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酒神泣(2)
68
我一直为一件事情忧虑:我该升初中了,但我不知道自己的考试成绩,不知道我会被分去哪间学校。
阿星认为,最好的办法,是给我那边一个最铁的朋友写信。也就是说,给小根写信,让他去帮我打听,帮我领入学通知书。
但是,这样一来,就暴露我自己了,哪怕我是用阿黄或者阿星的地址,都不行。
还是雅克聪明,他告诉我一个办法,先去邮局申请一个私人信箱,再给小根一个收信用的化名,这样就有了双保险。收信的地址,留离我最近的邮局,估计小根的回信差不多到了,直接去邮局取。
申请信箱不知道要不要证件,还有收费问题。所以,我直接给小根写信,信中交代他如何为了保密,给我的信封上只能写“奥特曼收”等等,然后,我去黑色爱丁堡 附近的邮局投递。
邮局的柜台很高,我只看得见里面人的头发。我买了邮票贴在信封上,伸手交给里面的阿姨。阿姨头也不抬,说:“扔外面的信箱。”
我不太放心:“会有邮递员来开箱吗?”
“当然了。”
“什么时候啊?”
“每天早晚各一次。”
我又想了想:“请问阿姨,我留的就是你们的地址,行吗?”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我,声音那么凶,像大婶,可她的年纪应该不到二十五岁。
她奇怪地问:“为什么?你没有收信地址吗?”
“我,我没有,没有固定的……”
“哦,你是附近工地上那些农民工的小孩吧?”
“我?嗯,嗯。”我支支吾吾不想明说。
她的态度有所转变:“那好吧,到时候你自己来取,报名字我就给你。”
“谢谢,谢谢!”
投了信,我感到一身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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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以后,阿星建议去坐游艇,夜游珠江。
这当然是我们向往已久的。我们欢呼着,向天字码头奔去。
雅克去一个小窗口买票时,阿星紧紧跟着他,唯恐他的钱被人偷了。
我们上了一艘被很多彩灯和霓虹妆饰起来游艇,它是江上的游艇中最大最高的,有三层船舱。刚才,我们在码头上看了好一会,它就像一座美丽的大房子。
上这样豪华的游艇,一定会花大价钱。可雅克说,最好的消费态度,就是什么都选最贵的,付出最多的钱,就可以相信自己得到做好的服务、最好的东西。
是不是这样,我们来不及细想。我们太兴奋了,只想奔跑,最好可以飞起来!
到了船上,我们无法安静下来,放弃一楼船舱里有茶水供应的雅座,跑到顶层的甲板上。
一个最最庞大的、缀满各种灯光的夜空,出现在眼前,我们在它当中,就像在宇宙中一样。
江水在游艇身后翻滚白花花的波浪。风吹来,噗噗地响,拍在脸上,我们都眯着眼睛。
我以为,在大船上可以感受那种乘风破浪的感觉:整个世界哗地上升,又哗地坠落,比荡秋千更让人头晕目眩的感觉。但这游艇出人意料地缓慢、平稳,比公共汽车、地铁都平稳。好在江的两岸霓虹璀璨,树影婆娑,只要抬头向上,就可以被带到梦幻一般的世界里。
阿星叽叽喳喳,不停地叫我们看这看那,指点他熟悉的各个地方,音乐厅,美术馆。我不想听,因为我正在离开大地,往宇宙里飞呢。
江面上来来往往着许多游艇,它们速度很慢,总是跟在我们的后面。
游艇南行。在我们的右边,全是摩天高楼,在夜晚的星空里巍然耸立,星罗棋布的灯光,让它们显得格外遥远和神秘。一两幢大厦上,电子激光不断变化出各种各样的图案,美丽炫目。
黑色的江面越来越宽阔,两岸的灯火是那么的遥远,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又好像是在梦中,这个梦,无比开阔,和宇宙连在一起。
在广州大桥附近,游艇慢慢掉头,兜圈北行。
游艇一路北上,快要接近一座大桥的时候,我惊讶得大叫起来。
“我来过这里,雅克!阿黄!阿星!我来过这座大桥!”
雅克说:“你确定吗?”
“当然,就是它!这么多灯,桥上最高的地方是太阳,放射出万道光芒。难道我是在图画上看的吗?不是,绝对不是,我是梦见的,我肯定!”
“什么时候啊?你和阿黄来的吗?”
“不,我自己,我小时候来的。”
“奥特曼,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我来过这个地方,这座桥,你们还不明白呀?小时候,我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去爬一座大桥,太阳一出来,就照在它上面,而且就一直挂在它上面。就是它,就是这座大桥,横跨江的这边和那边,这么壮观,它晚上和白天不太一样,但就是它,我不会记错的……”
大家不再说话,因为我们很快就要从桥下通过了,他们都憋着。游艇从拱形桥洞里慢慢过去,我们仿佛进入一片灯光的海洋,大家的欢呼“哗”地爆发出来。
我想,他们大概无法相信,一个人会梦见他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或者说,一个人会发现他梦中到过的地方,就在眼前,真实,真切。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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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星总爱开玩笑,他经常有很多新花样,弄得大家乐不可支。
每次他露一手,雅克和我都会以不同的方式表示赞赏。
他更带劲了,一遍又一遍地教我和雅克讲那些广州话里的俚语,有的和普通话的意思差不多,有的却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们怎么也领略不到它的妙处。当他用这些话,去形容我们遇到的每个人的时候,我们立刻明白了,并且差点笑破肚皮。阿黄不笑,是因为他什么都知道。
有些时候,我会突然冒出一种念头,觉得应该尽情地笑,当你笑的时候,你就感觉到充实,感觉到那种生命的自豪感,又回到骨头当中。尤其是朋友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我无法支配自己,也找不到更多可以让自己坚强起来的理由,但是,我不能让他们跟着我发愁,否则,一人冷,大家都过冬。
(关于这个,我还想到另外一种说法:一人打喷嚏,大家都感冒。意思差不多,我就是想琢磨着怎样表达,会更有意思。)
阿星凡事有安排,大家刚刚对游乐场、麦当劳等等城里的东西感到一点疲惫,他又有了新的主意,带我们去爬山,说那里的空气可以帮助我们洗洗肺,不再郁闷。
我更急切想上山,因为阿星还说,山上有一群唱歌的人,是各种各样的癌症患者,他们相信爬山和唱歌,可以消灭癌细胞。当中有很多专业人士,唱起来比音乐厅更带劲。
唱歌这事情,我觉得那些想唱就唱的人,比演出当中的歌唱家可爱多了。我盼望的人生就是那样,想唱就唱,始终在音乐当中。不用说话,有音乐就好了,音乐可以把我们的想法和情绪,把一切表达出来。假如哪一天,我们谁和谁见面了,都用歌声说:“啊,朋友,你好!”
那多棒啊!
大自然也一样,我们把它的所有声音都当成音乐,它每天用各种调子、各种不同的旋律和节奏给我们唱不同的歌,多痛快啊!
我要去找那些唱歌的人。我想,我会加入到他们的歌声当中,阿黄跟着,阿星也会,雅克稍稍矜持,也很快加入进来,在热乎乎的空气里,把自己的声音打开,送走,送得远远的……
“奥特曼你笑什么?”阿星问。
我回过神来:“我笑?我笑了吗?”
“当然,你喉咙里哼哼的。”
“我没笑。”我坚持说。
阿星要雅克和阿黄作证,雅克说:“你不了解他,我和阿黄都知道,他经常这样子的!”
在路上,我给大家讲北川,讲那天晚上的露天音乐会。他们一致责怪我,没有通知他们。阿黄和阿星甚至因此而不住地叹息。雅克则说,不通知他,是音乐会的一大损失,因为,他会叫他老爸大大出血的。
我觉得很内疚。我承诺,到了山顶,遇见唱歌的人,我就把那天晚上我唱过的歌,再给他们唱一次。
但我们没有找到那些癌症歌唱者,也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我以为,他们会在一些小树林里,在峡谷边上,或在一片干净的草地上。
山上的风呼呼吹着,他们忘记了我刚才的承诺,我也忘记了。我们站在大石头上,抬起臂来,不说话,让风把腋窝和后背的汗水吹干。
我想起家乡的夏天,就是这么明亮,但又很凉爽,到处绿油油的,玉米树成排站在地里,张开臂膀,风一吹,呼啦拉响。
我们开始玩认植物的游戏,这个游戏不算奢侈,又把大家的知识共享了一番。我本来是认识很多植物的,但是南方的植物太多了,我就认识那么几种。三叶草,灰灰菜、车前草,还有几种野菜,我都认识,过去爸爸教我认的时候,是为了一旦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了,它们可以让人活命。
转眼到了中午,肚子咕咕叫。路上的游客说,附近有家饭店,专门吃烤鸡,我们流着口水,跟着他们找到那家店,在店家搭的篷布下面占了位子,总共要了四只烤鸡,雅克又要了椰汁,我们开始大吃大嚼起来。
我第一次那么放心、尽着自己的胃口吃肉。以前,我是不怎么敢吃的,总担心一不小心把它们全放进自己肚子里,爸爸一块也吃不上。而爸爸呢,想让我多吃,就假装没胃口,老是慢慢地咀嚼那种黑色的大头菜。
(西篱其他作品:《废墟之痛》http://www.17k.com/book/56782.html;
《十二重天》http://www.17k.com/book/5678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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