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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中小鬼(四)


  “叩叩叩。”舱室的门响了三声,至乐的思绪被打断。

  “打扰了师弟,可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青衍门弟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至乐站将起来,抱着拂尘打开舱门,便看见那弟子满脸堆笑站在门外,见他开门便拱手道:“师弟,我看这飞梭速度奇快,想来离青衍门不远了罢?”

  至乐点头,回礼道:“我们已行了二百里有余,若无意外,傍晚时分便能抵达。”

  那人眼睛登时亮起来:“我还从未坐过此等迅捷的飞梭,可否进来开开眼界?”

  至乐侧身将他让了进来,说道:“师兄请便。”

  那人走进舱室饶了几圈,又看着嵌满灵石的舵台啧啧称奇,摇头叹道:“这飞梭虽好,却要用灵石驱动,若无家底,只怕就算得了此法宝,也只能当作废铁放在家中落灰。”边说边用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光华流转的灵石,像是巴不得抠下来一般。

  至乐也笑:“师兄说笑了。”

  那人转头望向至乐,一脸艳羡:“师弟小小年纪便能拜入泠涯真君门下,日后定然前途无量,真是羡煞旁人也。”语气竟透着些许酸气。

  至乐心中冷笑,心想照我的年纪,当你老子都足够了,脸上却还是一派忠厚老实,假惺惺道:“哪里,我不过是真君身旁的小童子,并非他的入门弟子,谈何前途无量。”

  那人笑得暧昧:“莫说小童子了,我若能有福分跟在元婴真君身旁侍奉,别说当打杂小厮,便是端洗脚水也甘愿!”

  至乐见此人一脸市侩模样,讲话透着粗鄙,不住暗自皱眉,心想沧月派掌门吃撑了不成?这劳什子的青衍门远在关外,又不是什么大门大派,怎就入了他们的贵眼?随随便便递个投诚贴便能加入沧月派,还要想法子帮他们挪窝。他心中七分鄙夷,三分好奇,嘴上却客气道:“师兄真是诙谐善谑,待贵派正式加入沧月势力,咱们不就是一家人了?”

  对方听罢哈哈大笑:“师弟不愧是泠涯真君身旁的童子,讲话就是有文化!”说着竖起大拇指,不着四六又是一通乱捧。

  至乐跟在泠涯身旁,倒也不少经历这等场面,着实不怵。他谦和有礼地招架着,便叫那青衍门弟子高看了他三分,暗想这小童子看起来年岁不大,脑瓜子却十分灵便,讲话不卑不亢,神色便又多了许多恭敬。

  自那夜之后,至乐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一般,脑子机灵不少,心思分外活络,藏拙装憨却扮了个十成十,就连日日与他黏在一块儿的道可都有没察觉出不对来。他心中怀着疑问,又想着要完成那神秘人交代的事,眼前这人正好可以利用,便有意与他套起近乎:“我与师兄一见如故,不若我们到外厅去,边喝茶边畅谈如何?”

  那弟子也想着他是大名鼎鼎的泠涯真君身旁的人物,在沧月派定然有几分薄面,若是巴结好了,日后到了沧月派便多了个靠山,于是欣然同意,二人相携着走到外厅,坐到案前吃起茶来。

  “说来惭愧,还未请教师兄道号?”至乐为他斟满了茶,问道。

  那人狼吞虎咽噎下几块糕饼,嘴里喷着点心渣子道:“我不过练气九层的修为,哪里有道号?师弟以俗家姓名唤我便成,我叫王丁。”

  “王师兄,幸会。”至乐拱手。

  王丁喝了口茶,冲着舱室的方向努了努嘴:“这飞梭不用你亲自驾驶?”

  至乐憨笑:“我嵌入了上品灵石,它能自己飞一会儿,不会有事,师兄放心。”

  王丁意味不明一笑,挤眉弄眼道:“沧月派不愧为天下第一大派,家底就是雄厚!泠涯真君就放心将那满满一槽子灵石交到你手里,不怕你跑了?”方才他在舱室看得清清楚楚,舵台上的灵石槽里,装的可全是中上品灵石。

  至乐心中鄙夷,脸上却不显:“那不过是跑一个来回的灵石罢了,想来还有富余,师兄若是喜欢,待会儿拿一个便是。”

  话音刚落,那王丁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讲话都开始结巴:“此......此话当真?!”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他一阵头晕目眩。

  “自然,真君从不在意这些小钱,不会追究飞梭到底消耗了多少灵石。”

  王丁听罢,心中既酸且苦,心想若照这个说法,这小鬼出门办事一趟也不知能昧下多少“小钱”,积少成多,可不发了?果真是他娘的天下第一大仙门!他腹中有如一只钱串子在乱拱,只拱得他心眼子里直冒酸水,眼睛都快馋红了。

  至乐悄悄观察着王丁的脸色,嘴角噙着不易察觉的讥笑,心里想着:难怪个个想做聪明人,从前自己迟钝蠢笨,只有他人作弄自己的份儿,如今自己也能作弄别人,心中竟有些开怀。暗自得意了一会儿,到底没有忘记正事,便又道:“想来青衍门也是卧虎藏龙之地,待到得贵派办完了正事,还要劳烦师兄带我四处逛逛,领略领略贵派的风采。”

  “那是自然,承蒙师弟看得起!”王丁心中虽嫉妒,可一会儿话的功夫便白白赚来一块灵石,心中动力更甚,便卯足了劲儿巴结着眼前这个小童子。

  “说起来,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师兄,还望师兄莫怪。”至乐喝了口茶,说道。

  “师弟但问无妨!”

  “我虽只是真君身旁侍奉的小童子,但也知道沧月派向来对于挑选盟友十分严苛。贵派想来定有独到之处,否则远在这万里关外,如何能轻易入了我派掌门的法眼?答应让你们加入我们沧月盟,并劳师动众帮你们迁徙。”

  他心中十分好奇,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起家的无名小派,何德何能让沧月派上层看进眼里?

  王丁听罢呵呵一乐,神情忽而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说起来,他的亲叔叔也是青衍门的一个小长老,若不是他行事不端违反了门派禁令,与同门师妹发生了龌龊事,也不会被塞到炎机城的沧月派驻阁当个杂役。青衍门如何能归附成功,全青衍门的人都知道是给沧月派献了宝,可献了什么宝,除了当初死掉那些人,谁也说不清。可他王丁,却恰恰知道那么点儿风声。

  至乐本也就是心中好奇随口问问,压根没想到能从这小杂役口里得知答案,可看他如此一笑,心中顿时有了谱,便故作天真追问:“好师兄,你便讲与我听罢。我这人有个毛病,好奇心一起来,若不刨根问底,心中便跟装了只小虫子似的。”

  王丁咧着嘴半垂头不应声,眼睛却不时往舱室瞟去,半晌才装模作样道:“好师弟,不是我不说,而是此事事关我青衍门机密,若说出来,恐怕引来灭门之祸,说不得还要连累你们沧月派哩!”

  至乐心中一惊。若换做平时,他定然在心中讥笑这姓王的吹牛说大话,可几日前在蟠龙镇时,他曾无意间听到驻阁长老与他人闲谈,说沧月派在宓罗山为青衍门挑选了福地作为山门,等着一切妥当,青衍门便能迁过去。宓罗山他是知道的,虽然不是一等一的福地,但算作二三等绰绰有余了,凭什么要送给这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青衍门?青衍门若没有两把刷子,如何能得到这块肥肉?

  从前他脑子不好使时,一个问题若是问一遍,别人拐弯抹角不回答,他“哦”一声也便不追问了;如今脑子灵光了,好奇心也跟着蹭蹭往上涨,变聪明了也就这点不好。

  “好师兄,你们现在已经归附到沧月派了,我们说到底是自己人,你告诉我,我还能害你不成?”至乐笑嘻嘻说着。

  王丁又瞟了眼舱室,一脸为难道:“哎呀我的好弟弟,你就莫再为难师兄我啦!我在门派内得了个外号叫「王大嘴」,就因嘴巴大吃了亏,上次把我叔叔的事抬着往外说,被罚三年月俸不说,还被赶到炎机城当苦力,白干三年没月俸拿,师兄我哪里还敢乱讲?”他冲至乐挤了挤眼睛,心想:我说得这样直白,你应当明白了罢?

  至乐早就看到他的眼睛直往舱室乱瞟,心知他还惦记着那些灵石,心中不屑,嘴上却问:“好师兄,你一个月多少月俸?”

  王丁撇撇嘴:“一个月一瓶养气丹,一瓶小灵丹,门派事务照难易程度一至五十块翠玉不等,一百块翠玉换一块下品灵石。外门弟子更惨,每月还给门派交钱!”

  至乐在心中大笑,心想果真是个穷酸小门派!他一个小童子每月都有三块下品灵石拿,养气丹这种劣等丹药更是跑到沧月城转一圈便能白得十瓶,更别说门派事务的赏金了!个破门派还分内门外门,也不知够不够四百人?

  他心知这王丁看来当真穷疯了,只怕连丹药都快吃不起,于是对症下药:“好师兄,那灵石槽里的灵石你随便挑三块中等的,再多我也不敢给了,真君会看出来地!你便告诉我可好?”

  王丁耳内一阵轰鸣,高兴得脖子都红了!三块中品灵石,换成下品灵石便是三百块!他悄悄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故作矜持地扭捏了一会儿,这才叹了口气:“哎,谁让我与你一见如故呢......”说着装模作样环顾四周一圈,凑近至乐耳边压低声音道:“玄阴蛇,可曾听说过?”

  至乐脑内的大锣「砰」地响了一声,一道细微的闪电划过脑海,却是面不改色,他装作一脸茫然:“什么蛇?”

  王丁压低嗓子一笑:“没听过玄阴蛇,可曾听过玄魂草?”

  玄阴蛇、玄魂草、玄魂融血丹——千灯节那夜,他在沈洬钧书房内翻到的单方上面,便有这几个名字。

  至乐憨憨一笑,看着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玄魂草倒曾在《八荒风物志》上看到过,听说万年难得一遇,莫非你们青衍门遇到了?”

  王丁端起茶盏,脸上挂起神秘莫测的笑容,却不答话。

  至乐拿话激他:“我听说这等仙草旁都是有伴生兽的,想来便是那玄阴蛇。它守了万年,能这么轻易让你们抢去?怕是你们整个门派的人都不够它吃罢!”说着捂嘴嘻嘻笑起来。

  王丁“嘿”了一声,望着坐在对面捂嘴偷笑的小童子,心想孩童再机灵,到底也是孩童。他放下心中最后一层防备,侃侃而谈道:“我虽未曾亲眼得见,可六年前我们青衍门连长老带弟子,突然死了四百多号人!我们镇派老祖至今还在闭关养伤!青衍门虽不大,可从前也有数千人,关外大大小小的门派如此之多,一个个不是凋零便是搬走,唯有我们青衍门屹立至今,你当我们是吃素的?!四百多人在那年被连夜被调到昆仑山深处一处峡谷中,最后只剩几个长老回来!我叔叔也是门中长老,他事后曾悄悄跑到那个山谷看过,还在石缝中捡到一块玄阴蛇的鳞片!这事可是我将他灌醉后他亲口所说,还能有假不成!”

  至乐继续激他,他吐了吐舌头不屑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玄魂草据说可以卖出上千块极品灵石!你们当真有此重宝,再立个山门都够了,何必归附我沧月派!”

  王丁用手指点着案几,摇头道:“有命拿无命守哇!那东西放在门内便是烫手山芋,掌门这才急着忙着给沧月派递投诚贴,捂了五六年,再不跑路就真捂不住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可曾听过......”

  至乐笑嘻嘻用手揪住两只耳朵,摇头晃脑道:“你吹牛,我才不信!”右手食指却三短一长敲击着耳根处,给耳内的罗刹鬼发暗号。

  王丁抓起一块点心塞嘴里,笑道:“你爱信不信,反正我已经告诉你了,那三块中品灵识你可赖不掉!”

  至乐跳下椅子往舱室走去,边走边道:“我说话算话,来挑罢!”

  王丁欢天喜地跟了上去,点头哈腰跟在至乐身后:“这事儿你可千万别与他人说起,说出去了,损失的可是你们沧月派!”

  “放心罢,我不说。”

  ......

  王丁对着灵石槽左摸摸右看看,最后挑了三块金属性灵石,边摸边道:“你当真好命,竟敢这样欺上瞒下,想来你们真君待人宽厚。我师兄几年前出门采买,不过吃了点回扣就被杖责三百,还差点赶出山门......”

  一旁笑呵呵的至乐脸色突然冷下来,王丁却没有察觉。

  “师兄,你出去休息罢,上品灵石耗尽了,我要驾驶飞梭了。”

  王丁用袖子擦着那拿块金光流转的灵石,用手指弹了一下,装模作样凑到耳边听了听,笑嘻嘻转头道:“好师弟,从此你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便是我的亲兄弟!”

  至乐笑笑,不再搭话。王丁将灵石往乾坤袋里一揣,高高兴兴走出舱室,顺手带上了门。

  “辛苦你了好师弟,有事你开口!”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至乐却没再听进去。

  若换做从前,他恐怕想破了纸人脑袋也不可能想明白,青衍门既然知道自己没有实力保存玄魂草,为何还要搭上四百多条人命往虎口里夺食?

  如今他明白了,利字当前,人便是全无理智的瞎子。

  就如同他一般,王丁一个外人都能由小见大,说出真君十分宽厚的话,他却毅然决然背叛了他。

  他是否后悔过?

  很多时候,后悔都在折磨着他,可更诱人的东西放在面前时,那点后悔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那天他冲进沐昭的小院,看到抱在一起的师徒二人,心中的巨像突然崩塌。他一直坚信泠涯是克己慎独的真君子,却不想他真的会同那耳中仙所说一般,与沐昭师姐纠缠在一起。

  像是从前坚信的一切瞬间被推翻,碎成齑粉。那天之后,泠涯在他眼中不再是白璧无瑕的谪仙,沐昭也不再是那个单纯侠义的师姐,那耳中仙在他耳边不断蛊惑着,他心中动摇,信了它的话——泠涯在欺骗他,他不过将自己当成一个跑腿打杂的小厮、一个没有依仗的游魂、一只随随便便就能碾死的蚂蚁、一个给口甜头便肝脑涂地的傻瓜;什么五百年,什么肉身,不过是谎言,就连他的道德和自律都是装出来地,虚伪至极。

  千灯节那夜,他遵从耳中仙的吩咐,找借口留了下来,与一个全身包裹在黑雾中的神秘人见面,那人破开沈洬钧书房的禁制将他送了进去,他找到了那张玄魂融血丹的丹方。

  玄魂融血丹——帮助夺舍之人契合魂魄与肉身的丹丸,原来那沐昭是个夺舍的魔修。

  两百多年,他忠心耿耿跟在泠涯身边,却连一具肉身都求不到,他却能跑遍八荒为沐昭寻找玄魂草,炼制这失传上万年的邪丹,这便是泠涯口中的“道”,多么可笑!

  再后来,那神秘人四处捕捉游魂,炼制成“魄”,替他补全了残魂。他像是换了一双眼睛看世界,一切清清明明,从前那个至乐,便永远留在了过去。

  ......

  池冥看着眼前的峡谷,远处便是白雪皑皑的昆仑山脉,一个黑衣人走上前来,将一块斗笠大小、闪着玄色光芒的鳞片递到他跟前。

  “何处寻得?”

  “埋在前头崩塌的山石堆里,埋得很深,一旁俱是白骨,看服饰确是青衍门之人。”

  “呵,有意思......元归老儿力排众议接纳青衍门,原来竟昧下了这天大的好处,倒也不怕撑死。”池冥望着眼前的玄阴蛇鳞片,浅笑着说道。

  “这沧月派若乱起来,该何等精彩,本尊倒等不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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