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踪现(二)
沐昭睁开眼,对上泠涯打量的目光,里头有审视、有探究,令沐昭感到十分陌生。
她尚未反应过来,呐呐地喊了声:“师父……”
却见泠涯别过头去,不再看她,只淡淡道:“收拾一下,随我去见掌门。”
沐昭被他的态度搞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急忙起身:“沐晚呢?”
泠涯已走到门边,听到她的话,停下脚步,却仍未回头,他冷声道:“尚未找到,不过她的魂牌无事,你先随我去主殿。”
沐昭愣住,他从未见过泠涯如此冷淡疏离的模样,见他要走,下意识喊道:“师父!”
泠涯闻声转头,看着她,眼睛里没有半点温度。
沐昭感觉不对劲,一颗心往下沉,却压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怎么一觉醒来,泠涯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呐呐问道:“师父,您怎么了……”
泠涯有很多话想问她,关于她的身世,关于她的秘密,可如今时机不对。且就算问了,他还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如从前一般对她毫无保留吗?
他不知道。
张了张嘴,到底没说话,转身走了。
见他如此,沐昭又是不解,又是委屈,可想到沐晚如今的处境,知道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赶忙爬下床收整一番,沾血的衣裳已经被换下,她用冷水拍了拍脸,走出屋外。
泠涯站在回廊等她,见她出来,只看了她一眼,转身朝着主殿方向走去。
沐昭跟在他后头,看着他宽阔的脊背,觉得她和泠涯之间,像忽然间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墙。
从前无论她犯了什么错,总能撒个娇耍个赖揭过去。最严重时,泠涯不过罚她抄抄写写、跪在三清祖师前思过而已,却从未有过今天这种冷漠的姿态。
她盯着泠涯的袖口,想伸手抓住,像儿时那般摇摇他的袖子,问他怎么了。可到底没敢,只能憋着满腹的疑惑,把眼泪生生压回去。
走到主殿,就见一众长老都在,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盯住她。沐昭被吓了一跳,忙去看泠涯,却见他自顾自走到一群长老中,冲掌门和洪涛拱拱手。
沐昭心中发苦,抬头看向洪涛,发现他之前灰白的头发居然一夜之间白透,面色黑沉,眼睛赤红,整个人显得狰狞可怖。
洪涛看着沐昭,阴沉着声音问道:“沐晚在哪里?”声音中透着疲惫,像是忽然间老了几十岁。
沐昭一愣,小声道:“我不知道……”
却见洪涛猛然站起,暴喝道:“胡说!如今活着的就剩你们二人,你如何会不知晓?!”
沐昭愣住,心想,看来重夜锦当真死了。
沧月派所有弟子在入门时都要登记入册,留下魂牌,一旦魂牌碎裂,就说明该弟子已然遭遇不测。
就在今日寅时七刻,看守魂牌的老道发现有四盏魂牌在同一时间碎裂,心中大惊,赶忙上报,随而引发震动。
魂牌碎裂的四人中,三个只是普通外门,一个却是琅嬛峰重凌真君的入门弟子,琅嬛峰的人最后一次见她时,她正与重夜锦待在一起。重凌赶忙派人去寻,却在重夜锦的住处找出两具施了幻术的白骨傀儡。
正派中修习偃术的修士并非没有,只不过大部分人只用木头或其他天材地宝作为傀儡的制作材料,只有邪道魔修才会使用他人的尸骨制作傀儡人偶。此事涉及到魔修,便不再是单纯的弟子失踪事件,掌门这才发出紧急召集令,召集所有峰主及掌事长老到大殿商议。
而就在泠涯找到沐昭之时,洪涛老祖也循着印记找到了重夜锦,她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般,双眼无神,以一种诡异扭曲的姿势悬在空中,其下是一具被腰斩的尸体,而白柔则倒在不远处,生死未明。
洪涛刚要靠近,却见重夜锦忽然惊醒过来,凄厉大叫:“曾祖救我!”话尚未说完,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巨网陡然切碎,变作一堆尸块……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洪涛连出手阻拦的机会都没有,见此惨状,他心中又惊又怒,登时呕出一口血来。
其他人又找到另外几具尸体,死状皆十分凄惨,白柔被扎了一剑,幸而没有伤及心脉,只是昏了过去。而沐昭被泠涯先一步带回来,沐晚却是失去了踪影。
洪涛在短短十数年间,居然先后两次亲眼目睹自己嫡亲的子孙惨死在眼前,又哀又恨,一腔怒火几乎要将胸腔撕碎,巴不得将与此事沾上关系的人通通杀光。
他指着沐昭,声音嘶哑:“定是沐晚勾结魔修,害死了锦儿!”
沐昭听了,差点被气死,当即大声反驳:“你胡说!是重夜锦勾结魔修将我们二人掳去后山,想将我们扔进幻魇蛛的巢穴!她与虎谋皮,自作自受,你却想赖到我俩头上!”
洪涛听罢,登时大怒,一掌便向沐昭拍来!
长老们大惊失色,虽知洪涛一向霸道无理,却没想到他居然问都不问清楚,就欲直接伤人。
沐昭吓坏了,感觉到一阵掌风挟裹着杀气袭来,连退都忘了退,泠涯却忽然冲上来,拦下洪涛一掌。
洪涛看到泠涯挡在那小丫头身前,轻松接下他一掌,心中震怒非常,到底反应过来自己冲动了,只仍是嘴硬,阴恻恻问:“泠涯师弟,你是要包庇你那徒弟不成?”
泠涯冷冷道:“白柔尚未醒,沐晚也不知去向,师兄莫要妄下定论。”
洪涛怒气更甚,一双眼睛变作血红。
沐昭见泠涯到底还是护着自己,眼眶一酸,抓住他的袖子小声喊到:“师父......”
泠涯却没有回头。
他心中充满矛盾,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想要什么答案?
他教养了她九年,倾注了无数心血,从一个稚儿到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对她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只是,一想到她所有的纯真和童稚都是装出来地,以一张假面欺骗了他整整九年,他便再也无法如从前那般毫无芥蒂地面对她。
沐昭见泠涯还是不理自己,心上像被人扎了一道口子,委屈极了,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掌门见洪涛如此跋扈,心中也十分恼怒,看泠涯与他僵持不下,正要劝解,就见药谷的思邈真君走了进来,拱手道:“掌门真君,白柔夫人醒了。”
掌门赶忙道:“快让她过来。”
思邈真君却满脸为难,说道:“恐怕不行……”接着看了看洪涛,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
掌门看出他为难,道:“思邈真君,有话不妨直说。”
却见对方叹了口气:“她如今虚弱异常,最好不要轻易挪动。否则,恐怕腹中胎儿不保。”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白柔守寡都十八年了,哪里来的胎儿?!
洪涛一听,登时怒火攻心,只觉得琅嬛峰这次是犯了不知哪个太岁,不但自己的亲重孙无故惨死,还闹出此等丑事,颜面尽失。
他一掌拍碎身旁的桌椅,大喝道:“这个贱妇!老夫今日便先清理门户!”
却说另一边。
沐晚被池冥带回一个石室中,这石室隐蔽非常,居然就藏在九年前沐昭与沐晚野餐时找到乾坤袋的那个小水潭边的山腹中,石室的机关隐藏在水潭潭眼之下,应是很久前就留下的,一直没有人发现。
彼时闻柳真人刚刚出事,沐晚被接到昭阳峰,成了一个没有师父的孩子。因着从来要胜好强,她铤而走险私自修习《玄水玲珑心法》,为了避人耳目,只在入夜时分悄悄跑来水潭边修炼,却因心法太过玄奥高深,她连蒙带猜,大着胆子摸索,却差点走火入魔。
就在那时,她遇到了池冥。
……
池冥将沐晚轻轻放在石榻之上,眼中闪着晦暗不明的光。
沐晚只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千万只小虫子在她骨缝里钻来窜去,一阵酥麻漫过全身,往脐下三寸处钻去,她尚未经人事,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只不停流泪。
她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模糊,迷迷糊糊看到站在榻前的玄色身影,低低喊着:“池冥……”
池冥将黏在她脸颊上的一缕湿发拨开,看着她泛着潮红的小脸,沉声问道:“沐晚,你还是不愿喊我一声师父麽?”
沐晚低低哭着,咬着嘴唇,不作回应。
池冥低笑一声:“不喊也罢,如今,我已不想当你师父了。”
他眸色沉沉,盯着沐晚,像是要将她吸进眼底的深潭,他蜷起一根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
他声音带着蛊惑,像浸了毒的酒,低声道:“你中了合欢蛊,倘若我不帮你解毒,你便会死。现在我问你,你可要我帮你?”
沐晚看着他,眼前像蒙了一层水雾。她想起六年前那个夜晚,她当时因私自修炼玄水心法出了岔子,体内真气暴乱,几乎将她的经脉搅碎。当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池冥出现在她面前,也是这般居高临下带着笑意望着她,说道:“你若肯拜我为师,我便救你。”
他在高高在上看戏的模样刺激了沐晚的自尊,她鼓着一口气承受着那熬人的痛楚,全身被冷汗浸湿,却蜷在地上一声不吭。池冥嘴角噙着笑在一旁看戏,仿佛十分享受这个过程。
她最终没有成为他的徒弟,却一直与他保持着奇怪的关系,像师徒,像隐秘的朋友,又像互相防备的敌人。
她已被体内的蛊虫折磨得神智混乱,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衣衫被汗水湿透。她扯着自己的衣襟,带着哭腔说:“帮我……”
池冥脸色突然变得严肃,他钳住她的下巴,盯着她道:“既求了我,便没有后悔的余地,你可想好了?”
沐晚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只知自己被千万只小虫子噬咬着,只想结束这样的折磨。
她想着,池冥总会有办法罢?
她的眼泪越流越凶,鼻头通红,低声哭道:“池冥...我好难受……求你……”
池冥深深望着她,隔了很久,忽然轻笑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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