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爱的箴言
简艾出门，疾步走到门廊下，骑上自行车，逃跑似的，一溜烟就没了人影。直到全部课程考完，学校放假，这才到叶家去。张太太见到她，有些责怪的意思：“你这孩子，一向体贴，那天怎么莫名其妙就跑了。”
简艾苦笑，此事说来复杂，她也不知从何说起。
走到客厅，叶知秋戴着老花镜，正在看本地中文报纸。听见她问候，淡淡一句：“你来啦，坐吧。”
简艾坐到叶知秋脚下地毯上，轻轻把报纸抽出，说：“我来给您念。”
“我以为你已忘记我这个老头子。”
“哪里，我在忙考试，人笨事皆难，不敢放松，考完试，跟熬过十年监牢出狱一样。许多同学已赶去酒吧狂饮啤酒庆祝。”
“那你怎么不同去？”
“我不在外面喝酒，酒量浅，只怕喝了酒，没进胃里，都进脑子里了，被人拖到小巷子宰割都不知道。”
叶知秋笑：“叫我怎么说你好呢？有些地方，你非常懂事，有时候，真是气得我想打你板子。”
简艾伸出手，说：“打吧，只是别打肿了，我还要敲键盘写小说呢。那天是我不对，那张照片触及我的伤心事，急火攻心，一时六神无主，浑浑噩噩逃出。其实我骑车到公园，已经后悔，只是没脸回来道歉。”
叶知秋一指头戳在她额头上，嗔道：“你呀！真是小孩子脾性！”
简艾顺势躺倒在地，大笑：“您不生气了吧？”
“好啦，快起来吧，穿裙子也这么大大咧咧，内裤都露出来啦。”叶知秋皱眉。
简艾笑嘻嘻坐起，把裙子整理好，压在膝盖下，坐直身体，给叶知秋读一篇副刊的文章，描述加拿大新移民和老华侨的冲突。
读完，叶知秋问：“你觉得如何？”
“马马虎虎，观点是不错，可文笔很枯燥，若是我执笔，可以写得更有趣。”
叶知秋笑说：“那你就写，我等着看呢。”
简艾诚实：“我也许有这个文笔，却没有这么深刻的见识，还差些火候，得再沉淀些日子。”
“Jane，人生苦短，有些事，你觉得一定要等到成熟的时机才做，那是不对的。你不要等，而要试，没有犯过错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简艾想一想，说：“我没有犯错的本钱，输不起。”
叶知秋忽然握住她的手，很用力，说：“有我在。”
呵……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男子，也总是抱着她说——放心，有我在。
简艾落泪，滴在叶知秋手背上。叶知秋不知内情，还以为是为他落泪，心里一软，低声说：“傻孩子……”
简艾没解释，真是美丽的误会，何苦让老人不开心。擦干眼泪，简艾问：“今天看什么书好？”
叶知秋却从茶几下面抽出一本杂志，说：“不如说说这张照片的故事。”
“啊！”简艾惊呼！正是那本摄影杂志。
石磊不在场，她心情比较镇定，说：“其实我也有一本，不过藏在箱底，从未示人。您从哪里得来？”
“石磊回国前送给我的，他本人酷爱翡翠，也收藏了几件珍品。某次在瑞士日内瓦机场转机，偶然看见书店内有这本杂志，他很喜欢，虽然看不懂德语，也买下。”
简艾说：“是，拍照片的摄影师，是我的朋友，他请我做模特，那时我少不更事，让我做什么都肯。”
她是指照片裁切得很巧妙，刚好在危险的胸部上缘，露出颈项锁骨，给人一种下面是全裸的错觉。
叶知秋说：“你不必介意，这是很棒的艺术品，把你完美的五官显现出来，翡翠绿和你皮肤的瓷白，搭配得天衣无缝。背景和发型也非常漂亮，有种油画的厚重感，我很喜欢。你可有放大版的，可以加框装裱，挂起来。”
简艾真是小孩子心性，心晴转瞬变化，眨眨眼，开玩笑：“原片我是有的，可是我当时没穿衣服，只有一块布遮住三点哦，您心脏可好强健，能看那么刺激的照片吗？”
叶知秋笑得泼翻茶水，揉着胸口，指着简艾说：“你呀！真是我的开心果！”
笑够了，简艾严肃起来，说：“其实，让我大受刺激的，并不是照片本身，拍照的经历非常愉快，我和摄影师至今仍维持着友谊。刺激我的，是翡翠。关于这条翡翠项链的故事，很复杂，现在我已有勇气说出秘密，只是，您有没有耐性听？”
“只要是好故事，我总是有兴趣的。”
怕隔墙有耳，简艾搀扶着叶知秋，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光灿烂的庭院之中，二人坐在大树下，简艾缓缓说起她和楚天阔的故事，还有，戴着翡翠项链的楚天语。
隔了些时日，她好像可以超脱出来，像转述一本小说的情节那般，冷静自制地说起，她如何结识楚天阔，如何住进楚家，如何见识到那奢华的排场，又怎样因为这串翡翠失窃的疑云，一气之下，离开楚家。
听完故事，叶知秋问：“你可有悔恨？”
“当然，我并不悔恨认识他，让我再选一次，我也会奋不顾身地爱上他。我唯一悔恨的是，年少无知，把一时意气看成过不去的坎儿，被人激怒，一口气咽不下就跑了。其实，我本清白，因为不清不白地走了，反而坐实罪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叶知秋沉默许久，突然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其实，我认得这串项链，也认得它原本的主人，钢琴演奏家齐思贤女士，她英文名叫Sissi，这串翡翠项链有个红宝石搭扣，可对？”
简艾大惊失色，忙问：“原来您见过这串翡翠？在何处？”
叶知秋笑说：“当年拍卖时，我也是在场的竞拍者之一，不过价格飙升到离谱的程度，当价格已过千万美元时，我就退场了，不想和那位富商争抢。原本我想要拍下这串翡翠赠送给夫人，作为她的生日礼物，失之交臂，也无可奈何。后来我说是齐思贤女士得到了它，深感欣慰，因为我刚巧认得Sissi。正确地说，我认识她母亲。”
世界真奇妙，兜兜转转，原来都是一个圈子的。
简艾追问：“您认得齐老太太？”
“当然，我们是多年老朋友，当年在美国S大读书，我是地质系第一个华人学生，她是第二个，又是女孩子，所以家长辗转打听到我，特别托人转交亲笔信函，请我多多照顾她。她闺名叫齐天，很男孩子的名字。”
“啊！好名字，霸气！齐天大圣呀。”
叶知秋回忆：“确实，齐天是个非同凡响的女孩子，凡事都要争第一，把面子和荣誉都看得很重，是只能胜，不可败的类型。”
“想来她也做得到吧。”
“是，其实人的潜力无限，只要你对自己下得了狠手，逼到某个境地，没有做不出来的事。齐天学成归国，认识了男朋友，是军人后代，也姓齐，二人热恋，很快论及婚嫁。齐天的父母反对，因为老派人忌讳同姓通婚，齐天据理力争，说那是老古板的思想，认为同姓通婚就如近亲乱伦，她受科学教育，坚信两家毫无亲戚关系，没有任何阻碍。”
简艾说：“齐老爷子我见过一面，他曾经做到很高的位置。我本以为是齐老太太随他姓，原来他们本姓都是齐？”
“是，齐天性格刚烈，终于二人还是结了婚。事实证明，齐天是奇女子，慧眼识英雄，或者可以说，她就是旺夫命。那位丈夫很快平步青云，进入统治集团核心，权倾一时。”
简艾感慨说：“真好，你们那一辈的爱情故事，都这样荡气回肠，哪像我们这一代，只会网恋呀逃学呀，一点意思都没有。”
叶知秋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情怀，不能厚此薄彼。”
简艾眼珠子咕噜噜转，问：“听您的口气，对齐老太太很是欣赏，当年的少女齐天，必然也是美人如玉，你可曾……”
她不敢说下去，叶知秋已明白。
“不，我从未对齐天动过男女之情，只有同门之谊。美国一别，山长水远，各有追求，几十年里，我们总共也没见过几次面，有时候打打电话，闲聊几句。”
简艾笑说：“也许，是她没有您太太长得美。”
“和外貌无关，齐天那个人，就不是我的那杯茶。”
“您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如果在我二三十岁的时候，你问我这个问题，我会列出三页纸的清单，从头发到牙齿到涂指甲油的颜色，都有限定。可是，你今天问我这个问题，我告诉你，令我喜欢的女子，只要深深爱我就可以，高矮胖瘦，有钱没钱，都无所谓。我爱我太太，并不是因为她温柔美丽，家境富裕。而是她无条件地爱我，无论我做多么冒险的决定，她都支持，当我犹豫不决，她总是说，夫妻就是同甘共苦，哪怕我事业失败，我们两个人四只手，从头再来，总不至于饿死。”
简艾深受震动，叶知秋经历过沧海桑田，看过潮起潮落，已看破男女可相伴一生的真谛，不外乎是彼此深深相爱，什么外在的条件，都是浮云随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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