让我舒服、愉快,我身体里的血液恢复了原来流动的节奏。
“韩大哥,你是个好人。”
“哈哈,哈哈……”
没想到,我的真诚感谢,引来他一阵大笑。笑过之后,他的脸色暗了下来:“你就像我弟弟。”
“你弟弟……他好吗?”
“不知道,他比你还小些。”他的声音有些悲伤。
“我家在北川,弟弟的名字就叫北川。父母很早去世了,地震之后,我们又失去了姐姐。但是,弟弟坚持认为,姐姐还活着,他要去找她。有个老乡说,曾经在东莞看见他。”
我责备他:“你们为什么不管好他呢?小孩子去流浪,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他整天不说话,我们一点没提防……那么,你呢?你是不是也打算流浪?你不怕吗?”
“我……怕。我和你弟弟不一样,他的姐姐没了,可我爸爸活着,我是去找爸爸。说不定,我还可以找到妈妈,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我的喉咙纠结了一下,声音哽住。
我不想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打开书包,开始在小桌板上做功课。这是避免别人对我进一步好奇和探问的最好办法。他友好地拿开自己的东西,留空给我。
夜里,灯越来越暗。人们渐渐昏睡,车厢里很安静。
我一直看车窗。它是最好的镜子,把我照得很清楚。
不过,我说不清这深色镜子里的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总之,不像孩子了。
哪里不像,不像孩子像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这让人恐慌。
偶尔,旁边一个人抬起头来凝视,也照到车窗里去了。
那不曾睡眠的陌生人凝视的眼神,在黑暗的镜子里,让我格外恐惧。
乘火车钻进隧道,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变成剧烈的轰响,我深深低下头,将脸久久地埋藏起来。
天亮之前,我去上厕所。
外面的田野,已经从黑暗中显露出来了,正在深蓝的烟霭中做梦。车厢和车厢连接的地方,几个衣衫不整的农民悄声嘀咕:“快,查票了!”
像一根无形的电话线,迅速传遍车厢。他们有的钻厕所,有的去餐车,有的干脆抓一张报纸,缩到座位底下去。
车厢前后的厕所门,都被先进去的几个人关上了,我只好折身,想回座位上。
乘警和列车员真的来了,从车厢的那头进来,一个一个地,推醒那些睡觉的人,开始检查。我低头看,附近座位底下是空的。我迅速蹲下,像鱼一样溜下去……
从旅客们的小腿间隙,我看见那些穿制服和皮鞋的腿,有力地踏过来,走过去……直到他们去下一节车厢,我才出来。
像这样的查票,一路上又遇到了两次,一次是中午,很多人正捧着盒饭,毫无防备……而夜里的那次,大家都昏昏地,丧失了判断和应对能力。
有人被乘警带走了,那是一个被通缉的在逃犯,和警方捉迷藏很长时间,最后因为小小的一张车票而前功尽弃。
我都一一顺利躲过了。
白天,车窗外的景色很美。我看到大片大片的甘蔗林和香蕉林,铁路边开满了红色和黄色的小花。
火车长久地在平原上奔驰,窗外田野上的阳光越来越明亮,我知道,已经是南方了。
火车在接近广州时开始减速,广播里响起好听的女声,介绍广州的历史和风光。车厢里嘈杂起来,我无法听清她了些什么。
那些狡猾的农民又集中起来,凑在一起低头耳语。我很想知道,他们怎么逃过这最后一关。可他们并不说出来,只是互相碰到一起,递递眼色,做好随时逃窜的准备。
他们根本不打算理我。
我和身边的韩大哥商量,想跟着他出站。
可他的回答令我双腿发软——他说,他不能带着我,像我这样离家出走的小孩,只有找警察,对我才有好处。并且,他打算在出站的时候,把我交给警察。
我怀疑他早就和车上的乘警沟通好了。
我咬紧了嘴唇,不再理他,迅速收拾好课本和笔。他赶在厕所被锁之前想再方便方便。
等他从厕所出来,回头找我,车厢里已经没有我的踪影了。
我混到那些逃票的农民堆里,让这些拿扁担和包袱的人将我掩住。他们是一群模样和穿戴都很相似的人,我相信,在他们中间有很好的隐蔽性。
他们一直蹲在车厢与车厢连接的地方抽烟,是那种家种的老烟叶,烟味呛得我想吐。
我熟悉这种味道,小时候,张家寨和王家寨的乡亲来找爷爷时,口里就衔着一根长烟竿,他们头上的空气里,就是这种浓烈的气味。
我蹲得更低些,用衣服袖子捂住脸,尽力忍耐。
当我们一伙向出站口涌去的时候,听见前方,检票员用喊话器凑在嘴上一遍遍反复喊:“请旅客同志们将车票拿在手里,请出示车票!”
几个接近出口的农民迅速折身。
我也跟着他们往回跑。
等我跑回到站台上的时候,发现就剩下自己了。左看右看,他们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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