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节(二)
沐昭愣在原地,听到他说“一直知道”,忽然不知该做何反应,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沐晚被罚到思过崖那次,骆灵送来天茂书局的分红,你正好出去了,那时我便知道了。”泠涯轻声解释着。
沐昭彻彻底底呆住,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接着回忆起许多被自己忽略掉的细节,从前一直想不明白的事,一下子全明白了。
骆灵那段时间为什么看见她便躲?她和沐晚被重夜锦绑走那次,泠涯对她的态度为何会忽然之间发生了那样大的变化?他曾两次问自己,可有什么事要告诉他,她却心存侥幸,一直没有坦言相告......他们离山时,骆灵将天茂书局的分红送了来,推脱说自己忘记了,她当时便觉得骆灵的神情有些奇怪,想来便是他的授意......
原来竟是这样......
沐昭呆呆望着泠涯,看见他目光平静望向自己,她有许多话想问,却全都卡在了喉咙里问不出口。
她心中有着感激,望着站在眼前这个男人,他曾在自己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识破了她的谎言,却又悄悄原谅了她,甚至在看破她的伪装后,还愿意默默为了她付出......
感动之余,更多的却是狼狈和惭愧。
原来她一直明明白白地袒露在他的视线中,却还像个跳梁小丑一样演着戏,用一个接一个拙劣的谎言掩饰着自己的心虚。她忽然觉得自己像只上蹿下跳的猴子,自以为聪明机警,在他眼中却不过是个笑话。
沐昭此刻很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永远不要出现他在他面前才好,无数情绪混杂在一起,令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感觉到一些如释重负——从此不需要再战战兢兢活着,不需要再用一个谎去圆另一个谎,来到这里的十数年,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轻松;除了卸下重负般的轻松,她心中也满溢了感动,可一想到他什么都清楚,却装作毫不知情地看着她做戏,她便羞愧得巴不得跳进水里......这羞愧使她难以自处,她忽然挣扎起来,想要从他怀里挣脱。
泠涯紧紧扣住她不放,不停抚着她的背,想令她冷静下来。
忽然,她将脸埋进手心里,垂下头哭起来。她的肩膀一耸一耸,却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
泠涯一只手拍着她,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知道她肯定有些难为情,便故意轻笑着问:“最近怎地这么爱哭?莫哭了,没什么的。”
他的声线低沉,含着无尽的温柔,沐昭的狼狈瞬间被安抚。
她像是破罐子破摔,哭着质问:“你做甚么瞒着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傻子?”
泠涯拉开她的手,看到她哭得红彤彤的鼻头,忍不住笑起来,他替她擦掉脸上的泪珠,应道:“不是。”
他捧住她的脸,望着她的眼睛:“我知你的苦衷,你不愿告诉我,我便替你保守秘密,如今你愿意与我坦诚,我很高兴。”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像一个巨大的钟摆撞在沐昭心口。
她抬头望着他,对上他闪闪发亮的眸子,他在她眼里从来都是沉稳甚至略微严厉的形象,像是父兄、师长......这一刻,沐昭却觉得他像个少年人一般,坦诚而鲜活,还透着些许傻气。
“若是我一直瞒着你呢?你会一直看我笑话麽?”她傻傻问道。
“那便瞒着罢,我会和你一起守着它。”泠涯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轻声答道。
沐昭觉得自己最近真是太爱哭了,眼泪像是流不完一般,随随便便一句话便能叫她眼眶发酸。她踮起脚尖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抽噎着说:“对不起......”
泠涯抚着她的背,没有说话。
“谢谢你......泠涯......谢谢你......”她有许多话想说,最后翻来覆去,却不断重复这一句。
......
红绡领着一群小童子在门口等了许久,也不见泠涯和沐昭回来,沈洬钧兄妹此时走了出来,皆是盛装打扮,看到她,沈洬钧问道:“小狐狸,你怎么没和小昭儿在一起?”
红绡撇撇嘴:“她顾着谈情说爱,哪里记得我......”话音未落,突然觉得不妥,她抬眸忘了沈洬玉一眼,却见对方仍是冷着一张脸,没有任何反应。
沈洬钧笑起来:“那便同我们一块儿玩罢。”
红绡笑起来:“好呀,我初来乍到,不知道哪里好顽,便跟着真人你了!”
沈洬钧笑笑:“走罢,去莲台听琵琶!”
一群人说说笑笑走远,至乐却落在了后头,道可一手拎着一盏花灯撵在红绡身后,忽然察觉至乐落下了,回头望向他:“你做甚么?”
至乐支吾半天:“我不想去了,今日月亮正好,我想修炼。”
道可被逗乐了:“你还真修炼成傻子了?咱们肉身都没有,再修炼千年也枉然,你这样辛苦有意思麽?”
至乐抿着嘴沉默,半晌道:“多修炼总没坏处,你去罢。”
道可的小脸拉了下来:“你最近是怎么了,总是奇奇怪怪地!好不容出门一趟还紧想着修炼,日后回了揽月峰,还怕没得你炼?!”
至乐将手中的老虎灯递给他:“你去玩罢!”说着转身跑回院子。
道可望着他跑远,气得跺了跺脚,扭头望了眼走远的红绡一行人,又看了看消失在门内的至乐,到底扭头追着红绡去了。
来到湖边时,焰火表演早已然结束,琵琶和歌舞亦近尾声。
岸边站满满了人,比肩接踵挤作一团,正往城西移动,红绡放眼望去,入目全是乌压压的人头,她一手拉着道可,一手拉着如意,跟在沈氏兄妹后头。
沈洬钧啧了一声:“来晚了!今年的琵琶姬听闻是妙音门的楼心月,可惜!可惜!”
红绡刚想问楼心月是何人,忽听不远处有人在喊她:“红绡姑娘!红绡姑娘!”
她循着声音望去,看到停在不远处的一艘华丽画舫,欧阳霄站在画舫二层的甲板上,正对着他们挥手。
没一会儿,画舫靠了岸,一个童子坐着一只纸鹤飞了过来,对他们道:“我家主人请几位到船上一叙。”
红绡凑到沈洬钧耳边说了一通,见他点点头,之后祭出一张飞毯,一行人乘着飞毯随着童子往画舫飘去。
来到船上,只见欧阳霄欧阳震都在,欧阳霄上来便问:“昭儿姑娘呢?怎么不见她?”
红绡心中有些同情他,柔声答道:“她和真君在一处,我们走散了。”
欧阳霄的脸上明明白白写上了失落,闷闷说了句:“这样啊......”
欧阳震走上前来,对几人拱了拱手:“我们正准备去城西看鱼龙灯会,几位可要一同前往?”
沈洬钧答道:“正好,楼心月没看上,鱼龙灯可不能再错过了。”
欧阳震笑笑:“这位前辈有所不知,稍后的鱼龙灯会,楼心月仍会出场。”
“是吗?那可再好不过了!”听闻楼心月三个字,沈洬钧顿时兴奋起来,一群人说说笑笑,画舫便划过湖心莲台,往西边驶去。
欧阳霄没能见到沐昭,情绪正低落,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苏碧云忽然跑到他身边轻声说道:“方才惜墨师姐独自下船了,我怕她又闯祸,你去看看罢?”
“凭什么我去看?”他心中正不高兴,听闻此言反问道。
“她说看到你那沐昭姑娘了,这才追上去的,你当真不去?”
听闻沐昭的名字,欧阳霄顿时来了精神,“噌”一声站起来:“往哪个方向去了?”
苏碧柔递给她一张符纸:“这是我们姊妹联络的方法,你跟着符纸走便是,追上了便把她带回来,可别再让她惹祸了。”
欧阳霄“嗳”了一声,掏出一张纸鹤跳了上去,施了个法便飞远。
城内禁止御剑,但飞行法宝却是不忌的,跟着符纸没飞多远,便看见苏惜墨鬼鬼祟祟站在一座牌楼后头,正望着不远处的栈桥。
欧阳霄走上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对方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他,忽然诡异一笑,他刚要说话,苏惜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手指了指不远处。
欧阳霄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却看见两个在栈桥的阴影处拥在一起的人,一个穿着玄色衣衫的高大男子将一个娇小的女子搂在怀里,二人贴在一起正说着什么。
欧阳霄皱了皱眉,正想责备苏惜墨的举动,却瞥见从男子怀中直起身的女子的侧颜,对方穿着水色的裙衫,小脸瓷白,鼻头挺翘,可不正是沐昭?
欧阳霄忽然像被雷劈了一道,愣在当场!
修士的肉身得道淬炼,视力本就胜过凡人,他分分明明看得清楚,那个搂着沐昭的高大男子,竟是她的师父......
少年的心绞痛着,呆呆望着远处二人踏上一只小舟,接着便朝湖心驶去,渐渐消失在一片潋滟的水光中。
身旁的苏惜墨忽然冷笑一声:“怎么样?你心仪的女子,竟是个不要脸的贱货!”
欧阳霄回过神来,听闻此言,一阵火气冒上头顶。
他黑下脸色冷声说道:“苏惜墨师姐,我敬重你是我师兄未婚妻的同门,请你嘴巴放干净点!”
苏惜墨被他这话一顶,一张脸顿时煞白,气急败坏道:“我说错了吗?她勾引自己师父,不是贱人是什么!”
欧阳霄感觉一颗心冷得像是落入冰窖,沉默了半晌才道:“既是两情相悦,身份又算什么?你即便心悦泠珩前辈,也不该如此诋毁沐姑娘。”
苏惜墨阴阳怪气笑起来:“当真感人,她不要脸的事做尽了,竟还有人替她打抱不平!她配也不配?”
欧阳霄敛起神色,冷冷道:“苏惜墨,你若是再出言不逊,休怪我不客气。”
听闻此言,苏惜墨这才噤声。
绝情谷本就是依附于隐神山庄的小门派,她此前不过心中不忿这才说出那些话,如今欧阳霄眼看便要翻脸,她便不敢再多言。
只是她心中暗恨,指甲几乎捏进了掌心里。她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沐昭此前三番两次直接下她脸面,泠涯又对她视而不见,她早就怀恨在心,如今骤然看见沐昭和她心悦的男子抱在一块儿,更是恨得几欲呕血。
沉默了许久,她忽然冷笑:“我倒要跟上去看看,那位沐姑娘还能做到什么地步,欧阳师弟,你来是不来?”
少年沉默不语,苏惜墨嗤笑一声,祭出一张纸叠的小船抛入水中,只见那小船慢慢变大,须臾便能乘下二人,她迈上小舟,扭头望着欧阳霄,欧阳霄沉默着,到底还是踏了上去。
......
沐昭将头搁在泠涯的肩膀上,觉得整个人坠在云端,泠涯身上的热度透过衣衫烘着她,仿佛驱散了所有和寒冷的孤寂,无论是前一世,还是这一世。
她往他怀里拱了拱,像只讨娇的小猫。她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奇怪,仿佛整个人整颗心都心甘情愿地交付给了另一个人,是全然的信任与依赖,像是流浪了太久,终于找到归所。
耳边是不断涌动的潮汐声,泊在岸边的小舟随着水流轻轻晃动,远处明月的清辉洒将下来,在水面铺陈了一层碎银。
沐昭觉得自己随着这只小舟驶入了一个梦境,等待她的不是预想中谎言撕裂后的诀别,而是离着心爱之人又近一步,像是两颗心紧紧贴在了一起。
“师父......”她轻声唤道。
泠涯搂着她的肩,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应声:“昭儿。”
“玄魂草是怎么回事?还有玄魂融血丹......我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沐昭犹疑了片刻,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泠涯忽而愣住,他扭头望向靠在自己身侧的沐昭,沉声问:“谁告诉你的?”
沐昭仰头望着他,眼睛里溢满柔情,她伸开手臂搂住他的腰,往他身旁坐近了些,轻声说:“师父不要再瞒着我了,你说的......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所以我们不能瞒着对方。”
泠涯沉默着,沐昭忽然将头搁在他的膝盖上,枕着他的腿躺了下来。
她的眼睛里闪着碎光,直直望向他,像是穿透他的眸子望进了他心里,泠涯一时没忍住,躬下身来吻了她,沐昭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子,迎合着他,并不躲避。
一吻结束,他稍稍撤开一些,看见她的眸子里沁满水光,像是汹涌而来的潮水,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的心猛烈跳动着,赶忙直起身来。望着枕在自己腿上的少女,他别过视线,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掩饰着自己的慌乱。
“师父,告诉我吧......”沐昭像是没有发现他的异样,继续追问。
泠涯沉默半晌,说道:“你被叶鸾夺舍后,曾出现离魂之症。”
“我离魂后发生了什么?”沐昭赶忙问。
泠涯望向她,答案在舌尖拐了个弯,又被咽了回去,换成了另一句话:“虚尘大师用阵法锁住了你的神魂,这才将你唤醒,不过如今的你肉身与神魂难以相契,唯有玄魂融血丹可解。”
沐昭觉得他的眼神中闪烁着自己看不懂的东西,“我离魂后,没有发生什么麽?我曾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回到前世了......”
“什么都没发生。”泠涯说谎。
以沐昭如今的修为,根本不可能完全操控引梦铃,所以没有必要告诉她引梦铃的真实功用。而他曾使用禁术将她的神魂锁进如今这具肉身的事,他打算至死烂在肚子里——当初将她的一部分记忆抹去,也正是此意。
沐昭见他沉默,忽然问:“虚尘大师曾说我神魂不稳,有紫光相护,是什么意思?”
泠涯心中一惊,面上却半点不显露,他淡淡说道:“你能穿梭时空来到此界,定有缘由,或许是前世的福报罢......”
沐昭压根不信,却也找不出话来反驳,想不明白,干脆不再去想。
她坐起身来,整个人贴进泠涯怀里,用手环住他的脖子撒娇:“带我一起去找玄魂草罢,我不想和你分开。”
泠涯轻叹一口气,虚虚搂住她的腰:“依你便是。”
沐昭笑起来,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气味,心中溢满欢喜,她紧紧搂住他,问道:“你什么时候娶我?”
泠涯蓦地一愣,他低头望向她,看见她的眸子转来转去,偏不直视自己。
他失笑:“哪有姑娘家这样主动地?”
沐昭立刻盯住他,撅嘴道:“你不想娶我麽......”说着说着,到底还是感觉不好意思,声音越来越小,赶忙低下头去。
泠涯却忽然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他沉沉的眸子望住她,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有些沉,有些哑:“想。”他这样说。
沐昭的大胆也不过是心血来潮,如今他如此直白地给出答案,她反而不敢应声。
她的脸红扑扑的,眸子像蒙了一层水光,泠涯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一下之后尤觉不满足,再一次深深吻了她。
有情人在一起,便是忍不住的亲密狎昵,互相吸引着,想与对方融为一体。
银色的月光拢住岸边亲吻的二人,空气中似乎都沾染上了蜜糖的甜气。
欧阳霄和苏惜墨躲在不远处,藏在拍了隐匿符的小舟中,没有被沉浸在情爱喜悦中的泠涯发现。
苏惜墨的指甲掐进手心里,血流顺着掌纹低落,嫉妒得几欲发狂。
一旁少年的一颗心却像燃尽的炉火,剩了一膛死灰,平生第一次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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