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九卷卷土重来未可知(六)
子玉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若兮的发丝,也是悲从中来,若兮的泪水让子玉无比的心痛,平安不知去向,这种焦急与难过,纵使子玉未曾尝过那孕育之苦也觉得难以招架,更何况那亲身经历过血脉相连之情的若兮。
此时此刻的子玉,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夜晚,若兮独自来到平安的身旁,打来一些温水,轻轻地擦拭着平安的脸颊与双手。
将毛巾换洗干净,若兮坐到了平安的身旁,用手掌将不小心滑落到脸颊上的泪水拭去,又伸出手轻抚平安的脸颊。
那熟悉的面庞感受着她手掌的温度,只是却再也无法睁开双眼叫一声妈妈。
想到这里,若兮那心中的愧疚再次汹涌。将平安额头的碎发拨到一旁,若兮轻声呢喃,“平安啊,妈妈对不起你……”
人们总是在失去之后才会倍感珍惜,曾经的若兮以为孩子总是会一直依赖父母,所以不自觉地,她会将自己与平安放到不对等的位置上。
虽然她会给平安提供无数优越的条件,会尽量给她尊重与理解,可是想来,这都是自上而下的宠爱,而不是一种平等的对待。
直到她得知平安有可能会醒不过来的那一刻,她才终于有所察觉,原来身为平安的母亲,身为一个长辈,她的内心也会依赖自己的孩子。
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孩子会给与母亲毫无保留的爱与信任,只有孩子与母亲之间才拥有这世间任何感情都无法比拟的纽带亲情。
遥望着平安宁静的面庞,若兮将心中的亏欠说与女儿倾听,“平安啊,虽然现在道歉可能也晚了,可是妈妈还是想给你道歉。其实你的疑问也是妈妈的疑问,可笑的是妈妈如同一只刺猬,正是被你戳到了软肋才会竖起背刺。那日口不择言说出的胡话,终究是伤害了你,你愿意原谅我吗?”
这样的疑问问出口,若兮又垂下了眼眸。如今,似乎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又这样守护在平安身旁过了许久,若兮无奈叹了口气,打算起身回到子玉身旁。
只是那日被隐儿的魂灵入侵,被阴气侵蚀,又连续操劳,未曾合眼,若兮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在起身的一瞬间,只觉得一阵眩晕,随即昏倒在平安的病床前……
冥府内,平安被地藏王强行带离子玉身边之后,被带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平安再次睁开双眼之时,只见面前是两扇巨大的木门,门楣上一块巨大的牌匾,上书阎罗殿三个大字。
平安有些惊骇地偏过头看向一旁的地藏王,“我要进去吗?”
地藏王潇潇然洒脱一笑,伸手邀请,“这是你的地盘,理应听你的。”
“我的地盘?”平安满头的问号摸不到头脑。
“当然。”地藏王潇然一笑伸手邀请。
平安点点头,双手伸向大门,大门并不沉重,只消得轻轻一推便全然洞开。平安只觉得自己好像特别熟悉这里,这里的一切都似曾相识一般,只是一时间记不得在哪里见过。
平安的双腿似乎都有些不听使唤,竟然自然而然地朝着阎罗殿中最前方的审判桌走去。
走到审判桌前,一个恍惚,平安又坐到了审判桌后方的椅子上。
突然间,几名鬼差拖着一名女子走到阎罗殿中,“殿君!隐儿灵魂已经带到!”
平安有些不解地望向站在一旁的地藏王,“这是何意?”
“他们是在唤你。”地藏王耐心为平安解惑。
平安有些紧张地望向地藏王,“我该怎么做?”
“听从你内心的声音,你的内心知道怎么做,只不过,你已经忘记了,努力回忆一下,听从内心的指引……”
平安点点头,闭上双眼片刻,又睁开看向殿中的鬼差,“与我从头说来。”
鬼差拱手一礼,“回禀殿君,隐儿因为十五年前不服审判,私自逃逸人间,如今已经奉命追捕归案,请殿君定夺!”
“我是冤枉的!”隐儿的魂灵开了口,语气带着无尽哀怨与愤恨。
“你既然是冤枉的,可否与我讲讲你究竟是怎样死亡的?”平安端坐大殿之中,坦然问询。
“我是自杀……”隐儿小声回禀。
平安又转过头去看向地藏王征求意见,“阴间,对于自杀可有特定的律法?”
地藏王微微颔首,“有,但并非不可更改。若是被迫自杀,也可酌情处理。”
平安了然,又转过头去看向隐儿,“那你又是哪一种呢?”
隐儿见到一丝希望,便将当日往事开口陈明,“我与爱人盼儿,曾出身八大胡同,可是我们相依相伴,真心相爱。后来,她病入膏肓,我舍得一身赎价,指望鸨母将她医治,可是恨那老奴才,将我为盼儿治病的救命钱挥霍一空,盼儿贫病交加,生存无望痛苦万分,最后选择自杀。”
平安看向一旁的地藏王,“我听她所言,这言中盼儿似乎确实是被迫自杀……”
地藏王微微颔首,面带超脱潇洒笑容,“若是你,你愿如何处置?”
“她也是个可怜人,若是我可定夺,必当酌情应当速速转生,重新转世成人,不再落入那种身世,也不再经历这种困苦。”平安坦然诚恳作答。
“你说得很好。”地藏王潇潇然抿唇一笑。
平安又看向堂下隐儿,“那你又是怎样自杀的呢?”
隐儿回望盼儿,眼中带着无尽眷恋,“那日我见到盼儿的尸体被那老奴才抬出,我才知道那老奴才根本就没有医治她,我万分气愤找她理论。可是你应当知道,我那样的地位,只能换来无尽的□□与折磨,我实在太害怕遭受到那样的虐待,又见我盼儿身死无人陪伴,担心她黄泉路上孤寂难耐。所以,我便头触柴门而亡……”
平安眉头微蹙,暗暗思忖,那思考问题的模样,与子玉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见平安仔细想了片刻,又抬起头来,“要我说,你也是被迫自杀,若是那盼儿已经被判转生,你也应该一同前往,一同转生,一同不再落得那样的身家,一同不再经历这样的痛苦。”
“好好好!”站在一旁的地藏王面带了然笑容,又对着殿中鬼差吩咐,“既然殿君已经宣判,你们且去执行吧……”
“只是……”堂下隐儿面露忧郁神色。
“怎么?”平安有些不解。
隐儿不自信地看向堂上平安,斟酌了又斟酌才缓缓开了口,“那日殿君实是判我二人落入诛心地狱,如今想来已有一十五年了……”
“我曾判你们落入诛心地狱?”
“正是。”
“一十五年了?”
“是的……”
平安像是征求意见一般看向一旁的地藏王,“若是我今日审判合理,当日便是我的误判……”
地藏王也不恼怒,依然循序渐进地引导平安,“迟到的正义不算正义,既是失误,总要弥补。”
平安垂眸暗忖,“可是我也不知道能拿什么东西弥补你们,除了时间,你们好像也得不到什么弥补……”她的话音刚刚落下,却突然想到了什么,“时间!是时间!我能弥补你们的,也只有时间了……”
平安打算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犯下的错误,一定要勇于承认,然后进行弥补,这样才能为自己的错误买单,这样也才能对受害者进行补偿。
她再次抬起头正色堂下隐儿,“既然如此,我便偿还你二人每人一十五年阳寿!”
地藏王听闻此言,向平安耐心解释,“补偿阳寿,可是要损你相应的阳寿。”
平安坦荡荡摇了摇头,“我不怕,我妈妈曾经说过,人生匆匆数十载,年龄不过数字。若是努力生活向阳生长,十数年光阴不觉短。若是为非作歹穷凶极恶,数十年时光反添祸。我既然已经知晓这样的道理,便不再执着于寿数长短,若是隐儿盼儿需要,她们随意支取便是。”
地藏王看向堂下隐儿,“不知隐儿意下如何?”
隐儿听闻终于点了点头,“好……”
地藏王看着堂下隐儿,柔声开口,“堂下隐儿,地府向来赏罚分明。你蒙受不白之冤已然洗刷,但私逃阎罗殿,又随意附身阳间良善女子之躯,险害得她家破人亡,于情于理也当受罚。我判你一百鞭镇魂鞭你可接受?”
隐儿低头垂目,面容写满歉意,“迫害虞大夫是我一时糊涂,我对她诸多亏欠,愿意受鞭。”
地藏王微微颔首,“既如此,先去领罚。随后且去寻你盼儿,速速转生去吧……”
隐儿突然下跪,连声道谢,“多谢帝君,多谢殿君!”
看着隐儿的魂灵飘飘忽忽离开阎罗殿,平安满眼疑惑地看向一旁的地藏王,“她称我为殿君,所以我究竟是谁?”
地藏王淡然又洒脱地开口,将平安的身份的谜底揭晓,“你是虞平安,也是冥府十殿第五殿殿君,阎罗王。”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因果。”
“什么样的因果?”
地藏王凝望着隐儿离开的方向缓缓开口,“就是眼前这一桩事。那一日,隐儿盼儿经过首殿秦广王宣判,本欲直接投胎,却被你拦截在第五殿诛心地狱。”
平安万分疑惑,“当日我究竟为何误判?”
“因为她们二人实则是自杀而亡,却又有些殉情的意味。”
“我当时又是如何宣判的?”
地藏王看着平安的双眸,为她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那日,你言说这人世间的女子最重贞洁,她们二人堕入平康巷内,已数大逆不道。况且两个女子之间何来真情,不过是得不到男性的垂爱,孤独寂寞之中生出的不贞□□罢了。所以,你判她们落入诛心地狱,直至将对方忘却方可转生。”
“我竟说过这样的混账话?”平安大为震惊。
地藏王挥挥衣袖,“先不忙着判断你自己。”
平安继续追问,“那之后呢?”
“我劝你放她二人转世投胎,你不答应……”
地藏王曾魂灵附着人身,深知世间女子疾苦。阳间对女子已有诸多桎梏束缚。若入了阴司却还庸于封建沉疴,不能还她们以公道。那这普天之下,莫非再无正义公理可言。
然阎罗王生前毕竟儒门子弟,虽满口仁义道德,却难免沾染封建习气。又因生前正是《女诫》盛行朝代,阎罗王深受其思想荼毒,对待隐儿盼儿时便失了公允。
谁想到,就在地藏王与阎罗王为这宣判结果争执不下之时,盼儿突然故意扰乱公堂,而隐儿的魂灵则趁乱逃出了阎罗殿。
隐儿的魂灵逃出鬼门关,飘荡在人世间打算找子玉报仇,可是她的灵魂气息一直被疾行追捕,每日东躲西藏之中,便耽搁了报仇的时日。
待到隐儿终于想了个画皮的招数躲避鬼差追捕之时,再次回到京城药铺的时候,那里已经易主,而子玉与若兮也已经离开京城许久。
隐儿一直固执地认为,是子玉使用了欺骗之术,将她二人强行引渡回阴司才导致她二人落入诛心地狱,所以尽管一路上躲躲藏藏,不断使用画皮这种麻烦又腐蚀魂灵的方法,也一定要找到子玉报仇雪恨。
而她不知道,这一切的因果皆由阎罗王引起,所以理当由阎罗王本人来解。
宣判那一日,地藏王见阎罗王久居阴间,高坐殿首,早忘了生而为人,至情至性的七情六欲。
于是地藏王便罚阎罗王转世投胎,去重新认识经验一番这生而为人必须经历的人情世故。
听了地藏王的叙述,平安终于明白了这其中前因后果,“所以我投胎为人,便是为了救我娘亲。”
“是,也不是。”地藏王继续耐心解释,“一切皆是灵机一动。恰巧那一日,你娘亲的血液机缘巧合落入你妈妈体内,我便想到一法,不如就借你生母筑你骨与肉,借你娘亲予你灵与血,将你投入她二人之家。好让你以女子之躯,去经验一番这世道女子的心思与感情。”
平安毕竟是个聪明的孩子,所有的疑惑瞬间烟消云散,豁然开朗,“所以,我经历的一切都不是巧合。我和娘亲引渡的那些女子,还有我在画中境内见到的那些巾帼,就是为了让我可以知道,在这人世间的女子,从来都不是男子的附属品。她们从来都是独立的个体,她们从来都是有血有肉,有礼有节的,每一个女子都有着这世界上至真知性的品格,每一位女子都有权利拥有这人世间最美好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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