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无家别
密室内，一灯如豆。
成璜刚进门，就看见流志像个犯了错孩子似的跪在佛龛下。
“萨都，这件事都是我的主意，跟王爷无关，是我跟王爷说巴哈将军的女儿身体不好，就要病死了，让王爷再等一等……”流志看到成璜进来，赶忙抬头试图解释道。
“铛铛铛——”只听得一阵大烟杆敲击墙壁的声音，流志便一句话都不敢再说了。
“巴哈将军之所以还支持大汗，那是因为我和大汗封锁了消息，巴哈将军一直认为王爷会回去，迎娶琪琪格——”萨都说着一把将手里的大烟杆拍在了案上，“如此两全其美的好事，我不懂你们在想什么？璜儿，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难道忘了自己身上的担子了嘛？”
“没有——”成璜抬头看着萨都，“成璜一直记得自己的使命……”
“那好，那你现在就跟我回乌兰——”萨都目光炯炯的看着成璜。
“萨都，我会回去，但绝不会娶琪琪格——”成璜的语气坚定。
流志顿时瞪大了眼睛，看萨都的眼神渐渐从气愤变成了惊诧……
萨都打量着成璜，就像是在打量着一个陌生人，缓缓叹了口气，“辛苦这么些年，中州的天下你不想要了吗？还是说王爷心中的儿女情意比这眼前的万里江山更重？为了那个姑娘，要弃大成于不顾？”
听到萨都提起孟莹，成璜一下子抬起了头，与萨都四目相对。
“萨都，那孟姑娘可是王爷的救命恩人，要是没有孟姑娘，王爷早就被山里的野狗给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流志摸了下额头的汗珠，慌张的给成璜使了个眼色。
“既如此，王爷放心，我漠北向来恩怨分明，既然这孟姑娘是王爷的救命恩人！那就是于我漠北有大恩，王爷若真是喜欢，大可以带回去做个侍妾！”萨都说着拿起大烟杆抽了一口，缓缓吐出一个烟圈儿。
“即便没有孟莹，我也不会娶琪琪格，我想要的天下江山，从来不是靠女人换来的！”成璜一字一顿，说的极清晰。
此时窗外寒风呼啸一阵接着一阵，好像随时破门而入的样子。
碧绿的茶叶在滚烫的水中上下翻浮着，片刻不得闲。
沉默，死寂的沉默。
成璜是萨都看着长大的，对于他的性子，自然是最了解的，与巴哈将军联姻这件事，之前就是怕成璜不愿意，所以特意瞒着他，想趁着他一回来就将计就计举办婚礼，送入洞房，给他来个措手不及，不得不从。
可现在，既然成璜已经明确了表示了对这门婚事的抵触，萨都知道，不管是谁来劝说，肯定都无济于事了。
流志跪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任由汗珠一滴一滴的滚落在地。
时间从未过得如此漫长……
“如此，多说无益，孰轻孰重，相信王爷心里自有明断——”漫长的沉寂后，萨都终于开口了，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成璜的肩膀。
终究还是萨都选择了让步，流志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老奴听说自明庭继承汗位之后，中州朝廷便焦急不已，一直在找寻对策，一方面想方设法继续与漠北维持邦交，不能撕破脸，另一方面也在找寻外援，企图联合外援对付漠北。”
“大随眼前是北有漠北，南有那兴义皇帝的云都，还能跟谁结盟？”流志不解。
“不是漠北，那就肯定是云都——”成璜突然开口了。
“正是，大汗已经接到密报，国丈爷和那兴义皇帝双方都有意结盟，想要联合起来共同对付漠北，而且已经在暗中定下了亲事，将兴义皇帝的义女嫁到中州，以示诚意。”萨都说着在案上磕了磕大烟杆，“双方若是真的结盟联合，对我漠北而言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可我听说南边的那个老头子自登基后便不复从前的勤勉骁勇，日日沉浸在醇酒美妇中无法自拔，流连忘返，上行下效，军中将士亦是如此，根本毫不足惧……”流志的语气里满是不屑。
“真正让人害怕的是中州的这些南人团结起来，一致反抗漠北，要知道，有些时候，民意就是天意！”萨都充满敬畏的说道。
“萨都放心，我不会让他们结盟的！”成璜说着看向萨都。
更漏声声夜深沉——
打开门的瞬间，天边忽有一颗硕大流星划过，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
“大哥哥，你回来啦？”孟莹正坐在院子的石阶上。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成璜说着坐到了孟莹身边。
“看星星啊，好久都没有出来看星星啦！”孟莹双手托着下巴抬头若有所思的说道。
只见电光火石的瞬间，竟又有数不清的流星纷纷划过，整个天空顿如烟花盛放般璀璨。
这是成璜和孟莹第一次看到如此壮丽的流星雨，两个人都惊呆了。
直到一阵风起，将片片雪白的梨花瓣子吹落满地，两人方如梦初醒的看了看彼此。
“大哥哥，我现在已经好多了，我们是不是该回梅溪了？我们这次回去，带上念恩和金刚，好不好？现在想想，梅溪的梨花就快要开了，公公最喜欢梨花酿了，我这次回去要给他带几瓶，他见到了一定很高兴！还有念恩和金刚，公公也肯定会喜欢他们的！”
“哦，对了大哥哥，你是不是在担心悠悠姑娘？你要是想回就回去吧，不用担心我，我现在是个大人了，可以单独照顾念恩和金刚的！”
“如果悠悠姑娘愿意的话，你可以把他们母子接过来啊，到时候我们就更热闹了！”
“孩子还小，怕是不能随便动，所以，趁着这次出来，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去漠北乌兰大草原看看，那边的风景很美，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的！如果你愿意——”成璜的话还未说话，便被孟莹一脸诧异的神情给打断了。
孟莹看着成璜，只见她的眼神慢慢从诧异变成了惊喜。
“乌兰？大哥哥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要带我去漠北？”孟莹突然激动的抓住了成璜的胳膊。
“这么说，你是想去吗？”成璜反问。
“当然，我从小就想去！”孟莹顿时眼睛亮亮充满期待。
成璜本来以为她会不愿意，没想到竟是这样高兴，于是一颗悬着的心也就落进了肚子里。
两个人就这样坐在那里说了好多好多的话，说漠北，说公公，说金刚，说念恩，说这个院子里的梨花树，直到月亮渐渐落了下去，孟莹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成璜的肩头睡着了。
她睡得很香，嘴角还挂着一丝浅笑。
成璜起身将孟莹轻轻的抱起，转身便往卧房的方向走去，抬首的一刹那，只见最后一颗流星一闪而逝……
更漏声残，一滴滴落在成璜的心底，瞬间便结成了冰。
或许，这就是他的命……
他的私心，何尝不想就这样和孟莹孩子们过一辈子，他也是头一次发现，他是这样贪恋这俗世的温暖，可惜，老天却不肯给他时间——
“我已经差人安排好了，将孟姑娘和那两个孩子一起送往漠北，王爷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成璜的耳畔又想起了萨都在密室说过的话。
成璜明白，既然萨都亲自来了，就说明有些事不能再拖了，他要承担的责任已经不允许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任性了，眼下，将孟莹和孩子们送往乌兰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上巳节。
这天，孟莹带着念恩和金刚去外面整整玩了一天，等到傍晚回来的时候发现成璜已经准备好了满桌的饭菜。
看着那满桌的饭菜，念恩却突然抹起了眼泪，“我爹娘还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我爹会烧一大桌好吃的，我娘会给我做新衣服——其实我是高兴，我真高兴，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了！”
“既然高兴就多吃点儿，快来尝尝这个鸡汤，你看金刚都已经喝了一大碗了。”成璜说着摸摸金刚的头。
经过这段时间，金刚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每天都要跟着孟莹一处饮食起居，个头也长高了不少，变得跟个小大人似的，虽然还是不能开口说话，不过无妨，只要能吃能睡，应该就没有大问题。
“嗯，真好喝！”念恩破涕为笑。
“当然好喝，要我说，大哥哥烧菜的手艺可比宴春楼厨子还好！”孟莹在旁点头道。
“正月十五的时候我们一起梦花街看花灯好不好？”念恩突然眼睛亮亮的提议道，“我去年看过，整条街上都挤满了人，特别热闹，到处都是卖小吃的，我特别喜欢那个鲤鱼花灯，今天去如果那个鲤鱼花灯还在的话，我一定要买下来！”
“当然好！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孟莹说着看向成璜。
成璜却是正在给金刚剥花生，只见成璜剥一颗，金刚就在那里吃一颗。
“大哥哥，我也要吃花生——”孟莹说着，将自己的盘子往前推了一推。
“那我也要——”念恩见状，亦学着孟莹的样子将盘子推了过去。
于是，给一个人剥花生就变成了给三个人剥花生……
春风轻拂，不断从窗外吹进来，吹得人心暖暖的，也将悠远的钟声传送了来。
“咚——嗡……嗡……嗡……”
“咚——嗡……嗡……嗡……”
“咚——嗡……嗡……嗡……”
孟莹和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房间里就只剩下成璜剥出的花生与瓷盘有规律的撞击声。
灯台上的蜡烛就要燃尽，微微的光亮终于慢慢暗下去了，整个房间只有香炉里的点点红光一闪一闪。
“当——当——当——”只听得三声有规律的敲门声。
“进来——”成璜低声说着，手里却依旧在剥着花生。
“王爷，一切都准备好了——”便衣侍卫站在一旁恭敬的说道。
“去吧，一路上切记好生照看——”
“王爷放心！”那便衣侍卫说着便将念恩和金刚小心翼翼的抱了出去。
宁静的夜晚，成璜一刻不停的继续剥着那花生，按照顺序，不能偏心，一个盘子里只能放一颗……
没有办法好好告别，因为他知道倘若正大光明的说出来，念恩和金刚肯定是不想走的，金刚又那么依恋孟莹，念恩又是那么机灵，到时候肯定会想方设法的要跟孟莹在一起。
至于孟莹，他不能就这样把孟莹交给萨都，他要把她放在自己的眼前，才能真正心安。
他可太知道什么是夜长梦多了——
毕竟，跟巴哈将军家的婚约还在，萨都不说话，或者转移话题，不代表萨都就同意放过他不娶那个琪琪格，成璜可是太了解萨都了，如果他和孟莹就此分开，比他先一步到达乌兰，那么，他就势必要回乌兰，那么等他回去的时候，说不定有人会用孟莹的性命来要挟他成婚。
所以，只能这样，把两个孩子先行送走，过来接人的便衣侍卫他也派流志事先打好了招呼，回去复命的时候就说是接到了三个人，反正这韩城距离乌兰还有两三个月的车程。
成璜平生最讨厌这样木已成舟的被人安排，可这次他自己终究也成了这样的坏人。
想到这里，一滴泪自成璜的眼角滑落……
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而三个盘子也已经被剥好的花生填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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